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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45章

  本来他是想把撤销农场的意图告诉邱生辉的,还准备说说“关门”的私交话,但现在面对怒气冲冲的邱生辉,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他发现面前这个马前小卒,鼠目寸光,在政治上还很幼稚。你看看,现在中央已经轰轰烈烈贯彻落实“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调整国民经济八字方针,提出紧急动员抢救人命,大跃进的调子也唱得不那么高了,在这样的政治气候和政治环境下,还能一意孤行吗?说实话,几天前他在会议上提出撤销农场时,也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的。为建这个马蹄湾农场,他同样花费了不少心思,倾注了不少心血,甚至把自己的政治前途和人生最后的筹码都押了上去,他就能轻而易举提出撤销?这是因为现在的政治形势所迫啊!——不赶快撤销农场,不赶快悬崖勒马转弯子,睁着眼睛往泥坑里栽啊?你邱生辉连这点政治风向都看不清,连这点政治头脑都没有,还搞什么政治?做什么场长?——愚蠢透顶!说实话,在政治这盘棋上,有时为了取胜,为了大局,车马炮都可以丢,农民伤点财算什么?饿死几个人算什么?小小马蹄湾农场丢了,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面对这种幼稚可笑的小人物确实无话可说,说了,他也不懂,也不理解,岂不是对牛弹琴?

  他在那儿闭目斟酌半天,最后冷冷地说:“小邱,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了,冷静冷静,马上回去贯彻落实县里的决定,我的要求是不能出什么乱子,否则,你以后的路会更难走,听懂了吗?”他加重了语气。

  邱生辉一直僵在沙县长面前,听到沙县长最后一句话,忙应道:“我,听,听懂了……”因为这句话关系到他的乌纱帽,并非对牛弹琴,他听得很明白。

  沙县长见他听懂了,向外挥了挥手说:“那就回去吧。”

  邱生辉顿了顿,挪动僵直的腿,走出沙县长的办公室……

  马屁精在马蹄湾等邱生辉已经等得心里发焦了,因为农场的前途命运紧紧连着他的前途命运。见邱生辉回来了,马上跑去询问情况:“怎么样?怎么样?”

  邱生辉沮丧地说:“还能怎么样……”

  马屁精怔住了,脑子转了半天,忽然嚷叫起来:“难道就这么撤了?不,不行!我们为建这个农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还挨打受骂——不行,坚决不行!我们得写报告,写报告,强烈要求县里收回决定!”他要寻找笔墨纸张。邱生辉说:“写报告顶屁用,顶屁用!——这是县里的决定,执行就是了。”他把《决定》拍到马屁精面前的桌子上。

  马屁精只看了一眼,便傻在那儿了,接着哭丧着脸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农场,一句话说撤就撤了,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当猴耍!妈的,农场下马了,我这个秘书,我这个,我这个……我怎么办啊?”他抱头蹲在地上。

  邱生辉说:“你怎么办?我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有你叫喊的啥?你算啥呀?”他这样说,马屁精更悲伤了:“邱场长,我鞍前马后跟你干,想着混个副场长什么的干干,没想到,没想到现在连这烂秘书也保不住了,现在你还说这种屁话,早知今日,我干吗替你卖命……”他呜呜哭起来。

  邱生辉突然恼怒了:“哭啥?死了爹娘老子了?快去召集全场大会,向移民们宣布县里的《决定》……”

  “老子不去——不去!”马屁精忽然拉着哭腔喊道。他罢工了,第一次拍着胸膛违抗邱生辉的命令。邱生辉气极了,拍案而起:“你想造反?他妈妈的,胆子不小呀!你老小子搞清楚了,老子现在还是公社副社长,你不听我的,老子收拾你只要一句话!”

  马屁精被这句话提醒了,泪眼巴巴站起来,拿起那纸《决定》灰溜溜走了。

  移民大会如期召开。

  当移民们听了《决定》精神,先是愣怔,以为听错了,当证实情况后,有的移民当即欣喜若狂跳起来:“我们终于熬出头了,终于挣出苦海了,可以回家喽,可以回家喽!”有的则呆呆的,望着马屁精的嘴,不知想什么,更多的移民忽然哭了,悲悲凄凄的,说不清是高兴,是激动,还是伤心?还有的趴在地上手捧黄土,大张着嘴叫喊着……是啊,为了建农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洒下了太多太多的血汗,洒下了太多太多的眼泪,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现在农场说撤销解散,一纸《决定》就这么撤销解散了,这个弯子转得太急,心理上怎么也承受不了。

