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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14章 拾麦 (1)

  油菜结籽,大麦黄芒,小麦也快熟了。小麦的穗子捏上去不再是软的,扁的,成了硬的,方的。掐下一穗在手心里一揉,麦粒子崩崩登登就出来了,每个麦粒子都白白胖胖,闪着亮光。傍晚时分,朝西往满是小麦的坡地里望去,麦地和霞光连在了一起。不知此时的小麦特别容易着色,还是霞光对小麦的成熟色有着提前透露的作用,满坡的麦子呈现的竟是金黄的颜色。人们望得心里一喜,说快了快了。

  连日来,人们见面没有别的话,都是对小麦收割时间的判断。头天说的是再过五六天就可以割了,第二天有人就说,看这样儿过个三四天就可以动镰了。他们就是这样,祖祖辈辈都是用倒计时的方法计算开始收麦的时间,从个把月、一二十天、十来天,一直数到真正开镰的那个早上。随着收麦时间的日渐迫近,人们显得有些匆忙,还有那么一点紧张。他们从镇上买回了翻场用的桑杈,扬场用的木锨,还有在太阳底下割麦时戴的草帽。这些“武器装备”都是簇新的,跟闪着银光的新麦秆有着同样的颜色。他们把地边的油菜和大麦先割下一片,拉来毛驴套上石磙,开始造场。石磙碾一遍,他们洒点水,撒点麦糠,再碾。碾够九九八十一遍,直到场面子碾得跟镜面子一样,单等着往上面堆新麦了。在收麦大战的前夜,人们不大睡得着觉。

  在院子里,在月光下,男人蘸着清水,也蘸着月光,把月牙形的镰刀磨得霍霍的。家里有几个人参加割麦,这家的男人就得磨利几把镰刀。也有的人家多磨出一两把镰刀,以便到时把半途磨钝的镰刀替换下来。此时,小麦成熟的香气已从田地里涌进村子里,香气浓浓的,无处不在,连灶屋的筷笼子里都盛满了香气。这种香气人们不用特意去闻,只要走动,呼吸,香气自然就沾在身上,自然就沁入肺腑里去了。更兴奋也更性急的是一种名叫麦秸垛垛的鸟,它连着几天彻夜不眠,飞到村东叫一声麦秸垛垛,飞到村西又叫一声麦秸垛垛。等打完了场,麦子归了仓,最后阶段才是麦秸垛垛。眼下麦子还没有收割,哪里就轮得上麦秸垛垛了!但人们对麦秸垛垛没有半点埋怨之意,他们鼓起嘴巴,用口哨和知道操心的鸟儿互相呼应,也说麦秸垛垛,垛垛垛垛。

  远在外地打工的人们,似乎也闻到了麦子成熟的香气,纷纷回到村子里来了,准备收麦。他们都有一份土地,地里都种有小麦。这一季小麦是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收成,也可以说关系到他们半年的口粮,谁都舍不得放弃。方奶奶家的老二在北方一座有名的大城市里拾破烂儿,他坐了火车换长途汽车,天黑之前赶回到村里。他每次回来,肩上都挎着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鱼鳞袋子,袋子里装着城里人淘汰下来的单衣、棉衣、裙子、鞋子之类,这次也不例外。据说为遮人眼目,他把在城里挣到的钱卷进棉衣里,放进袋子的中间层。外人以为袋子里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旧衣服,其实呢,成沓的票子就包藏在旧棉衣里。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都不问他在城里拾破烂儿怎样,简单提到的都是关于收麦的话题。人问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回来收麦?他说是的,回来收麦。行,回来的是时候,不耽误收麦。

