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老人眼睛里汪出了一层清泪。现在大陆上想去香港的人排着队，有千方百计找关系去的，有迁移的，还有偷渡的，都想在那个花花世界淘金，享受富足荣华的生活。他原以为女儿会同意跟他去香港的，没料到女儿拒绝了。他忽然发现女儿跟他之间，还是有很深的沟痕，长叹道：“阿梅，爸爸这几十年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知道我们的父女关系生分了，爸爸总想怎么补救补救心里的愧疚和缺憾，给爸爸个机会吧！——你好好考虑考虑！”叶梅的眼睛也湿了，说：“爸，您不要这样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爸，您还是我的好爸爸，女儿会一辈子记着爸爸的！但去香港的事，爸爸还是尊重女儿的意见！”老人抓住女儿的手说：“女儿，你知道吗？爸爸都七十过了，人活七十古来稀。爸爸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了，爸爸想让你陪着爸爸走完人生最后的路！”老人幽幽地说，伤感的样子。叶梅鼻子发酸，泪水哗地涌出来了，脸庞贴到爸爸的胸前：“爸，您不要这样说了，爸还年轻，还很精神，爸能活一百岁！等以后香港回归了，女儿就去爸爸身旁，陪着爸爸，一步不离开陪着！”

　　老人张了张嘴不说话了。他知道他这女儿的性格，她要说不字，谁也别想改变，小时候是这样的执拗任性，现在看来还是这样。老人捧着女儿的脸，泪水汪汪地望着女儿说：“香港回归了，你真到爸爸身旁？”

　　“真的。爸。”叶梅点点头。

　　老人脸上渐渐出现欣慰的笑容：“那，爸爸就好好活着，等香港回归那天，等香港回归那天，我们全家团圆！”老人嘴里喃喃着，叶梅的脸庞紧紧贴在老人胸前。临走那天，老人说：“阿梅，香港你不去就不去吧，但爸爸要留给你二十万块钱，你总不会不收吧？”说着就让取钱。

　　叶梅忙拦住说：“爸，看您又来了，又来了……您老看我缺钱吗？我们的生活很好，我有工资，大憨在家种着地，每年收成都可以，不缺钱的。”老人说：“不，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以后给天亮说媳妇，买房子，听说天亮还没有正式工作，用得着……”

　　一提天亮，叶梅的心狠揪了一下，但转而马上恢复了常态，因为关于天亮，老人询问了几次，她都说出远差了，不在县里，老人并不知道他在青海服刑，她不让老人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害怕老人听了伤心。于是她说：“爸，儿女自有儿女福，儿女的日子要靠他们自己挣，自己奔，把他们护在翅膀底下，供他们衣食，他们会永远长不大的！爸，小时候老听您这样说，就不要考虑他的事了！”

　　老人脸上出现失意和悲苦神情。叶梅心里又猛地发酸了，害怕不收钱伤了老人的心，想了想，说：“爸，那，那女儿就收下吧。”她想先收下，然后原封不动替爸爸存在银行里。老人见女儿收下了钱，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天上午，县里给老人准备了送行宴。刘书记和县长双双来请老人赴宴，在桌上商谈在马蹄湾投资建立草业公司事宜。刘书记把这些天县里准备的规划和可行性报告呈给老人，老人看了看，说：“在马蹄湾投资办草业公司的事，我这里就算基本定了。我把资料带回去，与董事们研究商量，而后具体实施。”

　　刘书记和县长们听了，心里乐开了花，香港人办事就是讲效率。老人又说：“刘书记，还有件事想告诉大家，我们香港华夏公司在东台县的投资捐助诸事，就授权我女儿叶梅全权负责，以后县里有什么事就直接跟她联系。这样利于我们双方的联系和具体方案的实施。”

