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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36章

  孟尚海跟那老牧人在深山旷谷晃悠了两天多才到野牛沟。

  野牛沟,顾名思义,就是野牛出没的沟谷,现在已经不见野牛的踪迹了,只有铁黑色的摩天高山静静矗立,陡峭的雪峰直插云遮雾罩的天空,俯视着蚂蚁般晃动的骆驼和他。沟谷里布满乱石和荆棘杂草,没有他想象中满山遍野白云般飘动的羊群和星罗棋布的毡房,冷寂得可怕,甚至到了恐怖地步。

  一座孤独的小毡房,灰豆般扔在沟底的台地上,几丝青烟冷冷飘摇。那老牧人指了指说:“那就是你要去的房子。”牧人们都把毡房叫房子。他说完道声再见,拐回头走了。孟尚海独自驱驼向那灰豆儿走去。

  这家原有三口人,小两口和一个小女孩。据说男主人1958年因参与了反革命叛乱集团被捕判刑,在青海劳改农场服刑期间病亡,只剩女人和孩子。一个女人独居深山旷谷,经常在野外放牧生产,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那种艰辛和困苦是不可想象的。公社研究派劳力帮助她家放牧,但劳力非常紧缺,实在派不出人,再加上她家是那样的政治背景,也没人愿意去沾染,一年多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时候孟尚海应运而来了。

  正是接羔繁忙季节。这个女人早晨给孩子随便做点什么吃的,便赶着羊群出门,中间把母羊产的羊羔,用接羔袋背回来,又赶紧回到羊群上。一天要来回跑四五趟,母羊产羔多的时候,要跑六七趟,晚上羊群回圈后,她给孩子做晚饭,吃完饭又守在羊圈里接羔,有时候整晚上忙得一眼不眨……

  孟尚海到她的房子时,太阳就快落山了。那女人收赶着羊群,踏着暮色向家走,肩上背着接羔袋,前后袋里全装着羊羔,怀里也抱着羊羔,看来都是刚刚产的,这个咩咩叫着,那个咩咩叫着,前拥后挤在她的身旁,对于孟尚海的到来,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的。他走上去自报姓名说:“我叫孟尚海,是公社派来帮你家放羊的……”他想,他来帮她家放牧,她最少应该表现出一点热情,或者对他说点感激和欢迎之类的话,但没有,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看他一下。

  她身穿黑条绒面的羊皮大衣,因为长时间风吹雨淋,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头上包着淡红色的毛围巾,上面沾着草末尘土,也难辨颜色,几缕头发从头巾里露出来,在额上散乱着,脸上满是污渍汗渍,好像几天都没有洗过,一脸的困顿,一脸的疲乏,只有两只眼睛深沉坚毅地闪动着。孟尚海以为她没有听懂他的话,或者没有听清楚,又一字一句重复道:“我叫孟尚海,公社派我来帮你家放羊……”

  这次她好像听清了,抬起茫然的脸“哦”了一声,又去羔棚里给羊羔贴奶,把他晾在那里。他在那儿愣了一阵,又跟过去说:“以后干什么活儿,你就吩咐我。”她又“哦”了一声,接下去继续贴她的羊羔,看不出欢迎,也看不出反对。孟尚海心里忽然冰冷了:“怎么这样——冰块似的!”

  随着日落,温度下降,寒气更加逼人。他身上比先前冷了,站在那儿直打哆嗦。一路上随着地势增高,空气越来越稀薄,高山反应逐渐严重,他胸口好像压着沉重的石板,憋得辣痛辣痛的!牛大壮就死在这条沟垴上,他一想,不寒而栗。他捂着胸口慢慢坐在地上,想歇一歇,喘喘气,但刚坐下去不到两分钟,就冻得坐不住了,就又站起来,边搓手边跺脚,边揉着发痛的胸口。

  天色渐渐暗了,羊群有的进了圈,有的仍散乱在周围的草滩上,他就去收拦它们回圈,忽然那女人的脑袋从羔棚里探出来喊道:“喂,赶什么呀,不要赶啦,让它们再吃吃草,吃饱了它们会自己回圈的。”那女人说完话,又把脑袋缩进羔棚里。

  她一口上海味儿较浓的普通话。他愣了,怎么回事?倏然间他感到这女人有点神秘,好像身上有很多很长很深沉的故事……他看她那穿着以及外表,原以为是当地哈萨克族人,后来才清楚,她是汉族,是1956年从上海来的支边青年干部,姓罗,名字叫罗曼兰。他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变种。后来熟悉了,问问果真是这样。他父亲是上海较有名气的作家,他很喜欢罗曼?罗兰的作品,甚至到了顶礼膜拜,因此给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孟尚海立在那儿好像局外人。这时他身上更寒冷了,实际上是感到这个女人态度很冷,冷得像块冰,难接近。他想,以后不知怎么跟她共事,但后来发现,她是个很有文化素养,又非常热心的女人,而且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起他的激情!

