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一年是田地承包到户的第一年。加上风调雨顺农业取得好收成。政策又允许农民搞家庭副业，猪、羊、鸡、鸭也多了起来，人人脸上挂着笑容。田里除少数是白板田外，大多种上了兰花草或红花草，不少田里还栽上了油菜。山地里小麦、蚕豆、豌豆绿油油的，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人影，有的在锄草，有的在点粪。冼衣埠挤满了人，有洗衣的，有洗猪肠的，有滤苕粉的……走过古廊桥，在晒场上，几个老人坐在那里晒日头。不远处金枝踩着缝轫机在忙碌着，快过年了，找她做衣的真不少。唐豪在她身边玩着五颜六色的布条。我在村背后的菜园里点粪，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朝村里走来，待走近我就一个个给认出来了。他们在金枝面前停下来了，一会儿就传来唐豪的喊叫声：“土地爹，你快回来，有人找”。唐豪总是这样喊我，说不加“土地”两个字，不知道是喊谁。我就夸他聪明。听说乡党委书记是来找我的，我忙放下手中的粪瓢下去了。

　　我见到镇常义问：“镇书记，找我有啥事？”

　　曹主任接住话茬对我说：“土地同志，镇书记想找你了解一下今年家里的收入情况，走，到你家去说吧！”

　　我点头说：“好，到家里说去。”

　　我领着镇常义三位向家里走去。跨进门坎，我一边让他们围坐在火塘旁边，一边给他们发纸烟。我喊来碧桃，让她烧火弄饭。曹主任忙说：“别弄饭了，支书家巳经在弄了。”

　　我说：“瞧不起咱了，过去吃不起，现在有你们吃的，咱山旮旯就缺鱼，其它啥都不缺。”

　　镇常义解释说：“老徐，支书已经安排了，以后来再到你家吃。”

　　我说：“既是王支书已经安排了那就算了。”碧桃听后就到后房去装了些花生、麻花、芝麻糖来，恭恭敬敬地让他们吃。

　　曹主任把镇书记的来意讲了后，镇常义随后说：“老徐，听王支书说你家今年收成不错，收入也不少，咱来算算究竟有多少。”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我瞅了瞅王援朝，想起他好几次开会不点名说我顾工是剥削行为，便说：“咱离县里的典型差得远呢！该不会评我是剥削典型吧？”

　　镇常义说：“老徐，你别怕，顾工是允许的，上面没说顾工是剥削行为。你把别人抛荒的田地收来种了，是好事嘛！是应该鼓励的。来，说说你今年有多大的收入，咱一项一项算。”

　　我就把粮食、油料、养猪、缝轫的收入一一说给镇书记听。镇书记想了想，总觉得我瞒了什么，然后说：“老徐呀，你家儿子和你分家了没有？”

　　我说：“老大单过了，老二还和我们一起过。”

　　镇常义问：“你老二在外面做事吧？”

　　我说：“他跟他舅舅一起在城里做砖瓦匠。”

　　镇常义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说：“老徐，我说你漏了一大笔收入吧！你家老二少说一个月挣150元，一年12个月，这就是1800元啊！还有，你刚才算的只是几笔大收入，还有养鸡、柴火、蔬菜、副业的收入没算呢！这几笔收入也该有2000元吧？差不多就有8000了。”

　　我疑惑地问：“柴火、蔬菜也要算收入？”

　　镇常义反问：“咋不算收入？是你劳动所得，不然你就得花钱去买。”

　　我忙说：“我都让你给算糊涂了。”

　　曹主任也许受镇书记的启发，抢着问：“你家有没有桂花树？”

　　我说：“有哇，桂花打了200多块钱。”

　　曹主任又问：“你家肯定有山林，你没到山上斫过竹，斫过树？”

　　我说：“斫过，没斫多少，都是自家用的，没卖一根。”

　　曹主任说：“虽说没卖，可那也是钱啊，不然你也得掏钱去买，对不对？”

　　我说：“那倒也是。”

　　曹主任继续挖掘：“还有水，在城里水也是算线的，你一家5口，一年用水总要一两百元吧！这也是收入。还有茅厮缸里的粪……”

　　听曹主任这么一说，我既惊慌又恼怒。可又不好硬顶。没让曹主任说完，我没好气地说：“空气算不算钱，如果空气也算钱的话，那我真的够万户元了。可这个万元户我不愿当。”

　　镇常义用眼睛狠狠地剜了曹主任一眼，曹主任欲言又止。

　　镇常义说：“这样吧，万元户不愿当就不当算了。你就当个劳动致富的重点户代表吧！”接着他说：“现在上级讲了，中国农村要有两个历史性转化，就是从自给半自给的自然经济向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转化，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化农业转化。专业户、重点户就是实现这两个转化的排头兵。老徐呀！你就是标准的重点户，我们决定推荐你参加县里召开的表彰大会，学习外面的先进经验，进一步解放思想，回来之后甩开膀子大干，到明年真正成为万元户。”

