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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101章

  余大憨和秋香连夜赶到了东台县。他俩先与孟尚海和秀秀探看了天亮。这次天亮不是关在平房里,而是关在带铁门铁窗的监房里,手腕上戴着铐子,还有人在门旁看守。因为他腰上有伤,身子斜靠在墙角里,额头和脸上有青紫的肿块疤痕和血迹,这是派出所民警在拘押他时,因他反抗所致。他见爸爸、孟叔叔、大妈和秀秀来看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次,他不像上次那样神情沮丧而懊恼,而是昂扬着脑袋,微微笑着,脸上泛着复仇后的欢快和胜利者的自豪!这个浑小子啊!

  秋香和秀秀失声大哭,余大憨和孟尚海也涌出悲酸的泪水。这类事怎么摆平,余大憨和孟尚海已经轻车熟路了。他们去找司法部门,但他们说这次没有松动的余地,就是邱生辉不向司法部门起诉,也要追究余天亮的刑事责任,况且邱生辉还在昏迷中。他们又去找刘书记和县长,刘书记和县长不但摇头叹惋,而且很恼火,说上次县里为余天亮的案子已力排众议,做了很多工作,可以说竭尽全力了,这次县里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了!

  一连几天,邱生辉还在昏迷着,医生整天守在他的病床旁。余大憨和孟尚海几次前去打探情况,医生说还在危险期,能否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要是醒不过来,那就是一条人命,还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比醒过来更难缠。要是这样,天亮就不是几年牢狱的问题。余大憨、孟尚海和秋香母女心悬一线,手捏大汗,其担忧焦急程度不亚于自家人躺在那张病床上。

  孟尚海忽然想出个办法,他对余大憨悄悄说:“要不,咱们就,就……”

  “就啥?”余大憨问。

  孟尚海迟疑了半天说:“等邱生辉清醒后,我们把那事告诉他,天亮毕竟是他的……他知道了内情,如果出面申诉,至少可以减缓天亮的责任……”余大憨突然大发雷霆:“你真会出歪点子!我余大憨就是替天亮坐牢,也不会去求他,也不能让我儿子天亮知道他有那样的亲老子!那样的人为人父亲不配!你趁早收起这个馊点子!”他一扬手推开孟尚海。

  余天亮虽然身在铁窗,戴着冰凉的手铐却没事一样,高扬着头颅,脸上涌现出那种战士打了胜仗的自豪和英雄气概,真能把老天爷都气出眼泪来!听说邱生辉被他那一石头砸得几乎一命呜呼,现在还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病床上,他更是高兴,心里喊着,狗日的死了才解恨!鲁莽的愣头儿青小伙子,只图一时痛快,却没有想想邱生辉死了,他得偿命,更不知道邱生辉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在复仇后的兴奋和痛快中,也有愧疚难受的地方,这就是不该伤害邱小华,她是多好的姑娘啊!多贤惠,多美丽,对人多热心啊!那两天他都喜欢上她了,要不是有秀秀,保不住就跟她谈对象。那天,当他看到她的下颏整个错位,圆圆的好看的脸庞青紫红肿,像受伤的大南瓜,悔恨愧疚地叫喊着:“小华,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啊!”膝盖一软跪在她的病床旁。但现在不论怎么悔恨愧疚,那一拳打出的惨重后果,却是再也没办法补救挽回了!唉!你这个混蛋,怎么把恩人打成了那样?她那两天守在他的病床前,端吃端喝的,好像无微不至的大姐姐,你怎么就如此残忍?你还算人吗?你不是人啊!你是畜生啊!

