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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 作者:刘明恒

第27章

  在我当桂花坪大队副大队长后的第二年,泥蛋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了。在我的指点下农活很快就上路了,看到他那一招一式真是那么回事,我也就放下心来集中精力抓大队的工作。

  1966年,上边闹起了一场大运动。没多久运动波及到农村来了。王有富带着四清工作组在桂花坪大队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经常性地组织社员开会,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大张旗鼓地批判“包产到户”,说这就是党内走资派搞的修正主义。“包产到户”继续搞下去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要求各生产队把“包产到户”的田迅速收回来,交集体统一管理。说得村民们满脑袋的糊涂糨。王有富说完后,王甫仁支书也照葫芦画瓢说一顿,可怎么也行动不起来。我不想说,也懒得说,装做佯不知。回到自己生产队里开会,我倒是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别管怎么运动,咱是农民,种好自己的田地,再不能饿死人了。”

  后来运动越来越激烈,“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大大小小的标语到处贴着。公社接二连三地开会,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农村广泛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批资本主义的“三自一包”、“工分挂帅” ,没收农民的自留地,不准农民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菜,不准多养鸡鸭羊猪,多养了就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一次大队开社员大会,王有富公然把矛头对准了我。他说:“对照上面的精神,桂花坪最大的走资派就是徐土地。‘包产到组’就是他在蚌壳岭先搞起来的,分自留地也是他带的头。后来包产到组渐渐就演变成包产到户了。现在上级早要求收,就是他这个副大队长拖着不办。这几年王支书在家的时间不多,工作主要是他在搞,他把桂花坪大队搞成什么样子了?搞的都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田地分光了,结果是分了田地,社员也分了心。有人举报说他散布‘别管怎么运动,咱是农民都得种好自己的田地,庄稼人不能靠运动吃饭。’他这是明目张胆和毛主席唱对台戏,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这场运动是错误的?徐土地就是桂花坪最大的走资派。”

  会场上没有多大反响,只有几个工作组员和几个村干部稀稀落落地附和了几声。

  第二天桂花坪大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批判我的大字报和标语,我的名字打上了大红叉叉。

  几天以后,桂花坪来了一群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把王有富给押走了,说他是白沙公社的走资派。又过了几天王甫仁也成了走资派。两个月后就听说刘仁森、王有富因揭发赵宝成有功,刘仁森成了县“革干联”的头头,王有富也成了马桥“革干联”的头头了。民兵连长吴忠礼成了桂花坪大队造反派的头头。王有富的大儿子王土改在马桥六中初中毕业了,因为文化大革命,全国的学校都停课了。王土改整天穿着用黄布仿做的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和附近几个生产小队在六中读书的学生一起,跟在吴忠礼后面吆五喝六地跑着,玉叶也在其中。桂花坪大队改名为革命大队,吴忠礼和王土改成立了红色战斗队。后来玉叶因我和金枝的问题被排除出革命队伍。他们夺了大队的权,拿走了大队的公章,王甫仁和我都被罢了官,戴了高帽,挂牌游了村。

  桂花坪开始没收自留地、饲料地、自留树了。

  桂花坪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成天追得鸡飞狗叫猫上墙。

  桂花坪人开始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了。

  桂花坪的七八个土地庙和祖宗堂的菩萨全被砸毁了,老屋墙垜上的龙头也被砸了。王土改带着红卫兵来砸蚌壳岭的土地庙时,兰花上前阻挡他。别人知道兰花是王土改的娘,也就不敢劝阻她。王土改理直气壮地推开兰花,几锄头把土地庙给扒了。兰花哭诉着说:“作恶啊!作恶啊!”站在旁边的几个老人都掉下了眼泪。娘悄悄对我说:“把土地庙砸了,这下得罪了土地菩萨,又要饿煞人了。”

  一时间桂花坪山呼海啸,天翻地覆,弄得人心惶惶。

  一天吃完早饭,我和泥蛋上山斫柴去了,我娘去外婆家去了,金枝正在家里给麦穗梳头。王土改带着一伙戴红袖章的人闯了进来。进门就吼开了:“金技,你老实交待,你把你家地契藏哪儿了?赶快交出来。”

  玉叶闻声从内屋出来,被王土改封了口。王土改说:“玉叶,我们虽然是同学,可你娘是地主婆,你要和你娘划清界线。否则,我们对你也不客气了。”

  金枝对玉叶说:“玉叶,你别掺和进来了,与你无关。”然后微笑着对王土改说:“我真的不知道地契的事,公婆活着时什么也没对我说。臣明抓去枪毙前也没对我说什么?”