　　我说：“镇书记，我感谢你看得起我，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万元户我还不够格。当重点户代表也不想当，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咱的日子，不把我再划成剥削阶级就心满意足了。”

　　镇常义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你大胆干，有什么事我跟你担着。”

　　我还是拒绝了镇书记的好意。

　　坐在一旁的王援朝这时开口了，说：“镇书记，他既然不想去就算了吧！你再到其他村挑一个。”

　　镇常义恼怒地说：“王援朝，是我是公社书记，还是你是公社书记？你身为大队支部书记，不看书，不看报，党的政策你一窍不通，再这样下去，这支书你还想不想当？！”训得王援朝头栽到胯下去了。然后又对我说：“老徐同志，你再好好想想，这么多年受了不少委屈，有想法我能理解，你是老劳动模范，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

　　我为难了，镇书记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能再拒绝吗？我说：“我再想想吧！”

　　我说这话后，镇书记起身握住我的手，又叮嘱两句走了。

　　中午，我把这事告诉金枝。金枝说：“这事是得要慎重，咱没那么多收入，报那么多干嘛！58年的教训还不惨重。上面的政策让人捉摸不透，一忽儿左，一忽儿右，咱实打实报。当个重点户代表可以，你去开会，听听上面精神，看看形势，免得提心吊胆心里不踏实。”金枝有文化，说得在理，我就让王援朝给镇书记回话。王援朝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脸吊得像驴脸，我装着没看见。

　　俗话说，“吃了月半粑，各人种庄稼”。现在县城也尊重农村这个习俗，正月十五前召开三级干部会。正月十三日上午，我们就赶到公社集中，公社安排了一辆130汽车，20来个村支书、大队长、重点户代表坐上去，直奔县招待所报到。会议两天时间。报到时每人发了一份资料袋，袋里装有《县委、县政府关于表彰优秀万元户专业户重点户的决定》，有优秀万元户、专业户、重点户的事迹介绍，有县委文书记在表彰大会上的讲话。文书记的讲话我认真看了一遍，他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万元户、专业户、重点户时代意义，鼓励更多的农民向万元户、专业户、重点户学习，尽快脱贫致富。材料上说，有个林业万元户，请80多人挖山造林呢！我才请了10来个人，就把王援朝吓趴了。我一边看材料，一边纳闷：赵宝成书记不当远山的县委书记了，他干啥去了？晚上吃饭时我问镇书记，镇书记说他当地委副书记了，我听了就替他高兴。

　　第二天在表彰大会上，我看到了赵书记也坐在主席台前排，他是作为地委领导来参加大会的。我还看到刘仁森也坐在主席台后排，他现在是县政协副主席。表彰大会按程序进行。首先给万元户代表颁奖，十个万元户上台去了，礼仪小姐给每人身上挂上红绸带，上面印着“万元户”字样。然后转过身去，县领导发给了荣誉证书，下台后每人到台前领了一辆斩新的上海牌自行车。接着是专业户、重点户代表上台领奖，虽没有万元户那么风光，可也给每人发了“劳动致富光荣”的荣誉证书，胸前戴上了大红花，那大红花映得个个红光满面。在主席台上，我的荣誉证书虽不是赵书记发的，可他喊住了我，握住我的手说：“土地啊，你甩开膀子干，明年争取当个万元户。”我激动地说：“听您的，明年我一定当个万元户。”

　　表彰会开完之后，还组织我们上街游行，前面是上百名小学生组成的鼓乐队，鼓号声震天动地。紧接着是和牛一样走得慢的汽车队，前面是几辆轿车开路，听说里面坐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轿车后面是三辆大卡车，车头上用红布横幅写着“万元户”、“专业户”、“重点户”。街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一齐向我们投来含意相当复杂的目光。在我们车后跟着一辆宣传车，喇叭不停地叫着：“各级领导都要积极支持他们，认真保护他们，若否定他们，就是否定革命，若是打击他们，就是打击四化……”

　　从县城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蚌壳岭在一片“宵夜”的混杂声消失之后，逐渐静谧下来了。夜气一岚一岚地漫散着，树叶在夜气中一湿一湿地凝重了起来。

　　在火塘边，金枝把唐豪抱在膝盖上晃着，一边晃一边哼着催眠曲。

　　我进屋时唐豪已经睏了，我兴奋地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就将他抱上床睏了。我给他掖好被子，也坐到火塘边。我把奖状、会议材料都给了金枝，她看起来比我认真，特别是文书记的讲话她反复看了三遍，还用铅笔在上面划了不少扛扛，仿佛淘金子似的在上面淘来淘去。最后她对我说：“这些东西我们都留着，这是凭据。县委书记说的话应该作数吧！”我说：“那你放好，今年拼老命咱也要争个万元户当当，我答应人家赵书记了。”金枝说：“那就努力吧，咱争口气当上万元户，扬眉吐气一回，让那些乌龟王八蛋看看。”我心里明白金枝骂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