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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25章

  学校里没有煤没有柴,教室里取暖的燃料全靠孟尚海和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去山野里捡。昨天捡的柴火今早因为天气太冷,三下两下烧完了,他们只好再去捡。马蹄湾四周的山野里到处都是柴棵,只要动动手,绝对冻不着。有史以来,马蹄湾人冬天生火取暖,平日里烧锅做饭的柴火,都是从野外捡来的。烧煤在他们眼里是一种可笑的奢望。

  这年因为马蹄湾来了移民,柴火需用量大,又加上天气很冷,因此附近山野里的柴火都拾完了,有柴火的地方渐渐远了,甚至到了大山深处。孟尚海带着学生在附近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柴火,便顺山沟往远处走。走了很远,见山坡上有干枯的刺棵、荆棘什么的,就叫学生们停下:“就这里捡吧。”他上去用脚踩踏柴棵杆儿,一踩,那杆儿咔嚓就断了,倒了,就捡起来,用绳子捆着。学生们就跟着他用脚踩,断了,捡起来,捆上……

  太阳渐渐滑向西面的山巅,同学们的柴捆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这时大山阴冷的影子覆盖了山谷,风也渐渐猛烈起来,在山沟里回旋啸叫,好像一群龇牙咧嘴的猴子要赶他们走。孟尚海感到身上发冷,肚子也阵阵叫嚷,学生们也同样,便喊了一声:“同学们,该回去了,背上柴火回去喽!”他把自己的柴捆甩到背上。孩子们见老师背起柴捆,也跟着背起柴捆。孟尚海顺着山上的小道下了河滩,学生们也跟着他下了河滩,沿着河滩往回走,一个跟着一个,晃晃荡荡,一长串,像条长龙似的。

  快到马蹄湾了。孟尚海看见河滩的水泉旁有三个女人在洗菜,是乔育玲和另外两个姑娘。水泉旁的地上放着两筐白萝卜,还有干菜叶什么的。孟尚海看见那两筐白萝卜,不由自主就停住脚步。他肚子咕咕叫着,好饿好困啊,真想冲上去,抢只萝卜吃,但却不能,这是犯法的,也不好意思。他只好望着,口水流着,喉咙上下蠕动。孩子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眼睛直直瞅着萝卜,嘴里馋得唏哩唏哩直吸口水。

  乔育玲看见孟尚海盯着萝卜,又一副馋样子,直起腰到萝卜筐旁,准备拿一只给他,但看看身旁还有另外两个姑娘,不好动手,便迟疑犹豫着,最后同情而又无奈地转了回去,脸上还带着对孟尚海的气恨。孟尚海还盯着筐里的萝卜,嘴里流着口水,当他左右看看,见孩子们也跟他一样,一个个馋馋的样子,脸上忽然噗地发烧了。因为他的失态影响了孩子,很不好意思,便狠狠从萝卜筐上收回目光,喊了声:“同学们,走吧。”扭头往前走,并叫孩子们绕开洗萝卜的地方,孩子们就恋恋地绕开了。

  转眼,夜幕降临了,家住在马蹄湾附近的学生们放下柴捆都回家了,只有八个,住在学校旁边的土房里。土火炕,大通铺。孟尚海把柴火捆背到学生住的房里,生着泥炉子,续上羊板粪,就去食堂打饭吃。罢了,安顿孩子们睡觉。孩子们都八九岁,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还需要他照看。孩子们都睡了,马蹄湾寂静下来。他抱来作业本,坐在火炉旁批改,快十点了,他往炉子里续上羊板粪,安顿大孩子值夜,便去叶梅家看看。

  刚出门,看见黑地里有个人向他走来,他问:“谁?”

  对方说:“我,乔育玲。”说着就走过来。

  孟尚海听出是她,便问:“有事吗?”乔育玲没有吭声,到他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萝卜,往他手里塞:“是我刚才从食堂偷偷拿的,快吃了吧!其他吃的东西都由马屁精亲自掌管,我们挨不到跟前,就这萝卜,也看管得紧……”孟尚海说:“这,这偷偷拿,怎么行?”她说:“怎么不行?他姓邱的,还有马屁精经常从食堂拿馒头吃,有时候还叫食堂用清油给他们炒菜。我们怎么就不能拿个萝卜吃?今天下午我在泉边洗菜,看你那馋样子,就给你拿了只萝卜。”

  听她这样说,他心里竟有点发热了。这段时间,他再没见过她,也不愿看到她,因为她为了图个轻闲差事,为了吃饱肚子,为了逃避劳动,就忘了廉耻,太轻贱!他还听说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为了馒头,为了逃避劳动,让邱生辉那个了,他就觉得这些女人活得真不值。但有时想想,觉得她们从上海来到这样的地方,吃那样的苦,受那样的罪,逃又逃不出去,躲又躲不脱,活得也挺不容易。人哪,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难免走这样那样的路。但对乔育玲变成那样的人,他从内心深处还是不能原谅的。

  乔育玲见孟尚海不接,就说:“不要记恨那些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无路可走啊!”她说着就呜咽起来。他一下慌了,不知怎么办。他这个人经不得女人流眼泪,一见女人的眼泪,心就软了。他准备走,她又把萝卜往他手里塞:“快拿上吧,不要管那么多,要不,让马屁精看见,会招惹麻烦的。”孟尚海心里说:“是啊,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拿着再说。叶梅和她妈妈还在挨饿哩!姓邱的和马屁精经常在食堂拿白馒头吃,我们拿只萝卜算什么?”就接住了。她见他接了,心里就爽了些,还想说点什么,孟尚海把话岔开说:“我还忙,改天再说吧!”把萝卜揣在怀里转身离开了。

