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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29章

  原来陈教授那些天吃多了生碱柴籽,好几天解不下大便,肚子胀得跟鼓似的,刚刚又去了茅坑,用手指抠,用木棍掏,什么办法都用了,还是解不下来,就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准备回地窝子,让妻儿们准备他的后事,但刚刚走到这里就倒下了。

  陈教授在地上直打滚,一声声惨叫,撕人心肺,手指狠狠抓着肚皮,见不起作用,顺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砸着肚皮,砸!砸!他大概是想把胀痛的肚皮砸破,让那害人的东西流出来。老伴儿见他拿着石头伤残自己,不忍目睹,夺过石头。他叫喊着:“给我!给我……”又夺过去,在肚皮上狠狠砸,狠狠地砸。

  老伴儿惠芬没办法,只是抱着他的脖子,呼天抢地地哭叫。儿子揉着他的肚皮也哭叫着。叶梅看到陈教授瘦骨如柴,肚皮胀得高高的,嘴角流着绿水,脸形痛苦扭曲,心里难受得好像撕裂了,跪倒在他身旁,搓揉他的腹部,问着陈教授好点没有?好点没有?陈教授不应答,只是惨烈地叫喊……她见大家都束手无策,赶紧请来公社卫生所医生。她想医生在这里工作时间长,肯定有经验,有办法。然而医生说这种东西牛马吃多了,都会胀死,何况人?他给陈教授的儿子悄悄说:“准备后事吧。”

  医生无奈地走了,陈教授的挣扎停了,惨叫声也渐渐弱下去,接着手脚抽搐几下,嘴里流出一股黄水,不动了。一位技术高明的外科教授,自己却救不了自己,被活活胀死,活活疼死了。他的孙子,那个小男孩大概还不知爷爷死了,拿着那点馍馍,边叫喊爷爷,边往老人嘴里喂……

  陈教授死了,他的老伴惠芬因为饥饿悲痛,忽然昏倒,叶梅和陈教授的儿子赶紧把她送到医疗室抢救。连着两天两夜输液抢救,她的命是保住了,但身体异常虚弱,如同风中残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移民中有好多跟她一样瘦骨嶙峋的姐妹来看望她,见她生命垂危,同病相怜,呜呜哭叫。她们清楚再不解决粮食问题,大家也会是她的下场,于是决定豁出命,向县里反映移民的饥饿问题。恰好,这天县里的沙县长带着几个干部和“笔杆子”来马蹄湾,要总结马蹄湾农场开荒种田经验,向上级汇报。那几个姐妹听到消息,便搀扶着陈教授的老伴惠芬,前去向他反映情况。

  沙县长正在公社办公室听邱生辉汇报农场的大好形势,不相信这几个女人反映的问题,于是端着县长的架子说:“不要污蔑大好形势嘛,不要听信个别右派分子的反党言论,要看到大好形势。”

  陈教授的老伴惠芬见县长不相信,三下两下脱了身上的衣服,拍着瘦骨嶙嶙的身子说:“县长如果不相信,就亲眼看看吧!”那几个姐们也忿忿脱了衣服。她们一个个确实骨瘦如柴,肋骨清晰可见,肚皮坍陷干瘪,胳膊和手指如风干的梭梭根……

  沙县长见她们脱了衣服,着急了,别过脸,命令她们穿上衣服。那几个妇女不干,一定要让县长亲眼看看,认真对待她们反映的问题——解决粮食。随来的干部也着急了,一边劝说她们穿上衣服,一边批评她们胡闹,要懂羞耻,懂礼仪。那几个姐妹有气无力地说:“我们都快饿死了,还讲啥羞耻?讲啥礼仪?”还有两个女人脱下裤子,让县长看她们细瘦如柴的大腿和浮肿的脚……

  沙县长见此情景,恼羞成怒,叫喊着:“把她们统统拉出去!拉出去!”随来的几个干部和“笔杆子”,便将她们连劝带拉带推唬弄了出去。

  沙县长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上访,不但感到扫兴,而且深感羞辱,气恼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最后朝邱生辉吼了一声:“邱生辉你怎么搞的?这就是你的先进经验?”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帽子戴到头上,对随行人员说:“回去,回县里!”气咻咻地走了。

  邱生辉气得脸色惨白,半天才朝门外吼叫一声:“来人——”随着喊声,马屁精和杨狗子跑进办公室。他命令道:“把那几个女人给我看管起来,晚上开斗争会!——无法无天了!”马屁精和杨狗子应着声,颠颠颠去了。

  陈教授是医生,来马蹄湾后偷偷给很多人治过病,听说他死了,有好多移民都去给他送葬,又见陈教授的老伴和那几个女人因反映问题被农场看管起来准备批斗,移民们忿忿不平。叶梅与几个移民前去跟邱生辉讲理,被邱生辉和马屁精、杨狗子连推带搡轰了出来。

  孟尚海听后气愤不平,赶过来咒骂着粮食,咒骂着碱柴籽,咒骂着气候恶劣的马蹄湾,带着移民们去找邱生辉:“走,找邱生辉算账去!”