　　刘书记略怔，接着痛快地说：“好好！我们以后就跟叶梅联系，就跟叶梅联系。她负责联络工作，我们双方都方便！”旁边的叶梅却着急了：“爸，我行吗？我行吗？不行不行不行！”她直摇着头。老人说：“你行。就这样定了。”

　　刘书记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端起酒杯：“来，让我们共同为叶老先生支持我县经济建设干杯！”

　　“干，干！”

　　“干干干！”

　　老人离开了东台县。

　　东台县开始忙起来了。县里首先召开干部职工大会，刘书记和县长通报了跟叶老先生洽谈投资的情况。而后刘书记又召集县委和政府班子领导开会，研究叶梅的工作问题。他说：“叶老先生给投资建草业公司的事基本敲定，但合同能否尽快签订，资金能否尽快到账，工程能否尽快动土，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抓住叶梅这头，因为老先生把这事全权交给了她。

　　说白了就是抓住了叶梅，就抓住了这笔投资，抓不住，就完蛋！因为叶老先生的投资计划，并非仅仅瞄准我们东台，还有青藏北部的巴丹图尔，好在叶梅在我们县，这是最有利的因素，但也是最不利的因素，大家都知道，叶梅和她母亲曾经在咱们县受过很多委屈和磨难，这些年我们对叶梅关照也不够，要是她稍有倾向意见，投资就会从我们手里失掉！鉴于这种情况，我建议任命叶梅为农牧局副局长，她做了农牧局领导，必然就会想农牧业方面的事，做农牧业方面的工作，这就叫做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这个同志也该提拔重用了，这些年一直在最基层，熟悉了解农牧业方面的情况，上次会议已决定让她担任乔联专职副主任，现在还没有宣布，正好发挥她的作用，宣布到农牧局。这样安排，有人可能会说我们拿官帽‘钓’投资，或者说换投资。让我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只要有利于牧区建设，有利于经济发展，有利于增产增收，什么办法都可以想，什么招数都可以拿来试，摸着石头过河，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深圳原来是个小渔村，现在变成了现代化城市、改革开放的前沿，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改革创新！不改革，不闯出一条新路，天上掉馅饼啊？”

　　是啊，东台这个边远小县，财政底子薄，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现在有了引进外资的机遇，怎么能坐以放过？仔细想想，如果能拿到这笔投资，不要说提拔个副科级，就是提拔几个副县级干部又怎样？县委和政府领导当即表态，同意提拔叶梅为县农牧局副局长。

　　下午，农牧局召开全局职工大会。大家不知道会议内容，当林部长赴会宣布了叶梅的任命决定后，会场先是沉静，几秒钟后，突然哗地响起了掌声。对于叶梅的任命，农牧局多数职工没有感到突然，因为这些年叶梅在农牧局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她有文化，工作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就是性格有点懦弱，在单位上谨小慎微，缩手缩脚，但话说回来了，人哪有完人呢？这样的干部应该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得到重用。大感突然的却是叶梅本人。宣布前，因时间紧林部长没有给她通气，当她听到任命决定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多少年了，她脑子里只刻着两句话：低头认罪，好好改造，别人怎么指挥，就怎么行动，说东就东，指西就西，像磨道里的毛驴子。她这样的人能当领导吗？她能胜任吗？原先县里让她去乔联做专职副主任，她已经感到好笑了，现在又让她……不行不行，不干不干！她给林部长谈了自己的想法。林部长说：“这是县委的决定，是县里对你的信任，准备准备上任吧！”她见林部长不松动，又去找刘书记。

　　刘书记听了很吃惊。给官不做，天下还有这样的人？这几年里他碰到不少跑官的，要官的，不乏买官的，还从来没有碰到给官不要的。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问：“理由就是干不了？”叶梅点点头。刘书记再次问：“真没有其他想法？就是干不了？”叶梅又点点头。刘书记笑了：“好！你是个好干部。你肯定行，肯定能做得很出色。——服从组织决定吧！”