  老二到家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没顾上吃饭,就提上东西,到村子里老宅上的房子里去看望方奶奶,他的母亲。老二拾破烂儿拾发了村里住不下他了,他使了钱,让村长给他批了新的宅基地,他把房子建到村外的公路边上去了。他先是盖了大出厦的瓦房,犹嫌不高,就扒了瓦房,盖起两层高的楼房。人们从公路上过,看见路边一座陡起的高门楼,看到门楼下面两扇一推隆隆作响的红漆大铁门,那就是老二的新宅。方奶奶听说老二回来了,就坐在门口的一个矮脚凳子上,等着老二。往日这个时候,方奶奶会看看电视。电视是黑白的,块头也不大,方奶奶看不明白什么,她就是听个响儿,看个热闹儿。

  不过这就不错了,村子里有电视的人家没有几个,方奶奶一个人就有一台电视。只要她乐意,摸住电视机上的那个钮子一拧,马上就有人说话,人影随即也出来了。方奶奶把一台电视机看成一台戏,她说一个人看一台戏太可惜了。这“一台戏”是老二从城里给她捎回来的,老二老是想着她,对她很有孝心。老二这次回来,给方奶奶捎的有吃的,有穿的,还有戴的。吃的是点心,穿的是一件上衣,戴的是遮阳的帽子。老二特别对方奶奶说,这几样东西都是他在商店里新买的,上面都有标签,有价钱。因为他在城里拾破烂儿,村里人对他捎回的所有东西都打问号,都怀疑是从破烂儿堆里挑出来的,所以他有必要强调他给方奶奶带回的东西都是新买的。方奶奶说,你看看,你看看,又让你花这么多钱。

  方奶奶知道,老二这次回来,一定还会说到不让她下地拾麦的话,只是暂时还没说到。老二给方奶奶买的遮阳帽是布的,折叠的,像一朵大喇叭花。花朵子折起来是一瓣,打开就是六瓣。方奶奶承认现在的人就是能,连遮太阳的帽子都能造出花儿来,但老二刚把帽子给她戴在头上,让她试一下,她赶快就摘下来了,说这样的帽子她恐怕戴不出去。老二说,怎么戴不出去?只要戴,就能戴出去。城里的老太太都是戴这种帽子,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时髦你懂吗?方奶奶问,是毛?是啥毛?老二笑了,说,我估计你就不懂,时髦就是流行,就是时兴,懂了吧?方奶奶摇头,意思还是不懂。老二给方奶奶买的上衣在一个塑料袋子里装着,当着方奶奶的面,他才把塑料袋撕开了。上衣是灰色的,上面打着红格子。方奶奶说,是花的!老二说,这不算花,人家外国老太太,岁数越大,越穿大红大紫的,越往年轻里打扮。他让方奶奶穿上试试。方奶奶没试,把上衣按原样叠好,又放回塑料袋里去了。

  老二这才说到不让方奶奶拾麦的事,他说,您今年千万别下地拾麦了,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别摔着碰着。现在的太阳跟过去也不一样,紫外线特别厉害,照多了皮肤容易出毛病。您得体谅我们当孩子的心情,我们主要是替您着想,是为了让您安度晚年。

  方奶奶没说话。她猜老二今年又不让她拾麦,果然是这样。老二在城里拾了几年破烂儿,把城里人说的话也拾到不少,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

  老二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过去粮食金贵,想借半瓢麦面得跑满庄。现在家家户户的小麦新摞陈,陈摞新,新麦陈麦都不值钱,谁还费神巴力地去拾麦子?谁还稀罕那点麦子?关键还不在这儿,关键是人的思想观念变了,过去的人,累不当累,辛苦不当辛苦,为一个麦粒子就得弯一下腰。现在的人讲究个人价值,讲究值过不值过,如果付出的代价太大,如果不值得,就不干。他想让方奶奶表一个态,今年能不能别去拾麦。

  这次方奶奶不说话不行了,她说,她从来没指望拾麦能拾个金山银山,人长一年,就一个麦季子,她去拾麦,不过是个营艺儿。

  老二一听就不大高兴,说,您老说营艺儿营艺儿,营艺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外面从来没听说过。营艺儿是哪两个字,我在书上也没看见过。我听说过营生,也听说过玩艺儿,从来没听说过有营艺儿这个词。您知道营艺儿是哪两个字吗?