  他悔恨不已,愧疚、痛悔,像两根野拐枣刺扎在心头,使他疼痛难忍,不得安宁。他不时歇斯底里地叫喊着,用戴着手铐的手撕扯着自己的胸口,嘭嘭敲砸着自己的脑门……门外的干警看见他自残,用警棍敲着铁门警告道:“余天亮别闹了,老实点!再闹,把你铐在铁窗栏上,让你尝尝那铁窗滋味!”干警这一警告,他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他已经饱尝了铐在铁窗栏上的滋味。几天前干警刚把他关进这座铁门窗里,他不服气,大喊大叫:“凭啥把我关在这样的地方?这是关押死刑犯的地方,你们对我太残酷,太不公平了!”用手铐摔砸着门窗闹着要出去,干警气极了,反剪起他的双手,铐在铁门窗栏杆上。他想蹲,蹲不下去,想站,站不起来,只能半弯着腰,半踮着脚尖,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悬着。那种疼痛和难受滋味,真比拿刀子剐皮肉还痛苦。没过半小时,别说叫喊,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便自动安静了下来。

  他想,他要是能像上次那样走出监牢,首先向小华赔情道歉,甚至跪在她面前,让她斥责或者鞭笞他,但鲁莽幼稚的小伙子并没想到自己这次进来,已经不可能在四五年内走出监牢了,而且如果邱生辉醒不过来,他就算走完了自己短暂的生命路程。

  他被痛苦和内疚折磨了半天,大概没有力气了,也或许由于腰伤和手铐下的刺疼,渐渐歪过去,倒在墙角的地铺上,闭上了眼睛。一连几天,他身上那种英雄气概在铁窗里渐渐冷却了,磨蚀了,开始幻想像青海劳改农场时那样,有人突然通知说“余天亮你无罪释放了,可以回家了”的情形,但他把脑子都想痛了,那种梦幻般的奇迹最终没有出现……

  叶梅日夜兼程赶到了上海,赶到了爸爸的病床头。

  老人已经不行了,几天不睁眼睛,说不出话,但老人在死神的门前盘桓着,等待女儿叶梅的到来。叶梅扑到了爸爸身旁,叫声:“爸爸——女儿来了!爸爸您怎么不早告诉女儿一声?”老人听到喊声,奇迹般睁开了眼睛,出现最后的慈祥和欣慰的笑,接着颤巍巍抬手。叶梅赶忙抓住爸爸的手。老人紧紧捏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已发不出声来了,只是将目光转向站在床旁的律师。律师知道他想说什么,从床头柜的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送到他手里,老人接过那文件,又想说什么,还是发不出声音,便把那文件按到叶梅手里。那是一份遗书。老人把遗书按在叶梅手里,便闭上了眼睛。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老人走了,走得很安详,浪迹天涯的飘飘游子,最终落叶归根了。叶梅和庶妹叶蓉按照爸爸生前的遗言,从简办了丧事葬礼,守过了“三七”。爸爸在香港有十多亿资产,在遗嘱中分留给叶梅50%,并遗嘱她在律师的监督下,前去香港接收,但叶梅没有马上去香港接收遗产,她准备回东台县,因为东台还有很多急需她亲自办理的事。在上海的这二十多天里,她眼前总是晃动着刘书记和县长焦急等待她的影子,她几次打电话给领导说办完事马上就回县,尽管刘书记和县长嘴上说不急不急,但她仍从领导的语言里感觉出那种期盼、焦虑和急迫的心情。领导对她的确关心,她不好好为县里做工作,对不起他们,同时她放心不下儿子天亮,她几次给秀秀打电话,问她家里好吗?天亮好吗?姑娘总是说一切都好,但她冥冥中感觉这个愣头儿青要出什么事,因此她心里焦急,准备马上动身赶回东台。

  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们都来送她。这些同学和朋友都几十年相互没有见过面了,她刚到上海,因为爸爸住在医院,忙得顾头顾不了尾,没顾上跟他们联系。在给爸爸办丧事过程中,一个小学同学得到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把她来上海的消息传了出去。他们都来看望这个当年忽然从世界上消失,现在又突然冒出来的同学。几十年杳无音信了,同学们相见不相识,庆幸、欢欣、高兴,抱在一起痛哭流泪!听说她急着要回东台县,大惑不解,这叫干啥?都劝她多留几天,跟大家好好聚聚,或者留在上海,生活在上海。上海毕竟是大城市,中国有几个这样的大城市?有几个像这样繁华美丽发达的地方?