  “嘿嘿嘿,哈哈哈……”

  “呜呜呜,哇哇哇……”

  笑声和哭泣声,在马蹄湾上空飘荡,飘荡。

  孟尚海的爸爸离开会场后,蹒跚着两条老腿去了田野上。他来到他和儿子亲手开垦的荒地上,呆呆望着,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直到天黑……这个红色老工人蹲下去,抓起一把黄土,捏在手心里,紧紧捏着,手背上凸起蚯蚓般的青筋,接着流泪了,清清的老泪从多皱的脸颊流下来,噗噗地滴落到脚下的土地上……老人很伤感,他是怀着一颗红心,报名来支援大西北,建设大西北的;他是忍着病痛,真真切切,踏踏实实把自己奉献给了马蹄湾,但他的一腔热血,还有儿子的命运前途,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结束了,一场轰轰烈烈、悲壮残酷而又愚昧的创业历史从此结束了。这是历史在开玩笑?还是人跟历史开玩笑,闹着玩,悲剧?喜剧?还是闹剧?他弄不明白。半夜了,他蹒跚着老腿向家里的地窝子走去,魁梧硬朗的身板,就这么半天时间,似乎忽然变得矮瘦萎缩,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好像老态龙钟的老头儿。

  就在孟尚海的爸爸独自在田野里悲伤流泪时,乔育玲踏着夜色朝邱生辉的泥屋走去。她虽然在食堂里忙着,没有参加移民大会,但撤销农场的消息却听到了。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好像蒲公英花絮,被狂风吹离枝头飘向野地,无依无靠,无着无落了。她在那儿愣了足有半个小时,然后扔下手里的活儿赶快去找邱生辉,现在她的唯一稻草,或者说依靠就是邱生辉了。

  这时的邱生辉完全是一副乌鸦折断翅膀的形象,皱着眉头低垂着脑袋,软塌塌坐在炕上。乔育玲进门就拉着哭腔问他:“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邱生辉无语。

  乔育玲又喊着:“我该怎么?怎么办?你说话,说话哇!”

  邱生辉还是无语。乔育玲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你说话,说话说话说话……”她吼叫着,死命地摇晃着他。邱生辉突然跳起来了:“你要干啥?干啥?难道你还嫌我不够烦心?难道还嫌我心头的刀口不深?不疼痛?在里面撒盐,用刀搅,让我现在就跳崖吗?你让我说话,让我说啥?说啥?——你说!”乔育玲说:“说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农场就这么解散了,人家都要回上海,有的去新疆石河子、塔城,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她呜呜哭起来。他嚷着:“怎么办?跟他们回去不就行了,还来问我干啥,你不是早就想回去吗,而且还逃跑过……”

  “屁话!”乔育玲终于忍不住叫骂起来,“你说得轻巧,我现在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像媳妇,我算什么?你让我怎么回去?就是回去了,工作在哪里?去哪里?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你欺骗大家不说,还欺骗了我的感情,欺骗了我的青春,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一句话就想把我往外推……”她边哭边骂边拽摇着他。

  邱生辉说:“那你想让我怎么样?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自觉自愿的吗?住房、馒头、衣服、用品,难道我给你的还少吗?还给调整了轻闲活儿,让你去食堂帮灶,你想干就干,不干就休息着,不挨冷受累,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稳,你还想咋样?”

  “可,你,你让我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人哪?你这个骗子,流氓!呜呜呜呜……”她放开了他,捶打着自己,号啕大哭。说实话,她今晚来找邱生辉并非叫他给她说什么,也并非来闹事,她是听说农场要解散,移民们都要回去,自己心里难受悲苦啊!因为她在这里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不仅仅是血汗和青春,更重要的是女儿身,这是拿什么也难以补偿的啊!

  那次她没有逃出去,原本觉得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就要在马蹄湾熬岁月了,所以思前想后才找了邱生辉这个靠山,投进了他的怀抱……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以为找到了保护伞,以后可以轻轻松松度日月,没想到农场说散就散了,她的惨重付出失去了一切意义。她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有眼泪往肚子里流!她怎能不难受?怎能不失落?怎能不遗憾?怎能不悲苦?她欲哭无泪,只有来找邱生辉发泄!

