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琳琳说：“你们是鸡肚不知鸭肚事。你们以为乡干部好当吗？春节未过抓募捐，闹完元宵国库券，五月菜油收差价，六月税收双过半，八月新粮入库急，九月收棉又突击，十月建校报刊款，年底还要提留钱。计划生育是国策，一年四季收罚款。我呀，我是青春献给共产党，周围群众得罪光，不抓不管不称职，敢抓敢管遭暗算。这不，你们挑剌来了吧？幸亏我们发现了，不然过几天你们捅到报上去了，我这个书记还不臭名远扬呀？弄不好没日没夜拼命干，一不小心全丢光。尤其是女人当书记就更难当了，你是防不胜防。你信不信？饶记者，你也是女同志，不信你来当一年乡党委书记试试看。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农民负担重，我也为农民不服，种子、化肥、农药一个劲地长，粮食种出来了却卖不起价来，农民不亏才怪呢！可税呢，一分不能少吧！乡村搞建设农民受益，村民不出钱行吗？现在是财政收入向上倾斜，而支出却向下推卸，以至农村中的普九达标、卫生达标、民兵训练、优抚工作等等在内的各项开支都抛开不管。地方财政配套资金又拿不出给乡镇一级政府，只给政策，这个政策就是超收不缴，超支不补，多收多支。这钱找谁要？只得摊到农民头上。村级经济是空白，搞什么都得要钱，要钱找谁？还得找农民。我也不愿找农民要呀！可我没办法。我不能说上面安排的工作不搞吧！别人能搞我也得搞，要搞我还不服输，我得为咱女人争光是不？近几年我们的乡村干部们下去找农民收税费困难很大，如果不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警力，要想从农民手中收到提留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们乡镇干部的难处。”
我没想到许琳琳还真能讲，说话时没一点空隙，把我的心都说软了。她也觉得农民苦，可她最终还是有办法对付最苦的农民。俗话说得好啊？柿子拣软的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农民就是软柿子，就是泥巴。对上级她们这些乡镇干部得罪不起，只得罪得起老实巴交的农民。让记者理解你们的难处，那谁来理解咱农民的苦衷呢？我听了许琳琳的话后，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溜溜苦巴巴的滋味。
饶记者问：“许书记讲完了没有？”许琳琳双手一摊，说：“讲完了。”饶记者说：“你讲完了我就讲。新闻记者持新闻记者证依法从事新闻采访活动是合法的，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干扰、阻挠新闻机构及其新闻记者合法的采访活动。请许书记将采访笔记本和照像机立即归还我们，这是其一。其二，立即释放非法关押的欠款农民。你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手续抓人关人！”许琳琳讥讽地说：“采访笔记本和照像机处理完就给你。抓的人不是你说了算，你没这个权力，得由我说了算。”饶记者说：“你不听我们只好去找你们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了。”许琳琳说：“听便。”饶记者生气了，对男记者说：“走，咱到县里去。”许琳琳把桌子一拍，说：“你们暂时还不能走。”饶记者说：“你想囚禁我们？”
赵宝成忍耐不住了，他从没见到过如此狂妄的乡镇党委书记。他推门进去。许琳琳看见了，忙说：“出去！干什么的？”赵宝成说：“口喝了，讨杯茶喝。”许琳琳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派出所！快出去。”赵宝成说：“我今天还就是不出去。你小小年纪咋说话的？”许琳琳说：“孙所长，把他弄出去。”赵宝成说：“放肆！”说完从身上掏出离休证拍在桌上。许琳琳见状疑惑地打量着这位白发老头，欠身拿起离休证翻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原地委副书记赵宝成。她虎虎生威的脸庞刷地变成了灰白颜色，“扑嗵”一下跪到赵宝成面前，低三下四地说：“老领导，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赵宝成呼喊另一个老人：“老周，进来看戏。”叫老周的老人进来了，他是原地委宣传部长周西元。赵宝成和周西元择了个位置坐下来。赵宝成说：“许书记，你起来。”许琳琳依旧跪着说：“您叫我小许吧！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有什么指示尽管说。”赵宝成严厉地说：“你给我起来。”许书记从地上爬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赵宝成说：“离休的人还发什么指示？我提点建议：一是立即把非法抓来的农民放了。二是立即把记者的笔记本和照像机还给他们。”周西元愤慨地说：“你的胆子太大了，连新闻记者的采访工具你都敢收缴。”许琳琳连连说：“我错了，我错了。”然后转身对孙所长说：“孙所长，你去放人。”又对李副所长说：“李所长，你去把笔记本和照像机拿来还给他们。”她还叫住孙所长悄悄对他说了什么。两位所长出去了。一会儿派出所院子里就传出了吵杂的声音，有人在骂人，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在摔铁罐头盒，表达心中的不满。李副所长把笔记本和照像机拿来还给了记者。待孙所长来后，许琳琳说：“孙所长，你去安排中饭。”赵宝成忙制止道：“不要安排了，我们回市里吃。”许琳琳说：“那怎么行呢？”赵宝成说：“就这么定了，大家坐下来，我想借这个机会说几句。”
