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叶梅和妈妈每天从开荒工地回来浑身疼痛，好像散了骨架。晚上，一进地窝门连饭也不想吃，便倒头躺下，沉沉入睡。这天早晨，出工的哨声响了三遍，母女俩还像僵死般沉睡着。孟尚海路过叫醒了她俩。因为迟到了会受处罚，轻者，加罚垦荒任务，重者，不给打那碗糠菜汤。那碗糠菜汤几乎跟移民的生命连在一起。

　　叶梅和妈妈虽然疲惫不堪，浑身疼痛，但为了不被处罚，为了喝到那碗糠菜汤，忍着疼痛，爬起来了。但在分配垦荒任务时，马屁精明显给她们增加了数量。一连数天都是这样。母女俩明明知道马屁精有意刁难，却敢怒不敢言，只有拼死拼活干，有时干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完成任务。

　　那些日子孟尚海的爸爸每天都守在工地上，直到她母女俩完成任务才离开。孟尚海清楚，他爸爸这样做，一是监督叶梅和她妈妈劳动；二是防止他过去帮她们完成任务。因为他跟牛大壮曾在晚上偷偷过去帮助过她们。孟尚海见爸爸守在那里，不敢过去帮助叶梅了，怕挨训斥。但牛大壮不怕孟尚海的爸爸，每天吃过晚餐，照旧去帮叶梅。他见马屁精分配任务越来越不公，心里忿忿不平！这天，马屁精给叶梅和她妈妈增加的垦荒任务更重，牛大壮估计额外增加的任务，叶梅和她妈妈豁出命，两天也干不完——这不是有意整人吗？恰好马屁精还没有离开，他喊了声：“马屁精你过来！”

　　马屁精见牛大壮唤他，慢吞吞地走过来。牛大壮指着他给叶梅和她妈妈分配的开荒地块问：“这是两个人一天的活儿吗？”

　　马屁精没抬头，随口说：“是啊，咋了？”

　　牛大壮说：“这么多的活儿，两个小伙子也干不完，两个女人能完成吗？”

　　马屁精毫不含糊说：“干不完也得干，完不成也得完成，现在是大跃进年代，一天就是要干两天的活。咋的，你有意见？”抬头看着牛大壮。

　　牛大壮说：“大跃进我不反对，可要讲公平，大家每天的开荒任务都应该一样，人人平等，不能看菜下筷子，你每天给她娘俩增加那么多任务，这不是有意整人家吗？”马屁精风凉地说：“多点任务怕啥？反正有人帮她们干，帮着完成嘛！——你着啥急？”他嘴上说着怪话，脸上闪着讥笑。

　　牛大壮听出马屁精在敲打他和孟尚海，便说：“话可不能这样说，人帮人是人之常情，你是干部，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又认真说：“还是把多增加的任务减下来，该给她们多少就给多少，随便多加任务，她娘俩真干不了。”他是基建队长，他想马屁精多少会给他点面子，但马屁精却不认他的账，一口回绝：“绝对不行！”牛大壮被碰愣在那儿。马屁精见他愣在那儿，用讥笑的眼睛看看他，转身要走。牛大壮喊住他：“还是考虑考虑吧，考虑……”马屁精又一口回绝：“没啥考虑的，就这样！”他又要走，牛大壮吼了一声：“你站住！”马屁精抖了抖，站住了。

　　牛大壮说：“这些日子你每天都给人家多加任务，啥意思？你到底想干啥？太不像话了，你没看见她娘俩多可怜？人嘛，都得有点同情心，有点良心，这样对待人家女人，算啥男人？”马屁精见他火了，马上转为笑脸：“牛队长，我没啥意思，就是让大家鼓足干劲，多干点活，多开点荒地。”牛大壮说：“说得好听——你是有意刁难人家两个女人！心太黑，太没有人性！”马屁精见牛大壮嚷起来，也强硬起来：“这是农场的事，挨不上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拨开牛大壮要走，牛大壮彻底火了：“这事我今天偏要管，管定了！”他拉住了马屁精。马屁精见牛大壮一意孤行，尖刻地挖苦道：“小伙子，我知道你年龄大了，没找上媳妇心里发急，可心里急也不能糊里糊涂，也该分个是非界限，那个右派你能要吗？再说，你年龄大了，又黑不溜秋，人家不论咋说是上海人，能看上你吗？不要说那个小女人看不上你，就是那个老女人，你也粘不上边边，你操那份闲心干啥？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你胡咧咧啥——”马屁精的话还没落地，牛大壮一把揪住了马屁精的衣领：“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看老子不捣烂你的狗嘴！”他举起马蹄般大小的拳头，对准他的鼻梁。

　　马屁精现在是场长秘书，是爷，他怕谁？见牛大壮动真，扔下胳肢窝里夹着的记事本准备还手，却不料被旁边干活的张三娃看见，扔下活儿跑过来，朝马屁精屁股就是两脚，揪住他的衣领说：“想干啥？想在哥们儿面前耍威风是不是？皮痒了啊，想让我张三娃挠挠啊？老子这些天看你狗日的变着法子整人家，心里就很不平顺，就想收拾你。你狗日的不是人养的，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怎么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连一个女人也不放过，还想动手是不是？来！老子陪你玩玩！”