  方奶奶说,你这孩子,我一个字皮都不识,哪知道字不字的。

  这时,老二的儿子新良来喊老二回去吃饭,说他妈已经把饭做好了。方奶奶也对老二说,好了,快回去吃饭吧。

  老二的话还没完,他说,妈,您得为我们想想,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去拾麦,人家不笑话您,笑话我们。人家会以为我们给您兑的麦不够吃,兑的钱不够花。人家会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对您不孝顺。

  方奶奶说,谁敢胡说,我不依他。她还是催老二快回去吃饭,说老二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该饿了。

  老二否认他饿,说吃饭没什么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看来不去拾麦最重要。方奶奶差点说算了,今年不去拾麦了,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她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拿起那件上衣对新良说,把这件新衣服拿回去给你妈穿吧,这么好的衣服,奶奶穿可惜了。

  新良说,我妈才不穿你的衣服呢!

  老二这才站起来走了,没说话就走了。看样子老二是生气了。老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您这是何必呢?我这是给您买的衣服,又不是给她买的衣服。她穿衣服的事,还用得着您操心吗!

  老二走后,方奶奶愣怔了一会儿,就开始心疼老二。孩子大老远地回来,饭都没顾上吃就来看她,孩子对她够孝敬了,可是她没夸孩子一句好,却惹得孩子生了气。方奶奶拿袖口搌了好几次眼。

  大面积地收麦是在一天早上开始的。没有人给村民下达口令,但他们像是同时接到了口令,说出动就全部出动了。也许是麦子成熟的气息把口令传达给农人的。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响。在某个晌午,麦子一下子就熟透了,有经验的农人们决不会贻误时机。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惯,第一天开始割麦,他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进行,这种情形有点像过大年,起五更。过大年兴奋,收麦也是兴奋。可收麦的早起和过大年的起五更又有所不同,过大年一起来就放炮,放花,张扬得厉害。而收麦时的早起,是在鸡不叫狗不咬的情况下,踏着夜色一声不响地向野外进发。

  据有人解释,一大早下地割麦,是趁太阳还没出来,露水还没落下,麦穗还没炸芒,麦秆保持着皮韧状态,无论怎么摇晃,麦穗都不会断头,麦粒都不会脱落。这种解释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并不满足。人们的感觉,在后半夜下地割麦子,更像是打仗,更像是打仗中的突袭战术。田野里静悄悄的,麦子都被自身的香气熏得有醉意,有些沉睡昏昏。这时,人们手持利刃,已分头进入预定位置。麦子也许还在做梦,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人们就对麦子下手了,迅速把麦子放倒,并把麦子捆上。在天亮之前,人们就是这样弯着腰,始终保持冲锋状态,对麦子实行包围,分割。等太阳出来后,人们看着满地放倒的麦个子,才直起腰来,擦着脖子里的汗水,露出收获的胜利的微笑。

  别看方奶奶不参加割麦了,但她对割麦的事还是很灵醒。村里第一家的院门打开,第一个割麦的人从院子里走出来,方奶奶就听见了,一听见她就睡不着了。接着,方奶奶听到了村街上无数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都沙沙的,很像是急行军。这时一向性急的麦秸垛垛反而不叫了,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它们定是发现了人们在夜幕中疾行的身影,显得有些惊慌。人们一旦开始着急,就把它们比下去了。方奶奶也起来了,把一只鱼鳞袋子和一根棒槌摸了摸。鱼鳞袋子是拾麦用的,棒槌是捶麦用的。一个多月前,她把这两样东西都准备好了。过去拾麦,都是挎着大荆条筐,拉着筢子,麦穗要,麦秆、麦叶也要,把麦粒儿捶打出来,麦秆麦叶麦糠留着烧锅。现在烧的不愁了,拾麦的人只拾麦穗。用塑料的鱼鳞袋子盛麦穗,比大荆条筐轻便多了。鱼鳞袋子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拾麦走得远一些,如果鱼鳞袋子装满了,可以抓住袋子口,把袋子踩一踩,摔一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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