十几分钟后，现任县委书记吴广富，带着办公室主任赶来了。吴广富原是地区行署办秘书科的科长，撤区设市后是市政府办副主任，赵宝成算得上是他的老领导。吴广富进门就上前握住赵宝成的手说：“赵书记，你好！你是我的老领导了，您到我地盘来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安排个干部陪您，起码生活上有个照应吧？”然后转身又握住周西元的手，说：“周部长，欢迎您来我县指导工作。”
赵宝成说：“你来得正好。我和周部长最近下到县市区来调查农民负担问题。远山是我的第二故乡肯定是要来的。下面我想讲几句心里话，讲对了，供吴书记、许书记参考。讲错了，请吴书记、许书记批评。”吴广富说：“老书记讲，我们认真听。”
赵宝成说：“同志们，最近市老促会的几个老同志下去走了走，想就农民负担问题作些调查，通过调查发现坑农问题十分严重，让我们触目惊心啊！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农村家家户户有饭吃，有衣穿，解决了温饱问题。可温饱问题解决了，就一直停留在这个水平上了。而最近几年还出现了种田地倒贴，税费一年比一年重，农民入不敷出的局面。农民交不起税费就动用警力抓人、关人。农民骂我们是土匪、国民党，让人听了很痛心啊！”说到这他停下来呷了一口茶，痛心疾首地嗟叹道：“我们的农民日子刚刚过得好点，大家就把他们当成唐僧肉。农民实在太苦了，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呀！当年搞家庭承包责任制有三句话：缴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可现在呢，家庭承包责任制带给农民的好处，一点一点地又都被各级政府悄悄拿走了。”说着说着赵宝成的眼睛溢出了晶莹的泪水。片刻他接着说：“没想到我们今天的干部这样不熟悉农民，不重视农民。我们是不是需要来一个换位思考，设身处地替农民考虑一下，再这么‘三乱’下去，农民还能不能生存下去？！我在桂花坪就碰上这样的怪事，农民才把果树栽下去，你们的乡村干部就逼上门去收特产税。这是不是事实？”许琳琳低着头显得非常尴尬，会场上鸦雀无声。“还有，你们的石溪乡卢和平搞的三万工程，即：万亩蔬菜工程、万米猕猴桃绿色长廊工程、万户养鸽工程。一个万字就已经了不得了，三个万字岂不更不得了。你吴广富对他大加赞赏，你说远山要多出几个卢和平，我这个县委书记就更好当了。如今，万米猕猴桃绿色长廊不见长廊，只剩下用于支撑猕猴桃的光秃秃的五万多根水泥杆子。万亩蔬菜工程农民改种红苕、小麦、蚕豆。万户养鸽工程鸽死窝空，农民血本无归。一个卢和平已经把一方老百姓搞得劳民伤财，鸡犬不宁了。吴广富书记，如果按你的意思再多几个卢和平，一个县岂不就暗无天日了吗？”
屋里面似乎没什么反应，吴广富低着头不停地写着，满脸悲伤的样子，怪可怜的。许琳琳头一直低着不敢抬一下。赵宝成继读说：“现在农村工作的主要问题是干部作风问题，许多干部只顾围着主要领导转，把农民丢一边，官做大了，车坐小了，公路跑多了，离群众太远了。嗨，我不讲了，讲多了，讲刺耳了，你们也听不进，也恨我。我们都退休了，讲了也没用。周老，你讲。”周西元说：“老书记讲得好，我就不讲了。”赵宝成说：“你不讲我们就走。”边说边站起身，准备拉周西元走。吴广富这才从懊恼中清醒过来，上前拉住赵宝成，说：“老书记，就在乡里吃饭。”许琳琳也上前来说：“赵书记、周部长，到乡里就餐，我已经安排好了。”
赵宝成说：“不吃了，大家都憋着气，不吃为好。以后有机会再来吃。刚才我说的你们听得进去就改，那怕一次改一点也好。总之，我们搞农村工作的不能愚弄欺诈农民，要时刻为农民着想。”说完他就和两位记者握手，并说：“你们要充分发挥新闻舆论的监督作用，多为农民说话。”饶记者说：“感谢老书记支持。”赵宝成和周西元往派出所院门外走去，吴书记、许书记怎么拦也拦不住。我瞅准机会上前去向赵宝成告别，他停下来握着我的手说：“看我这记性，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来做啥了。土地，咱是老朋友了，本来想去你家吃饭的，你不在。今天我也不好接你吃饭了。说到这他从身上掏出200块钱递给我，说算他请客。我不接，他硬是把钱塞给我，还一再叮嘱我和毛球到餐馆吃了再走，别节约钱，回去还有那么远的路。我只好点头。说完，他和周部长上车走了。望着走远的小车我热泪盈眶，心里说：“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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