　　马屁精见张三娃要拼命，有点害怕了。他清楚张三娃和牛大壮都是直杠杠、烈性子人，如果惹恼了，会拼命，一旦动手，绝对没他的好果子吃，特别是这个张三娃，压根就是个玩命的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忽然软了下来，放缓口气说：“我把多加给她娘俩的活儿取了，取了总该行了吧？”

　　“不行！老子今天非要松松你老小子的皮！”张三娃知道马屁精是那种势利小人，得势时给谁都敢当爷，见势不妙，给谁都当孙子，因此张三娃偏不认他那一套，仍揪住他不放，非要狠狠教训教训他不可！

　　叶梅妈见要出事，赶紧跑过来拦住张三娃和牛大壮：“算了算了，放了他，放了……”她不是怕三娃和大壮揍了马屁精，而是怕他俩为了她和女儿，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但张三娃却揪住马屁精的衣领不放，怒目圆睁，要给马屁精上拳头。马屁精见要挨揍，鸵鸟般的身躯开始弯曲发抖了，告饶说：“兄弟，兄弟，算了，算我缺德，算我这嘴不管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行了吧，再说，咱们都是马蹄湾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牛大壮见马屁精彻底变成孙子了，又加上叶梅妈劝说，便对张三娃说：“三娃，饶他狗日的一次吧。”张三娃见牛大壮劝说，便松开了手，但警告马屁精：“你狗日的听好了，以后再要干这种缺德事儿，老子拧断你驴日的狗腿！”

　　马屁精彻底稀松了，连连点头说：“不敢了不敢了！”并当场取消了多加给叶梅和她妈妈的开荒任务。牛大壮和张三娃的黑脸上出现胜利的微笑！

　　那些日子马蹄湾很不平静，乔育玲逃跑事件刚平息，接着又是一起所谓反革命集团暴乱事件，弄得马蹄湾草木皆兵，不得安宁。然而，有件事却出乎意料地好转了：那就是自从牛大壮和张三娃教训了马屁精，马屁精对移民的恶劣态度有所收敛，特别是邱生辉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好像变得老实了。这使得牛大壮和张三娃他们感到奇怪和迷惑。

　　孟尚海却觉得那笑脸虚假，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但不论怎么说，马屁精没有再刁难过移民，也没再给叶梅和她妈妈多加开荒任务。从这一点上说，是值得庆幸的。为此叶梅和她妈妈很感激牛大壮和张三娃，回想她们来马蹄湾的这段日子，要不是牛大壮和老妈妈无微不至关照，要不是马蹄湾的乡亲们伸出火热的手帮助扶持，她母女俩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叶梅原先常听说，西北人怎么愚昧落后，怎么粗鲁野蛮，每每毛骨悚然。然而，通过这些日子亲身经历，深感西北人外表虽然粗犷悍野，但感情细腻，心地善良，心胸宽如大山，一句话：厚道。渐渐地，她的思想被感染了，密布在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了，阳光不知不觉走进她的心田，脸上有了笑容。叶梅妈脸上也渐渐舒展了，也有了笑容。

　　这天晚上，牛大壮帮叶梅和她妈妈完成开荒任务后，来到叶梅家的地窝子，不一会儿，孟尚海也来了。叶梅知道他是偷偷来的，因为这段时间他爸爸盯他盯得很紧，他想出来跟她说句话，或者帮她家做点什么，根本没有机会。今晚他爸爸去马屁精那儿汇报工作了，他才瞅空子偷偷跑出来。他一则来看看叶梅和她妈妈，二则是看看叶梅家有什么需要他帮助做的事。一个没有男人的家，日子会过得很艰难，比如去戈壁滩上驮柴火，去山里搬运取暖的羊板粪，到山沟里提水等等。他的心意叶梅自然很清楚，便热情让他坐，聊了几句闲话后，她劝说：“尚海，最近看你挺忙的，你就忙你的吧，我和妈妈这面都挺好的，要做的活儿，里里外外大壮都帮着做了，你就放心吧。”

　　孟尚海说：“你想想看，还有什么要做的，今晚我爸出去了，是个好机会……”

　　叶梅见孟尚海这样说，便想着有什么要做的。这时妈妈插过来说：“阿海，感谢你了，真没啥事做的，要做的，大壮都替我们做了，就不麻烦你了。这段时间你帮我们做得很多了，为了我和阿梅，你爸爸对你那样，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已经够难为你的，我们心里很过意不去……”

　　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孟尚海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爸爸在工地上监督叶梅母女，动不动还吼吼喝喝的，像对待敌人一样。因此他对爸爸的做法很反感，也很愤恨，然而他是爸爸，自己是儿子，他虽然很气愤，却也没办法。他每每看到爸爸那样，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叶梅和她妈妈。所以，碰到叶梅和她妈妈便不好意思起来，想找机会帮叶梅和她妈妈做点什么，来慰藉内心的愧疚，同时想找机会给叶梅和她妈妈解释解释，让她们能够谅解他，但都没有合适的机会。此时见叶梅妈提起这个话头，觉得是个机会，便吭哧着说：“阿姨，我爸那样对待您和叶梅，我真恨他，我对不起您和叶梅，真对不起，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