  乔育玲站在那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刚才她是想给孟尚海说点什么的,但却没有说出口。她现在处在这样的境况中,她给他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她眼睛里噙着泪水,马桩般地立在黑地里,半天才转身慢慢向回走去了。

  已经很迟了,马蹄湾沉浸在泥浆般的夜色里,风总是很刺人,晚上更厉害。

  孟尚海揣着那只白萝卜,来到叶梅家的地窝子。那时叶梅刚刚给妈妈喂下馒头泡的半碗稀糊糊,见孟尚海来了,便说:“妈妈总算吃了点东西。”长舒着气,脸上汗淋淋的,却显得很高兴。

  孟尚海说:“吃了就好,吃了就好!”便从怀里掏出萝卜,“这个你吃了吧。”

  叶梅见是萝卜,惊奇地问:“哪来的?哪里来的?”接过去贴在脸上。

  孟尚海说:“别管,先吃了。”叶梅见他不说,便拿来水果刀,要切成两截。孟尚海接过刀说:“我来。”就拿水果刀从萝卜尾巴那儿切开,把多的那截给了叶梅,把尾巴留给自己。

  叶梅说:“这叫干什么?学孔融分梨呀?——把多的这截吃了!”就把多的那截塞到孟尚海手里,把少的夺过去。

  孟尚海心里倏然涌出热浪,嗔怪说:“看你——斤斤计较!”

  叶梅笑着说:“你是毫毫计较。”两人说笑几句,就围着火炉坐下。孟尚海拿起萝卜准备啃,叶梅说:“别急呀!你没听老乡说,家有千担粮,不能白萝卜夹干粮吗?”孟尚海说:“对对,中医说白萝卜生克熟补,生吃把肚子掏空了,就更饿了,咱们煮。”就拿起白瓷茶缸,要煮。叶梅说:“还是烧,一煮就全变成了水。”孟尚海说行,便把萝卜埋在炉子下面的火炭里,坐在那儿望着,说着话儿,等萝卜烧熟。不一会儿,火炉里便散发出浓浓的熟萝卜味儿。

  叶梅扒拉出萝卜,跟孟尚海边噗噗吹着,边啃着吃,两人的嘴唇都变成了黑的,但两人都欢欣激动。

  这时候,孟尚海忽然看到火炉旁烤着的那个馒头。“哪来的馒头?”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叶梅把马屁精来过的情况告诉孟尚海。孟尚海听着慢慢停住咀嚼,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已猜想到这伙人要干什么,在那儿顿了半天,说:“你知道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叶梅嘟囔着说:“我知道他们没有安好心,但是,但是现在妈妈饿着肚子,我也饿着肚子,妈妈成了这样,我也饿得快站不起来了……”话还没有说完,孟尚海就嚷起来:“就是饿死,也不能吃嗟来之食!古人还不为斗米折腰哩!人家都说你很清高,怎么就这个样子……当时应该把馒头扔出去,扔给他,为什么不扔出去?为什么不扔给他?你,你就这样没有志气?骨头就这么软?”他嚷着,像连珠炮似的。

  叶梅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冤屈地哭起来,忍不住反问:“你尽说气话,你叫我拒绝人家,把馒头扔出去,难道馒头有错、有罪过吗?再说现在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你能解决馒头的问题吗?能解决吃的东西吗?你都看到了,妈妈因为饥饿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了,因为身体虚弱,一直昏迷不醒,你说说,没有吃的,妈妈的身体能恢复吗?妈妈能很快清醒吗?就是清醒了,没有吃的,妈妈能站起来吗?你能解决这些问题吗?”她也连珠炮般地发问。

  孟尚海被问得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了。尽管他平时对她家很关心,也给她母女俩帮添过不少吃的东西,但此时此刻,面对叶梅的发问,他却无言以对了。说实话,在他面前多大的困难,再难办的事,他都能想办法克服,只有粮食和吃的东西,他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他家也非常困难,他和他爸爸也在挨饿。他愣在那儿,样子很痛苦。

  叶梅发现自己刚才的语言有点冲,怕伤害了孟尚海,冷静一阵,歉意道:“尚海,刚才我,我心里有点发急,对你发火了……”孟尚海和牛大壮都是她家的恩人,没有他俩的帮助,便没有她们这个家,也清楚,孟尚海的提醒都是为了她好。叶梅觉得对不起他,就又说:“尚海,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孟尚海红着眼睛说:“没什么。”顿了顿,叹一声,“你啊,以后会为这两个馒头付出沉重代价的啊!”

  叶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来。

  地窝子里忽然冷寂了。孟尚海默默起身,去外面搬晚上烧炉火的羊板粪和柴火。罢了,对叶梅说,你去躺一躺,休息休息吧。但叶梅没有去躺,也没有休息。孟尚海几次劝她,她还是没有动,就那么默默坐着,一直坐着。她是没有一点睡意,坐在那里反复问着自己:妈妈正在饥饿中,接受马屁精的两个馒头错了吗?但想来问去,最后的答案是没有错。

  孟尚海坐在那儿,也沉默不语。

  那晚,他俩就这样沉默而坐,直到天亮。为了两个馒头,那晚孟尚海和叶梅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可争执的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但有一点是最实际、最实在的,那就是不论怎么说,叶梅妈来马蹄湾第一次吃到了白馒头,解决了当时的饥饿,多少给恢复身体带来一些益处,又因为那两个馒头和每天从食堂打来的菜汤,叶梅又坚持了两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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