  她不让他赶羊群,他便从草滩上默默回来。没事可干,便卸骆驼上驮着的行李。这一动,呼吸突然又困难了,胸口憋闷,头痛发晕,站立不稳,好像身患严重感冒。周围的羊膻味儿,也直刺他的鼻腔,弄得他恶心发潮。他坚持卸下行李,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又不知搬到哪里去?这时候天已经黑尽了,他望着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夜色,一股孤独无依的感觉突然袭上心来,感觉自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不知今夜在哪里落脚?他心里发酸,眼睛发潮了。

  忽然,那女人的脑袋从羔棚的矮墙上伸出来喊道:“喂,小伙子,站在那里干吗呀?快到毡房里去,外面冷,等我贴完羊羔,给你做饭。”说完脑袋缩回矮墙后。他心里陡然涌出一丝热浪,赶紧应了一声,向毡房走去。毡房里面乱七八糟,冷冰冰的,不像个家的样子。他刚掀起门帘迈进去,一股羊膻味迎面扑来,他的胃液直往外涌,他赶紧退出来,跑到野地里大口喘气。这种腥膻味儿,他很少闻到,他有点受不了。

  那女人贴完羊羔向毡房走来,见他还站在外面,说:“怎么还在外面?快回房子。”他仍没动,他怕到毡房里受不住腥膻,呕吐出丑,让人耻笑。他毕竟是大男人。那女人进毡房生火烧茶做饭,不一会儿,掀起门帘伸出头催促道:“喂,吃饭啦,怎么回事?半天不回来?快点哪!”他胃里发潮难受,不知怎么办,见她又催,忙应道:“就去就去。”随手捂住鼻子向毡房走去。他清楚只要闻不到那味儿,就不会发潮,但到了门口,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捂着鼻子对主人不礼貌,甚至是侮辱,再说还要吃饭说话,总不能老捂着鼻子。他为难了,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想想,觉得这道坎儿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要不以后怎么待在这里?不就是腥膻味儿,能要了我的命?这样想着,就咬着牙,憋着气走进毡房。

  毡房不大,上首是一张床,左面的地上铺着毡子,右面看样子就是“炊事”领地了。她把他让坐到左面的地毡上说:“我家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茶和粗面饼,你就将就着吃啦。”说着就给他端来滚烫的茶,是奶茶。按照当地哈萨克族牧民的习惯,奶茶是款待尊贵客人的,但孟尚海却难以享受,刚接过奶茶碗,还没往嘴唇上挨,胃液就浪潮般往上翻,往上顶,往外喷,他想压,压不住,想憋,憋不了,已经涌到嗓眼上了,他慌忙放下手里的碗,起身就往门外冲,刚掀起门帘,脚还没有迈出门槛,一股胃液就利箭般从嘴里喷出去,接着连连咳嗽、呕吐……好像要死的感觉,半天换不过气来。

  她倒碗热开水递到他面前说:“漱漱口。”孟尚海接住碗感激地说:“谢谢!真不好意思,你看这吐得满地都是……”他一脸的尴尬,一脸的狼狈,一脸的不好意思。她说:“没事的,刚来这里的人都这样,我刚来也这样,慢慢就会习惯的。”孟尚海听着,心里稍稍舒服了些。他喝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长喘一口气。她劝他躺着休息休息,他说不。他天生的犟脾气,越是这样,越是要坚持,他心里一发狠,又回到毡房里,端起奶茶就喝,硬往下喝,硬往下逼,心里说,看你把我怎么样,把我怎么样……又发潮了,又要呕吐,他就跑出去吐,吐了回来再喝,反复几次,便好像抽了筋骨,晕晕乎乎躺倒了……

  再强壮的人,在大自然面前总显得软弱无力。她见他昏昏沉沉歪在毡房墙壁上,“哎呀”惊叫着过去把他平放在地毡上,拿来枕头,盖上皮大衣,又去找药……他心脏剧烈狂跳,浑身发烧滚烫,头脑晕眩疼痛,胃液翻腾搅动,死亡正一步步向他逼近!这时,他又想起了牛大壮。他当时总觉得牛大壮死得太突然,此时此刻才体会到大壮的死并不突然,在这里倒下一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想着,眼睛里流下几颗悲泪,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什么时候?他说不清,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了。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强烈颠簸摇晃,好像躺在风浪中的船上,又好像骑在骆驼背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黑幽幽的夜空,黑幽幽的山谷。他左右看看,发现自己确实躺在骆驼背上,那女人拉着骆驼紧张地往前跑,气喘吁吁的。

  “怎么回事?你要干什么?”他挣扎着爬起来叫喊道。她听到喊声突然停了,惊喜地叫嚷着:“你醒了?!啊!你可醒啦!”他还蒙在鼓里:“你要把我弄到哪里去?弄到哪里……”她说:“你一直昏迷不醒,我看着危险,就把你驮上骆驼,准备送下山去的,没想到你醒了,醒了,可醒了!”她很庆幸的样子,像小孩跳起来。他明白了,心里又气又感激,说:“无非就是高山反应嘛,晕乎一阵慢慢就过去了,干吗大惊小怪,兴师动众,要送我下山,送我回去?”她说:“你已经昏迷好几个小时了,昨晚十二点,还昏迷不醒,我怕你出什么问题,就驮你上路了……”天快亮了,沟谷上空出现清白的亮色。她看看天空说:“天亮前就可以赶出这条沟了,只要下了山,就安全了,再走半天路程就到了马蹄湾。”她拉起骆驼又要走。

  他喊了一声:“停下!”

  她抖了抖缰绳停住,转身望着他:“怎么啦?”

  “向后转,回野牛沟!”

  她犹豫着:“你身体不好,顶不住呀!”他几乎愤怒了:“我又不是泥捏的!”眼睛瞪得怕人。他一个男人,叫女人用骆驼驮回去,脸上还有什么光?别人会用什么眼光看他,爸爸将会怎样对待他?这个世界只认英雄,不认失败者。她看他凶巴巴的样子,瘦削的肩抖了抖,大概害怕了,无声地转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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