  王土改说:“你说的鬼都不信,你想留着反攻倒算吗?痴心妄想!你不交出来,我们就搜。”

  金枝说:“我真的没见过地契,你们要搜我欢迎。能不能等土地回来,这是他家,他是中农。”

  王土改说:“他原本就是富农,现在又是走资派,说不定他还藏有地契,伺机反攻倒算呢。搜!”

  几个人就冲进里屋翻箱倒柜。玉叶惊慌失措地走过来护住妹妹麦穗。金枝让玉叶带着麦穗出去了。这时“轰”的一声巨响,金技吓得浑身颤抖,惊恐他看到屋里的衣柜巳经掀翻在地,衣物和抽屉里的东西满地撒着。戴红袖章的人四处寻找地契,没有找着。他们又把护墙壁板、床板撬开寻找,也没找着。

  王土改这时下令:“到地主老屋去搜,挖地三尺,看有没有藏起来的金银宝贝。”

  戴着红袖章的人又一窝蜂涌向金枝的老屋,临走时有两个人把什么东西塞到自己口袋里了。金枝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脸上还微笑着说:“好走。好走。”心里却骂着“快滚!快滚!”金枝没有跟着去,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地契是啥东西,更没有听说过家里埋了金银。不过她心里还是不踏实。如果真挖出地契和金银咋办?幸好他们折腾一顿一无所荻,丧气地走了。

  我和泥蛋回来后,看到家里一片狼籍的样子气愤极了,就要到兰花家去找王土改论理。金枝一个劲地阻拦我。我不从,她就给我下跪,要我别自讨苦吃。为这个家着想,为她和四个孩子着想。我想起了凤仙对我说的话,想起凤仙和谷穗是怎么死的,只好把愤怒强吞到肚里了。娘听说家被造反派抄了,傍晚赶回来了。这时我们巳经把两边的房子收拾干净,只是金枝原来房子里挖得坑坑洼洼的没来得及填平。娘见了一个劲地哭诉着:“遭孽啊!这遭的是什么孽啊!”

  晚上,娘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取出一份地契。我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当年我爸临终时交给我的那份一斗两升田的地契。我吓了一跳,这要是被狗日的土改找到了,又是一大罪证。我对娘说:“娘,赶快把它烧了,留着是个祸。”

  娘说:“这是你爸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不能烧。等我死了你们再烧。你爸常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留着它是个念想。”

  我担心地说:“万一搜去了咋办?”

  娘说:“我一个人顶着。”

  我就看着娘把地契叠好,装进小木盒,放到伙房碗柜后面的一个墙洞里,然后用半截砖塞住。

  一个月之后,赵宝成被押到革命大队批斗兼劳动改造,被关在鹤皋学校附近的牛栏房里。造反派是冲他培养了蚌壳岭和我这两个反面典型安排到这里来的。他白天被逼去挑塘泥,晚上不是挨批斗,就是被审问、写检查,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腿儿瘸。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感到有愧于他。有时本大队的地、富、反、坏、右、走资派也集中起来去挑塘泥,我也能见到他。一次,我把事先写好的纸条趁上塘泥的时候偷偷给了赵宝成,表明自己对不住他。下午他就回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徐土地同志,你是对的,我也没错。是非曲直,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我们要活下去,等到那一天。”看着看着我泪流满面。后来我找到天天给赵宝成送饭的学校炊事员吴志清,让他每餐给赵宝成改善伙食。他说他每餐在饭里埋了一个荷包蛋。我十分感谢他,并表示鸡蛋的钱由我来付。

  第二次我给赵宝成递纸条时被造反派发现了,我的纸条写的是“农民要点保命地种没错,赵书记你要挺住”17个字。造反派当即把我抓起来了,当天下午就开我的批判会,还把金枝也抓来陪斗。王有富也来了,因为全县最大的走资派赵宝成在这里隔离审查,他也常来关顾。我和金枝都戴着高帽站在台前。批斗会由吴忠礼主持,开始就高呼口号:“打倒革命大队走资派徐土地!”“打倒铁杆保皇徐土地!”“打倒漏划富农徐土地!”“打倒地主婆顾金枝!”大家跟着喊了起来,会场上就有了气氛。吴忠礼说:“徐土地,你不是喜欢土地吗?那就给他俩脖子分别挂上一篼土。”说完,王土改就给我脖子上挂上早已准备好的一篼土。当他正要把另一篼土给金枝挂上时,我怕她瘦弱的身子承受不了,便说:“这篼土我替她挂上。”