  他奋臂一挥,便如火上浇油,愤怒的人群顿然齐声呼应,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好像燃烧弹“轰”地爆炸燃烧起来,举着拳头,有的拿起铁锨镐头,怒吼着,跟他向邱生辉的住房涌去!——这不是煽动移民闹事吗?这可是要命的政治事件呀!这样的事件,人家随便怎么整你都行,给你扣什么帽子,你都得戴着,再说邱生辉还掌管着杨狗子等几个民兵。他们手里都有枪,恐怕你到不了他跟前,就让人家收拾了!

  叶梅见形势不妙,赶紧上前阻拦孟尚海。但此时此刻的孟尚海已经失去了理智,根本不听她的劝,反而说:“你怕死就在这里乖乖待着,我是工人出身,是工人阶级,我不怕他——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他当时说的现代化农场在哪里?碗口大的馒头在哪里?牛奶在哪里?我们不能眼看着移民们饿死!”

  一伙冲动的年轻人,一伙失去理智的小伙子,就这样吼喊着,怒骂着,晃着拳头和劳动工具,穿过马蹄湾河的乱石滩、杂草丛,向那“土城堡”涌动。那势头太可怕了,叶梅吓得不敢往下想,从后面追上去叫喊着:“孟尚海停下,停下——”但她的叫喊声,在狂潮般的巨流面前,微弱无力,如同蚊子叫,根本没人听得见!

  此时,邱生辉把叶梅等人轰出去后,正在王家那座土城堡般的泥屋里跟马屁精商议怎么收拾叶梅和带头“裸访”的女人,他从窗户里看到孟尚海带着移民们来闹事,马上命令马屁精让杨狗子等几个民兵做好战斗准备。杨狗子带着民兵听命赶了过来。邱生辉从泥屋里走出来,果断命令杨狗子:“你们就守在院门两旁,要是他们敢冲进院子,敢动手打人,你们就行动。”

  “是——”

  马屁精和杨狗子高声叫着,便守在院门两旁的石墙后,把枪管从墙上的石头缝隙伸出去,子弹“哗啦哗啦”上了膛。邱生辉见民兵们严阵以待,两手朝腰间一卡,面向前方挺立在那儿,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这次豁出去了,多少次了,马蹄湾的这股骚乱情绪总是抓不住,压不下去,三天两头闹事,搞得他头痛,这次他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哪怕犯点错误!他心里清楚,孟尚海他们如果敢冲击他的办公场所,敢对他动手,他邱生辉就命令民兵们开枪,这是正当防卫,根本不会犯什么错误。因此他气壮如牛,胆大包天。

  孟尚海他们快到土城堡跟前了,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叶梅清楚,孟尚海这一去肯定会闯出大祸,栽进灾难的泥坑,断送自己。她又想前去阻拦,但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她就是追上去,也没办法阻拦。大势已去,她束手无策,停在那里喟叹着,怕得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关键时刻,有人冲到那伙人前面,拽住了孟尚海。那人是孟尚海的爸爸。孟尚海要跟父亲争辩,父亲二话不说,扬手给他一个耳光,接着拉起他就往回走。孟尚海横着屁股不走,他爸爸朝他屁股上又狠狠踢了两脚:“你是想蹲监狱?还是想吃枪子儿?你个糊涂的混账东西啊!”

  孟尚海没有防备,被他爸爸踢趴在地上,过一阵才慢慢爬起来,但他却没有往回走,揉揉屁股,哀求说:“爸,你不能这样,已经饿死了好多人,陈教授也饿死了,惠芬阿姨被邱生辉看管了起来……我们是去讨个说法,是去……”他的话没有说完,他爸爸又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嘭——”沉重坚实的声响,打断他下面的话。看来这次他爸爸真动怒了。

  孟尚海大概被踢疼了,手捂着屁股,身子晃了晃,像要栽倒的样子,但他还是挺直腰稳住了,回头痛苦悲哀地盯着他爸爸。他爸爸炸雷般吼道:“——看什么?给老子滚回去!”抓住他连拉带拽往回走。

  孟尚海被拖得歪歪斜斜。那些年轻人见孟尚海被拖走,停住了,在那儿愣怔半天,也转回头,零零散散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制止了。叶梅虽然觉得孟尚海的爸爸对孟尚海有点粗暴、简单、蛮横,但对他爸爸果断制止将会彻底葬送他前途命运的风波,从内心深感庆幸!