  邱生辉也清楚她是来发泄苦楚的,因此等她情绪渐渐稳定后,劝说安慰道:“我心里也很苦啊,可,这是老天不睁眼,让我们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有啥办法呢?现在我自己都顾头顾不了尾,还能顾上别的事吗?你回去吧,回去以后好好生活,我会记着你,会给你写信,有机会还会去看你的……”他好言劝说着,又掏出一百块钱给她。她起先不要,一百块钱就能补偿她失去的东西?但她天生耳朵软,心也软,经不住邱生辉几句好话就软了下去,收了那一百块钱,走出邱生辉住的泥屋……

  那晚,叶梅也没有回家,场部的大会结束以后,她便像傻了似的慢慢移到田野里,望着妈妈孤单而茅草摇曳的坟墓,望着夜幕下大片黑绿的长满茅草的田野,回味着这段坎坷不平而苦难艰辛的日子。说实话,她听到农场解散的决定后,并没有像其他移民那样高兴得跳起来,甚至连半点惊喜也没有,更多的是悲伤和失落,跟好多移民一样想哭,想大声地哭,但却哭不出来。她和妈妈在这片土地上洒下了太多的泪水,太多的血汗,甚至妈妈的生命,她的女儿身……她痛恨这片土地,然而又热爱这片土地。因为她和妈妈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煎熬过,奋斗过,有过理想也有过追求。

  农场解散了,她是回上海,还是留在这里?她脑子里乱极了,又空洞极了,只是望着眼前的田野,望着妈妈的坟冢发呆。

  老妈妈见她没有回家到处寻找,看到她立在地头,好像身披寒霜的木头桩子,心里一揪一揪地酸痛,上前把带着的一件衣服披到她身上。她转身扑到老妈妈怀里哭泣起来。那是一种说不上由头的哭,却又比有由头更悲伤。老妈妈无声地抚摩着她的肩膀,抚摩着她的头发,老眼里泪珠涟涟,良久良久,说:“女子,不哭了,都大半夜了,回家,回家吧。”

  叶梅没有动。老妈妈知道她有心事,不再劝说了,让她放声地哭。其实,老妈妈在听到农场解散的消息后,心里也像刀割似的痛苦悲伤,因为农场解散了,移民要离开,她的叶梅女儿自然也会走。近两年时间里,她们这对不是母女的母女相依为命,度过了艰难困苦的岁月,建立了比母女更深厚的感情。她是舍不得叶梅离开啊!但是她又必须劝叶梅走,因为这个地方太艰苦太可怕了,她不能让女儿在这样的地方苦下去,让叶梅回上海,过她应该过的安宁日子。这是她今天在痛苦悲伤折磨中作出的选择。此时她见叶梅哭得悲悲戚戚,说:“女儿呀,不要哭了,咱们回家,今夜跟老妈妈睡一晚,明天准备准备回上海去……”

  “哇——”老妈妈的话刚出口,叶梅突然“哇”地大声哭起来:“回家,我哪里有家,我家在哪里啊?”

  老妈妈见自己这句话戳伤了女儿的伤痛,赶忙打住说:“好好,不说了,回去,回去睡觉,已经迟了。”便拉着叶梅往回走。

  她母女俩回到了地窝子。老妈妈替叶梅铺好毛毡褥子,又拉开被子,让叶梅躺下。叶梅却坐在泥炉旁的石头上手托脸腮,一动不动,红红的眼睛在煤油灯下更显忧伤。老妈妈见她那样忧伤,不再催促,轻轻过去,坐在她的身旁,陪着她默默无语,等待天亮。老妈妈不敢再提说让她回上海的事了。直到第五天,见叶梅的情绪好了点,才试探着劝说道:“女儿呀,这地方不是你待的地方啊!你还是准备准备走吧!有十几家人已经走了,今天又走了几家,过不了两天移民们就全走完了,这可是好机会,如果不趁现在农场解散政策宽松走掉,改天组织上又有新政策,你想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叶梅沉默不语。

  上海移民差不多都走了。这天老妈妈又来劝说,叶梅终于开口了:“老妈妈,您的好意我懂。我并不是不想回上海,当初我很想回去,有段时间天天想着回上海,而且还想逃跑,但现在仔细想想,回上海一无工作,二无房屋,又没有一个亲人,回上海干什么?妈妈就葬在马蹄湾,我能把妈妈扔在这里一个人回去么?再说我是什么人?就是组织同意我回上海,我一没关系,二没什么门路,怎么进得了上海?就是进了上海,哪个单位愿意接受我?再说,我没有别的亲人,老妈妈您就是我的亲人,我离不开老妈妈啊!”一头扎在老妈妈的怀里。

  几天时间,移民们都离开了马蹄湾。有的找门路回了上海,有的去了新疆石河子,有的去了青海,有的去了兰州,还有的就近投奔亲戚,只剩几家没有走,孟尚海父子和叶梅就是其中的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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