  王土改阴笑着说:“你还挺怜惜地主婆的。”然后就凶巴巴地对金枝说:“狗地主婆,这可是你男人亲口说的,你就给你男人挂上吧!”说完就把一篼土放到金枝面前。

  金枝头也没抬,双手提起那篼土直往自己脖上套。然后艰难地挺起身来,整个身子躬成一只大虾。我见了忙上前从她脖子上取下那篼土挂到自己脖子上,我的举动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王有富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会场的,离开时脸上阴笑了一下。

  这时主持人吴忠礼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倒。毛主席引导我们走社会主义阳光大道,徐土地却要带领我们走单干的独木桥,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答不答应?”

  几个声音附和着说:“坚决不答应!”

  吴忠礼继续发言:“徐土地给县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宝成写纸条,要赵宝成挺住。赵宝成挺住了,我们就倒下了。徐土地口口声声要给农民一点保命地种,搞私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决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王土改配合吴忠礼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友智叔插上一句,说:“哪农民光吃草不都变成牛了?”

  会场上爆出一片笑声。

  一个从上面来的戴红袖章的学生严肃地问友智叔:“你是什么农?”

  友智叔说:“我是下中农。咋啦?”

  那个学生说:“你立场有问题。”

  友智叔反问:“田地光长草你吃什么?”

  那个学生恼了,吼叫着:“把他抓上来。”

  友智叔周围几个人气愤地站起来问:“他是下中农,你凭什么抓他?!你乳腥味没干,晓得个屌!”呛得那个学生直瞪眼。

  吴忠礼见如此下去会闹得无法收拾,便立即宣布:“把徐土地、金枝拉下去游村。”

  我趁机把两篼土从脖子上取下来,把高帽扶正,走在游村队伍的前面,金枝跟在后面。好多人跟在金枝后面,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喊口号,气氛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

  游完村之后我被造反派带走了,说是要从我身上寻找赵宝成问题的突破口。他们把我带到白沙公社,关进一间地下室,轮番对我进行审讯,逼我承认“包产到户”是赵宝成授意我搞的。我可不能昧良心,去栽桩赵书记啊!我说是我自己搞的,跟赵书记没关系。他们就用鞭子抽我,用脚踢我,我都挺过来了。

  第三天下午,王有富派人叫金枝到白沙公社去。来人一脸坏笑,说:“革干联王主席想你了,你去了兴许能救你男人出来。”自我被抓走后,金枝每晚睡不着,也不知我被抓到哪去了。知道我关在白沙公社,急着要来救我。她立马动身去公社找王有富。第四天上午,一个造反派到地下室打开门对我说:“王主席开恩,让你回去。”说完转身走了。走出公社大门,我发现后面跟着金枝。我纳闷地问:“金枝,咋回事?你找了王有富?”金枝说:“我找他求情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问:“他把你么样了?”金枝说:“没咋样,我这不好好的吗!”我问:“你一个地主婆他能听你的?”金枝说:“给钱他了。”我问:“你哪来的钱?”金枝说:“我昨天去柏墩找我娘要的。”我问:“给多少?”金枝说:“给了100块。”我惊讶了:“ 100块,十几担谷呢!你真舍得。”金枝生气了,说:“快回去吧,娘急病了。”我这才跟在金枝后面往家里走。

  我和金枝从白沙公社回来后的第三天,玉叶不见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回来。娘和金枝都哭了,尤其是金枝哭成泪人儿,可又不敢大声哭。哭完之后她就去玉叶房子里翻东西。她想玉叶出走也该留下什么来。果然在她抽屉里翻出一封短信,信是这么写的:

  爸、娘:

  我走了,我大串连去了。我没脸在村子里呆,我要和你们彻底划清界线。

  玉王叶

  金枝看完后竟然晕倒了。娘见了,让我把金枝扶到床上,给她喂糖水。醒来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土地,快去把玉叶找回来!”可我到哪里去找呢?我只好让泥蛋和我一起去了一趟马桥六中,学校乱七八糟的找不着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老师,一打听,他也说不知道。我又去问了土地的两个同学,一个说不知道,另一个说有可能串连去了。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第二天,金枝打听到王土改也走了,我和金枝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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