  孟尚海的爸爸把孟尚海强行拉回地窝子,便歪倒在地铺上。因为气愤,因为恼火,因为天气寒冷,他的腰痛病又犯了,痛得他头上直冒汗。他是个硬汉子,什么艰难困苦都能扛过去,从不皱眉。然而这腰痛病却把他折磨得没有一点办法。本来他今天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但现在腰痛得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了。

  孟尚海对爸爸的蛮横行为气愤而恼火。本来他是不想理他爸,想跑出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吼叫几声,发泄淤塞在心胸中的苦恼,但见爸爸痛得浑身战栗,心软了,想怎么安慰爸爸,让爸爸缓解疼痛,但却不知怎么安慰。

  炉子里的火快灭了,他爸爸手撑地铺要起来添柴火。孟尚海忙劝说:“爸爸你不要动,我来添柴火,我来添……”他爸爸扬手把他推过去,手扶墙壁颤巍巍地站起来,拾起地上的牛粪往炉子里添。

  孟尚海见爸爸弯腰拿牛粪时,额头上虚汗淋漓,牙关咬得嘎嘎响,鼻子一酸,叫了声:“爸爸,儿子不好,惹你老人家生气了,爸,爸……”

  他爸爸没有理睬他,转过腰身,掀起衣服,边让火烤着腰,边用拳头狠狠敲打,老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忧伤。孟尚海望着,终于忍不住眼睛红了:“爸爸——不要糟践自己了!爸爸——”呜呜地哭起来。

  他爸爸见他哭了,在那儿狠了一阵,慢慢离开火焰,穿好衣服说:“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反革命行为!你知道你在为谁说话吗?为谁喊冤叫屈吗?——为右派分子!你为这些人喊冤叫屈,还要去闹事,你太糊涂了啊!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在旧社会,我们工人一声吼,罢工、闹工潮,跟资本家斗争,反剥削,反压迫,增加工资,吃饱肚子!可现在是新社会,新中国!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当家做主,你领头这样闹,你闹谁?跟谁算账?你这是……咳咳咳,今天要不是你这老工人爸爸拦住你,你把祸闯大啦!让人家抓起来,按反革命罪行论处,判你十年二十年刑,看你怎么办?”

  他爸爸吼着,情绪很激动。

  孟尚海慢慢低下了头。现在他渐渐冷静下来了,想想刚才的冲动,忽然感到有点后怕了。邱生辉正盯着他们几个,正在找他们的岔儿,他们这样莽撞冲上去,岂不是往人家的枪口上撞?邱生辉他们啥事都干得出来,如果他们把这件事说成暴乱,或者是什么集团事件,他孟尚海不就彻底完了?他那儿还有民兵……他脑子忽然一阵轰鸣,不敢往下想了,庆幸爸爸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和那些小伙子们。

  他爸爸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了,耐心开导说:“阿海呀,你要听话呀,要下狠心改一改这些老毛病,经验教训已经很深了,应该牢牢记住啊!你想想,原先如果你不胡闹,不为学校那个教授鸣不平,大学毕业早就分配工作了,早去上班了,哪能到这里来?可,可……唉!你真不争气呀!咱家祖宗三代是工人,没有一点文化,就你赶上了好社会,考上了大学,还是复旦大学,那是全国名牌大学,爸爸好高兴啊!本指望你出息,为咱家,为咱们工人,为咱们的党和国家争光,可你尽往那些坏人堆里钻,到处闯祸,一点也不争气,你辜负了咱们工人阶级的希望啊!”

  孟尚海的爸爸说着说着,眼睛竟湿了。孟尚海看到爸爸苦口婆心,眼睛湿了,心酸酸的。他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还让父亲这样为他操心,他觉得很过意不去,很愧疚,于是对爸爸说:“爸,以后我学好,为咱们工人争气……”

  他爸爸听他这样说,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了:“好,爸爸就等你这句话。”

  孟尚海见爸爸那样子,心里更加难过:爸爸可怜呀,可怜。他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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