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这几匹草原狼脖颈、前胸和腹部，都长着灰白的毛，在雪光搅动下，闪着冷飕飕的寒光。也许它们见她两手举着石头，也或许想在吞噬美味前先跟她玩玩，享受享受猎获美食的滋味，因此来到距离她八九步远的地方，仰起脑袋向沟谷吼嗥一阵，便屁股蹲地，齐刷刷地立在她面前，十几只绿盈盈的狼眼，射着阴森森的幽光，喉咙里发出饿狼扑食前欢快而响亮的呼啸。她早就吓软了，但没有倒下去，她很清楚：这是一场生与死，血与火的精神较量，此时谁先倒下去，谁就意味着生命的完结！

　　领头的是匹白脸老狼，高大健壮，好像野牦牛，被众狼们簇拥着，咧着血淋淋的嘴巴，傲慢十足地蹲在地上，尖利的獠牙，在雪浪下闪着青光。那畜生见她还立着，企图从精神上彻底击溃她，于是仰起脑袋吼嚎一声，其他几匹草原狼，好像听到号令，也应声吼嚎，凶残怪异的嚎叫，震得山谷雪野直响。接着翻起来，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展示着它们的淫威残暴。过后，形成一个扇面向她逼上来，她惊恐绝望而又凄惨地哭叫起来：“妈呀，打狼——打狼，救命啊！救命哪——”

　　她听牧人们说过：遇难时呼唤祖宗或者父母亲，会得到老天的庇护保佑。但她呼喊了半天，奇迹并没有发生，没有！——她清楚这里没有毡房，没有人烟，即使有人，她的叫喊声刚出口，便被狂浪般的风雪卷走了，谁能听到？就是有人听到了，能当即打退这六匹草原狂狼吗？她大脑里混乱空虚，魂魄已经飘出身躯，叫喊完全是下意识的。

　　那几匹狂狼仿佛清楚这里荒无人烟，没人会来搭救她，因此任凭她大喊大叫，没有丝毫顾忌，大摇大摆地向她逼进，好像傲慢而又训练有素的军人围捕俘虏。那头白脸老狼已经距离叶梅仅四五步之遥了，只要一个猛虎扑食，便会咬住她的喉咙。她清楚，被狼群吞噬，在所难免，死亡，也已成定局。她眼前突然跳出雪狼吞噬小李姑娘的幻境，那是多么可怕，多么恐怖，多么残忍的啊！难道她会是第二个被雪狼吞噬的小李姑娘？此时此刻，她心里残留着一个念头：不能这么白白喂了狼，要在临死前挣扎一下，哪怕踢恶狼一脚，打它一拳，或者扬一把砂子，也不亏。

　　这样想着，一丝儿魂魄又回到肉体，回到她的意识，身上忽然注入了一点精神。她慢慢直起腰来，举起手里的石头，见那领头的白脸老狼已接近她，便把石头狠狠砸了过去。她指望那石头能砸中白脸老狼的脑袋，但那狡猾的东西脑袋一歪，把石头躲了过去。她赶紧又把左手里的石头打过去。那老狼躲过第一块石头后，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对手放在眼里，所以不再重视她，然而这块被它轻视的石头，偏偏打中了它的脊背，它痛得“呜”地叫了一声，原地弹跳一下，仅仅是跳了一下，便没事一样，仍旧向前逼近。

　　她绝望了。这次是彻底绝望。因为她垂死前的“三板斧”已经耍完了，现在空手赤拳，只有等着白脸老狼下口。她的精神整个崩溃了，叫了声妈妈呀，就像抽了筋骨，背靠着沟壁瘫软下去，闭上眼睛……那白脸老狼见她没有了丁点反抗能力，一跃而起，扑将上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奇迹突然出现了：山崖上落下一块大石头，不偏不倚砸在那白脸老狼身上，紧接着又落下几块，砸在其他狼身上，那群恶狼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山石砸得人仰马翻，有几头当场毙命，其余的爬起来落荒而逃……

