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叶梅心里一热，眼睛里旋即闪出泪光。那几个大石头在她母女俩面前硬得像钉在铁板上的钢钉，在牛大壮和孟尚海面前却变得绵软了，三下两下就被撬了起来，推到旁边的沟壑里。叶梅和妈妈望着两个小伙子，泪流满面，说：“谢谢，太感谢你俩啦，太感谢你俩啦！”牛大壮不知怎么了，一直不说话，只闷着头干活，听到她母女连声感谢，闷声说：“我来帮你们干活，不是为了让你们感谢的。”叶梅和妈妈见他这样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叶梅想，他俩如果是她的亲哥哥，或者是她的什么亲人就好了。然而，都不是。

　　那片荒地很快开出来了，四周筑起地埂，地面整得平展展的。劳动结束了，荒野里已经漆黑寂静。叶梅妈说：“咱们回家。”

　　牛大壮和孟尚海说：“回家。”

　　他们摸黑朝回走。叶梅和妈妈浑身酸软，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艰难，摇摇摆摆。叶梅身子飘飘忽忽，脚下踉踉跄跄，直打摆子。孟尚海怕她摔倒了，上前扶着她。牛大壮也过去搀着叶梅妈。他们几个就这么相互搀扶着，在黑地里摇摇晃晃，向移民区的地窝子群移动。

　　两个小时前，乔育玲来到孟尚海家，要找孟尚海摊牌，但那会儿孟尚海正帮助叶梅和她妈妈开荒地。她没有见着人，知道他去了叶梅那儿，心里又是撕扯的疼痛。想直接去找，但朝前走了几步，停住了。一个大姑娘黑天半夜找小伙子，算什么？便抹着眼泪往回走。半路上，忽然想自己不好找，可以找个合适的人前去。想着，转身去了牛大壮家，要请老妈妈帮她。

　　老妈妈是个热心人，当即去了孟尚海家。一阵，老妈妈回来了，她赶紧问情况，老妈妈却迟迟疑疑不开口，临了，说：“好事多磨，慢慢磨吧。”她当即就傻在那儿了。一切都明白了，她忍着泪水，离开了老妈妈家。

　　这天晚上，她果断地做出最后的决定：逃跑！她受不了这里的艰辛劳动，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受不了这里的饥饿，受不了这里的残酷环境，更不能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追求，把人生扔在这样的野山僻地，而且越快越好，因为在短时间内回上海，还可以续上原来厂里的那份工作。

　　她开始寻找逃跑机会了。

　　从马蹄湾到县城三百多公里，没有汽车是逃不出去的，但马蹄湾很少来车，就是有了车，逃跑本来就是偷偷摸摸的事，哪能明目张胆？她思谋了几天，决定靠两条腿往外跑。她听人说，山里有条近道三天两夜就可以到达县城，只要到了县城，还不轻松逃走了？但这条近道横穿大山深谷，百里外荒无人烟不说，不熟悉路径，根本走不出去。因此她一直秘密打听熟悉这条近道的人，让他指点迷津，但马蹄湾很少有人走这条道，也很少有人熟悉这条道。她愁苦无奈了。

　　然而，正在她愁苦无望的时候老天爷睁眼了，给她提供了从这条道上逃跑的机遇。事情的发生有点鬼使神差。这天她在工地上开荒，有点感冒发烧，回来准备吃药喝水，刚走到地窝门口，听到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咕咕哝哝说悄悄话。她听出是小李姑娘和旁边地窝里的一个姑娘，便没有在意，正准备进去，忽然听到两个心惊肉跳的字——“逃跑”！难道她们发现她要逃跑的计划了？但仔细听听，原来她们说的逃跑，跟她没有一点关系，而是她们自己秘密商议怎么逃跑。她一下惊愣了，难怪小李姑娘这两天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半夜不回来，问她干什么，她不说，今天又说肚子痛，请了半天假，原来正在暗中谋划逃跑的事呀！她听出她俩也准备从那条近道上逃跑，而且已叫基建队一个熟悉路径的社员画出一张《路线图》。有了这张图，照着图逃，哪有逃不出去的？她心里暗自惊叹道：“看不出啊！这个小李姑娘表面上无心无肺的，原来心里还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不简单啊！”

　　其实，小李姑娘逃跑的想法是从那天移民车队爬进马蹄湾豁口就产生了。这个姑娘虽然年龄小，看起来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无心无肺的，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她虽然早就下决心要逃跑，但嘴上却没有流露出半个字来，更没有表现在行动上，看起来一副死心塌地在马蹄湾待下去的样子，谁知她心底里秘密进行着逃跑计划。那个《路线图》，是她动了很多脑子，又给那个知道近道的社员付出一个很不情愿的亲吻后才得到手的。她得到了《路线图》，一个人却不敢上路，于是暗中察言观色寻找伙伴。本来她是想拉上乔育玲一起逃的，但发现乔育玲暗恋着孟尚海，而且恋恋不舍，藕断丝连的样子，因此放弃了。因为她清楚这种优柔寡断的人，会坏事的。最后选准旁边地窝里的那个死也要离开马蹄湾的姑娘。