　　一说服从组织决定，叶梅即刻低下头，不敢吱声了。——鸭子赶上架了！

　　对于叶梅的提拔，大感突然而又没想到的是李小妹。当她听到叶梅的任命决定时，同样以为听错了，当证实叶梅确实任命为农牧局副局长了，一时傻了：叶梅当了副局长，她的倒霉日子就跟着来了！这些年她在邱生辉的撺掇下，把人家叶梅整得好苦，还把人家的孩子送进了监狱，叶梅能饶过她吗？她还有安稳日子过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三个“怎么办”好像三枚重型炸弹，在她脑子里轮番爆炸。

　　散会后，她便往邱生辉办公室跑，要让邱生辉想办法拿主意。邱生辉见她松稀样子，好像丧家犬，有心把她轰出去，害怕这女人狗急跳墙，把他唆使她诬陷叶梅的事抖搂出去，那就彻底栽了，所以说：“她上台就上台，有啥大惊小怪的？我不是还在台上吗？”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虚得跟吹起的肥皂沫儿似的，但为了给这个女人打气，稳住她，又说：“她来当局长，仅仅是个副的，我是正局长，她能把我们怎么样？不要怕。”李小妹嚷着说：“你说得轻巧！要是她明着不来暗着来，给我穿个小鞋，使坏，打击报复，我就惨了！你快快想办法啊！”她拉开了哭腔。邱生辉顿了半天说：“我想这样吧，你现在不要动声色，装作啥也不知道，啥也没有干，咱们走着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她不找你的麻烦，咱就犯不着跟她来真格的，如果她背地里使心眼，找麻烦，我们就想办法把她赶走。我也有我的靠山，到时候我请他们出马，帮着撵走她！”

　　李小妹听邱生辉这样说，停住了哭丧声，脸眉舒展了。邱生辉见几句话把她哄转了，拍了拍她高挺的胸脯说：“回去吧，好好吃你的饭，睡你的觉，把心放到肚子里！”李小妹拨开他的手走了出来。

　　李小妹回家后，反复思考邱生辉的话，同时自问：“他这个人到底靠得住吗？关键时候会不会帮她？”想着，忽然叫喊：“——不能相信他，他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当初他许诺，只要给叶梅找个岔子，就让她取代叶梅，她把人家的娃娃都送进了监狱，他也没有兑现他的许诺，后来他又许诺，只要把叶梅赶出东台，就让她马上做收发，或者升迁，也同样没有兑现，后来，再后来，桩桩件件的许诺，没有半件兑现，还把自己的身子也搭上，让他当毛驴骑，这种人能靠得住吗？

　　李小妹经过几天几晚的思想斗争，这天终于走进刘书记的办公室，把这段时间邱生辉怎么撺掇唆使她诬陷叶梅的事全抖搂了出来。刘书记听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对她说：“回去写份申诉交给公检法，既然你们诬陷了人家余天亮，就应该把这个案子翻过来，放余天亮回来。另外详细写份材料上报组织部门。”

　　李小妹带着对叶梅愧疚的心情和上当受骗的懊悔，很快写了情况材料，上交公检法，又送一份到组织部。

　　一个月后，邱生辉被免职了。组织部门在宣布邱生辉免职的同时，也明确宣布由副局长叶梅主持农牧局工作。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叶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但人们仍没有感到突然。这是人们想到的，也是必然的。叶梅这次也没有叫喊不行不行，因为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她已经熟悉了农牧局的工作，并且在孟尚海和大伙儿的支持帮助下，“小荷已露尖尖角”，受到了县里领导和全局人的赞赏。她自我感觉还是能干好这份工作的，于是挑起了这副重担。

　　她比以前更勤奋，干劲更大了，工作上还有很多新点子。她觉得组织这样信任她，这样关心她，她应该勤奋工作，做出成绩。孟尚海说，就要这样展示你的才能，本来你就是个很能干、又泼辣的女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