　　此时，叶梅的中枢神经仿佛已经断裂了，灵魂游离躯体，在天空和地狱间漂游旋转，只有空空的驱壳，好像木头堆放在那儿……她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恶狼下口，但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却没有出现恶狼撕扯吞噬的疼痛，怪了！她努力睁开眼皮，眼前的情景使她目瞪口呆，恍若梦中：只见那匹疯狂的老狼，重压在一块大石头下，腰杆断裂，肠肚堆在外面，奄奄一息，其他几匹死的死，伤的伤了，早已狼狈逃窜。面对突发的奇迹，她用手掐了掐大腿，含混自语着：“难道我在地狱里，难道我被恶狼吃了，现在已变成了鬼魂？”但事实却真切地摆在眼前——自己还活着！她两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时，只见一个人从山崖上跳下来，迈开大步跑到她面前：“怎么样，没有伤着吧？”见此情景，她忽然明白是这个人搭救了她。高度紧张的神经忽然松弛，她软软地歪倒在山崖下，好像葡萄藤抽掉了支架。那人抢上前去扶起她：“你，你怎么啦？你醒醒！”他叫喊着，突然一怔，瞪大了眼睛：“啊！你，你是叶梅，叶梅——”

　　听到他叫的名字，她睁开眼睛，也惊愣了：“你——尚海！？是尚海……”

　　“叶梅，叶梅，原来是你呀！？”他抱住了她。

　　“尚海——”她想站起来，扑到孟尚海怀里，但浑身发软，怎么也起不来，想叫一声，没有一点力气，支撑躯体的那点精神失去了，“哗啦”又一次瘫软在地上。孟尚海蹲下去，把她扶起来搂在胸前，紧紧搂住。她在迷糊中，又一次掐住自己的大腿，反复问着：“你是人，还是……你怎么在这里？这是真的吗？真的吗？”

　　孟尚海也好像在梦幻中，也掐着自己的大腿，证实着眼前情景的真实性。他感到指甲掐着的大腿痛！——这不是梦，不是梦！“真的，真的，叶梅，这是真的……”他语无伦次了。

　　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他俩一年多不曾见面了，做梦都想寻找机会见一面，但两厢远隔三百多公里，大山连绵，交通不便，加之两人的处境，要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然而，他俩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晚会在这样的险恶情景下突然相遇，简直比传奇故事还传奇！因此他俩都感觉身处梦境，直到两人紧紧相拥、亲吻、哭泣，欢笑近半个小时，才仿佛从迷幻般的梦境中走出来。孟尚海问叶梅：“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到了这里？”

　　叶梅便把自己下牧区巡回售书和今天的遭遇说给他听，罢了又问孟尚海：“你怎么会到这里？”孟尚海也把自己的情况说给叶梅听。原来，他在这段时间里因想念叶梅，已痛苦悲观，不成人样了！罗曼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办法安慰他，便让他到县城与叶梅见面，以缓解他的痛苦。他非常感激罗曼兰的良苦用心，便骑着骆驼，踏上了来县城的山路……

　　他已出门三天了，今天赶到这里天黑了，刚在这条沟里找到一个小山洞躺下，便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救。他忙跑出山洞，可茫茫雪夜，风吼雪扬，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听错了，准备回山洞，就在转身时，又隐隐听到那叫喊声，他即刻溯风而上……当看到狼群围扑人的险境，想冲上去解救，但怕单枪匹马，难以退狼，于是攀上山崖搬起石头砸下去……

　　叶梅听此情景，感叹不已，叫喊着：“天意天意啊！”一番感慨后，紧紧偎在孟尚海怀里，欢欣的泪花直流。他俩在山崖下相拥寒暄半天，孟尚海才说：“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回那个山洞里……”搀扶着叶梅向那小山洞走去……

　　那个山洞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

　　因为孟尚海知道这次出门需要在野外风餐露宿，所以像牧民出远门那样，带上了毛毡、被子、茶壶、锅碗等。现在他已将毛毡铺在山洞的地上，洞口燃起了篝火，搭上了茶壶，开始烧水熬茶。小山洞忽然暖烘烘的，充溢飘散着一种家的浓浓温情！孟尚海把叶梅让坐在花毡上，铺好餐布，拿出馕、包尔沙克、奶疙瘩之类吃的东西让叶梅吃。茶熬好了，又盛一碗端给叶梅，让叶梅喝。但此时此刻叶梅哪有心思吃喝？她眼含着泪花，述说着离别的痛苦和思恋，邂逅相逢的喜悦和兴奋！孟尚海何不是这样呢？他俩又相拥相抱在一起，用疯狂热烈的亲吻，诉说着思恋的痛苦，诉说着相逢的喜悦，两个火热的恋人好像浸泡在狂潮里的泥人慢慢瘫倒在地铺上，仿佛两团熊熊的烈火燃烧着，熔化着，凝结在一起……