　　乔育玲这样惊叹着就走进地窝子。小李姑娘和那个姑娘见她突然进来，慌乱不安，问她啥时候回来的？像个小偷，吓死人了！又问她听到什么？乔育玲当时多了个心眼，装聋作哑说她刚进门，什么也没听到，你们说什么悄悄话？问她俩有什么秘密不敢公开？小李姑娘慌忙说没有没有。乔育玲见此情景，心里笑了一下，说肚子里没冷病，就不要怕吃西瓜。——没事的。转身离开了地窝子。

　　乔育玲正在寻找熟悉这条近道的人，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当时就思谋好了——她俩在前面逃，她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她俩逃出去了，她不就跟着逃出去了吗？这样的好事她能张扬出去吗？她为小李姑娘给她提供了这样一个绝好的逃跑机遇非常庆幸。

　　听到这个秘密后，她便暗暗盯着小李姑娘，一旦小李姑娘行动，她也就跟着她们行动。

　　这天的凌晨五点左右，乔育玲发现小李姑娘悄悄从地铺上爬起来，摸索着从箱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冻馒头，塞到怀里，接着背起行装偷偷出了地窝子。她也悄悄爬起来，在黑暗中向其他几个熟睡的姑娘心里道声再见，背起早就准备好的简单行装跟了出去……

　　天还很黑，马蹄湾沉浸在酣畅的睡梦中，几颗寒星在天空眨动着眼睛，好像监视她的行动，她才不管呢。她走出地窝子，看见小李姑娘和那个姑娘已经上路了，便从荒草丛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柳棍，还有藏在那里的几块干粮，远远跟了上去。

　　她跟着小李姑娘很快就逃出了马蹄湾。太阳刚冒出来，又翻过了马蹄湾西南部最高的那座雪山，彻底“突出重围”了。小李姑娘和那个姑娘，大概害怕农场的人追赶，只顾匆匆往前赶路，始终没有发现后面还有个“尾巴”。

　　乔育玲呢，起先远远跟着，后头怕她们把她给甩了，便紧紧“咬”住她们两个的身影。小李姑娘围着一条红毛线围巾，好像雪中的红梅，茫茫大海上的灯标。乔育玲一直“咬”着那个红点儿不放。就这样，她们一前一后，把那颗太阳从东山送到中天，又从中天送下西山，又迎出东山……

　　第二天中午，她们进入一条深深的、弯弯曲曲的沟谷。一进沟，耳旁便扑来野兽的吼啸，山风也呜呜的，好像冤鬼哭泣。乔育玲很害怕，头发刷地直竖起来，不敢前行了。那点红颜色在沟谷前面绕来绕去，在草丛乱谷中跳跃，忽隐忽现。因此她刚停下，那红点就消失了。她害怕失去那个红点儿，一旦失去那红点儿，就等于失去航标，不但逃不出去，还会迷失在茫茫大山中，其结果除了死，再没有什么出路。于是，她硬着头皮往前赶，紧紧“咬”着那个红点儿。

　　这时，野兽的嚎叫越来越紧，越来越清晰，恐怖而阴森森的声音，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紧紧围困起来。她很害怕，想追上去跟小李姑娘走在一起，人多就不怕了。然而，那红点儿却忽然消失了，不见了。前面是乱石滚动、灌木连片的峡谷。她以为小李姑娘和那个姑娘拐到别处去了，但看看沟谷两旁，都是陡立的石壁，根本没法上去，周围也没有岔沟，突然紧张了，心慌了，准备喊叫一声，这时忽然旁边的灌木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呼呼风响，同时看到小李姑娘的红围巾挂在旁边的一棵灌木枝上，随着微风，飘摇晃悠着。围巾挂在那儿，人呢？怎么不见人？是不是去了灌木林中，她便跑上去，钻进灌木林。

　　那灌林密密匝匝，乱草杂木遮住了天空的阳光，一进去便像陷入恐怖的迷宫，森森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停步，向后退缩。

　　就在这时，忽然灌林深处传出女人的惨叫，低沉绝望而凄惨。听得出是那种临死前的惨叫和挣扎，同时夹杂着野兽的扑击和啸声。她脑子里“轰”地脆响一声，转身便往回跑。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空子，左前方的灌林里一幅可怕的画面撞进她的眼睛：两只高大健壮的雪狼扑击着小李和那个姑娘。两个姑娘已经被扑翻在地，最初还拼命挣扎，满是冻疮的手脚乱抓乱蹬，想挣脱雪狼，但那两头畜生叼住了她们的脖子，扬起脑袋在空中像荡秋千般蛮悍地甩了几下，只几下，她们便被雪狼狂蛮的血口降伏了，停止挣扎了，手脚像面条般软绵绵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