  特别是当年马蹄湾农场解散后跑回上海的乔育玲,跟她聊了聊这些年自己的情况,又回味当年在马蹄湾那种不堪回首的艰难日月,抱住她的胳膊不松手了:“叶梅,那是什么鬼地方?鬼都不能待的地方!那些年我成了那样,你差点也被人家整死……现在还不回来,有什么好留恋好舍不得的呀?你现在有现成的别墅住,又是亿万富翁的身价,那些钱财你坐在那儿,躺在那儿,睡在那儿,十辈人都享用不完,还回东台干什么?你呀,那种非人的磨难还没受够?真叫人想不通!”乔育玲泪水淋漓劝说着。

  那年乔育玲从马蹄湾跑出来,就回上海了,尽管回来后没有工作,但那些年她靠打扫街道,捡垃圾度过了艰苦的日子,后来靠捡垃圾发家致富,现在成了上海滩上的垃圾大王。她穿着质地高级的三件套制服,对叶梅说:“侬现在就是在上海滩上捡垃圾,扫厕所,也不去东台那样的地方抱金娃娃,当县长。那年头脑发热去了马蹄湾,真傻透了,真可笑死了!要不是农场解散后逃回上海,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说不定把骨头都扔在了那里,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她连连摇头,连连哀叹,连连咋舌,似乎连想都不敢想那残酷可怕的地方!

  对于乔育玲和同学们的好心好意,她自然理解,但她说:“我的家在东台,那里还有我的工作,我的事业。上级组织对我很信赖,很关心,也很照顾的,我得对得住组织,得马上回去投入工作,有些工作正等着我去做呢!”

  乔育玲和几个同学听着就撇撇嘴,脸上浮出揶揄和讥笑,什么事业什么工作?这年月谁还说这些?傻透啦!那些年组织上怎么不关心你,不照顾你?不就是因为现在你有个亿万富翁的香港老爸吗?不就是吸引投资吗?傻冒儿,大傻冒儿!乔育玲见叶梅对她和同学的劝说并没有多少反应,便说:“叶梅,要么先去香港接收你爸爸的遗产,这是大事中的大事,亿万资产啊!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把这些事儿办妥后,你回东台把你儿子和那乡下老公接回来,去香港,仍然继续办你爸爸的公司,你如果忙不过来,我还可以去香港给你打打工!”后一句话虽然带点调侃,但劝说是真心诚意的,毕竟她俩在马蹄湾开过荒,种过地,有着难以忘怀的深刻记忆。

  但叶梅回答大家的还是那几句话,态度还是那样的态度,温软里含着那种不易改变的愚顽和矢志不移,大家也就不再劝说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同学已经变了,不仅仅外表变成了十足的农村妇女,更重要的是变得傻冒儿愚顽而可笑!哲人曾说过,从聪明到可笑,往往只有一步的界线,她已经迈过了这一步,跟当年孤傲清高,聪慧干练的叶梅判若两人。

  这天她要走了。庶妹叶蓉拉着她的手说:“爸爸生前让我转告你,让你以后带着‘妈妈’回上海,就住在这座别墅里,或者去香港,让他死后灵魂能得到安慰!”这座别墅实际上是爸爸给她买的。叶梅听了陡然泪水纷飞,她知道爸爸一直以来对妈妈和她有一种负疚感,其实她早已原谅了爸爸,从心底里接受了爸爸。她是爱戴爸爸的,父女总是父女,什么感情还能代替这种血肉亲情呢?她望着挂在墙上的爸爸的遗像说:“爸爸,您是女儿最亲爱的爸爸,女儿会永远想念您,想念您,也谢谢爸爸对女儿的关爱,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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