　　山谷里寒风呼啸，大雪飘飘，天寒地冻，小山洞里温暖如春，气氛灼烈滚烫。他们搂抱着，疯狂亲吻着，酣畅叫喊着，呻吟着，在地铺上滚来滚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直到凌晨一点，才像巨涛狂澜渐渐停息下来。孟尚海朝洞外看看说：“已经半夜了。”

　　叶梅坐起来，捋着散乱的头发，喘吁着问：“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孟尚海想了想，摇了摇头。

　　叶梅说：“元旦，一九六二年元旦。”

　　“元旦？”孟尚海惊问，他在深山野谷放牧，已经没有时间和节日概念了。

　　“对，是元旦。”叶梅说：“本来今天我想早早赶到县里，想办法去马蹄湾看看，再找机会去看看你，没想到我们在这里相会，天意啊！我俩已在这个山洞里不知不觉度过了两个年头！”她玩笑说。孟尚海激动兴奋得跳起来：“好好好！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但愿我们的生活从今天开始——翻开新的一页！”他伸出臂膀又把叶梅搂在怀里，又倾倒在地铺上……

　　山洞里的篝火映照着青色的岩石，映照着他俩的脸庞，他俩脸庞上跳动着激情，飘飞着灿烂美满的笑容。沟谷里漫天的雪花为他俩飘洒，像报春的信使，篝火的热气将雪花化作细细的雨丝，在山洞前的天空斜斜飘下，渲染着春天的梦境。他俩疯狂亲吻着，热恋的心燃烧着。这时孟尚海起身了，相对叶梅跪着，向他心中的美神求爱：“叶梅，五月马莲花开放的日子，我们就结婚吧？”他脸上闪耀着岩石般的庄严，眼睛里跳动着岩石般的真诚。

　　叶梅脸上燃烧着篝火般的红晕，相对着他，神圣地点着头：“五月，神圣的五月，我同意马莲花开放的日子我们结婚，我盼着，等待着——”

　　两个恋人同时向大地叩首，以古老婚约的仪式向大山起誓。接着激动地冲出山洞，张开臂膀，面对雪片纷扬的山谷，面对黑糊糊的夜空，高声呼喊：“春天快快来吧！马莲花快快开放，快快开放！——我们就要结婚喽——■嗬——■嗬——”叶梅也跟着孟尚海扑出山洞，好像小鹿倚在孟尚海结实的肩上，■嗬■嗬地呼喊：“春天快快来吧——马莲花快快开放。快快开放吧！”他们忘记了一切，盼着春天，盼着马莲花开放，盼着绚丽烂漫的春天！

　　啊！夜空燃起爱情的熊熊烈火，庄严的宣告点燃黑暗的夜晚！风雪笼罩的山野为之震撼摇荡，茫茫夜晚激扬着满帘幽情！雪片在沟谷里纷扬翻飞，好像美丽的精灵拍着小手掌，送来一个个深情的祝福！他俩又拥抱在一起，燃烧的激情托着他们飞向云蒸霞蔚的紫蓝色家园，飞向理想绚烂的天国！

　　这一夜，他俩就这样在疯狂亲吻、酣畅叫喊、灼烈燃烧中度过了。那两天，两个恋人哪里也没有去，也不想去，把一切悲伤痛苦、艰辛烦恼，统统抛到脑后，就在这个与世隔绝般的小山洞里，无忧无虑，说说笑笑，痛痛快快，欢欢喜喜厮守着……谁能想到，这两个命运的弃儿，一九六二年的元旦是在青藏高原北部的大山深谷中，在一个人所不知的小山洞里度过的。

　　这是含泪的记忆，他们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