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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坤道》 作者:赵德发

第17章

  道友聚会结束,石高静立即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他打电话和米珍说了行程,米珍说:“那就把高笃的遗体告别仪式定在后天上午十点。”石高静说:“可以,我争取和老四见最后一面。”米珍说:“你不只是和高笃见面,还要主持安葬仪式。”石高静问,打算把老四葬在哪里,米珍说:“高笃在遗嘱里说了,希望死后能到琼顶山希夷台下陪伴师父,你看行吗?”石高静说:“他还俗这么多年,最后回到师父身边,也算是叶落归根。”米珍还问石高静,可不可以为高笃建个墓塔,石高静说:“他能立下遗嘱,把大酒店拍卖后用于南宗祖庭的重建,给他在山上建个墓塔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快找人做吧。”米珍抽泣着说:“那就这么办,咱们后天见。”

  石高静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落地后却被告知:因为杭州雾大,航班暂缓中转航程。等到天亮,连虹桥机场也是大雾弥漫,飞机无法正常起降了。石高静打电话给米珍,让他们不要再等。米珍叹气道:难道是天意?是高笃没有脸见你?石高静说:弟妹你不要多想,天有不测风云嘛。米珍说:你不出席遗体告别仪式还行,可是安葬仪式要等你。石高静说:看天气情况吧,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十一点左右,停机坪上的雾气渐渐消散,机场方面开始发布一个个航班的登机时间。郇民给石高静打来电话,问清楚他到萧山机场的时间,说马上派车去接。石高静问郇民,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没有,郇民说,结束了,现在祁总正在火化,一会儿就能拿到骨灰,安葬仪式定在下午三点。石高静说,如果我赶不到,你们就别等我。

  在萧山机场去印州的路上,又遭遇堵车,据说是前面出了车祸。将近五点,石高静才来到印州城外。打电话问过郇民,得知祁高笃葬礼结束,人已散去,只有郇民和米珍还在墓地。

  来到玄溪水库大坝,石高静看见了一幅怪异的画面:大片的黄褐色上,有一道蓝,一团绿,两点红。黄褐色是干涸的库底,一道蓝是玄溪,一团绿是希夷台,两点红是正在作业的两台推土机。

  车子下了大坝,沿北岸向东,很快来到推土机附近。这儿已经堆起了一小片平地,平地上停着一辆越野车。司机指着它说,那是郇总的。石高静道一声谢,拿着包下来看看,见这里已经垫出了两三亩大小的地方。他转身向北站着,一座山门和几重殿堂都在他的想像中拔地而起。想一想师父那句水库干了就再建庙的预言,再想一想山下山上两个逸仙宫的转换,他恍如梦中。

  有人在喊“石道长”。原来东边山坡上有一个窝棚,老阚正站在门口。老阚说:“我刚从希夷台回来,想喝口水……刚才祁总下葬,可惜你没赶上。”石高静走过去说:“人生在世,想赶而赶不上的事情很多,随缘吧。”

  老阚点点头,叹一口气:“唉,祁总死得太惨了……”他告诉石高静,那天他正指挥推土机干活,司机忽然停车不动,伸出头来往天上看。他仰脸一看,原来祁总又玩滑翔伞了。那时天阴沉沉的,风似有似无,祁总在天上飘着飘着,滑翔伞忽然瘪了半边,滴溜溜打着转儿往下掉,很快掉进了玄溪。他和司机急忙跑去看,发现祁总正好摔在葫芦石上,脑袋呼呼冒血,把溪水都染红了。等到郇民来了,大家一起把他抬到了车上……

  石高静说:“这就叫姿意妄为,自作自受。”

  老阚到窝棚里倒水,石高静走过去看见,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架着蚊帐,便知道老阚夜间也在这里睡。他接到老阚倒的水喝下两口,指着垫出的平地说:“老阚,你劳苦功高呵!”老阚说:“你交代的事情,我能不上心吗?我指挥着两台机子,像扫地一样仔细,把库底的泥沙都弄到这里来了。再说,辛苦一点也得干,这是让我儿子有个家呀。”石高静问:“你最近又去看望儿子了?”老阚笑道:“我现在天天看他。喏,他在那里帮我指挥呢。”石高静见推土机旁边果然有一个年轻人站着。老阚说:“人家说他改造得好,就把他提前放了。他一出来就说,要跟着你当道士,我说你愿当就当吧,他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石高静点头道:“善哉,善哉。”

  老阚告诉石高静,希夷台上还有人在等他,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年轻道士,要拜他为师,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六天了。石高静说:“好,我有空看他去。现在,我要去看师弟的墓。”他把包放到窝棚里,一个人走下土坡,沿着被人在淤泥中踩出的小路去了希夷台。

  没有大水包围的希夷台看上去十分奇特:底部光秃秃的,连一根草也没有;在往日的水线之上,则是树木茂密,郁郁葱葱。石高静走到以前的码头边,看看上面的青、下面的黄,心想,这也是一条阴阳界啦。

  再往上走,就到了墓地。只见师父墓塔的北边,有一座崭新的墓塔矗立着,塔前坐了米珍、郇民和卢美人。卢美人看见他立马起身:“老三,你终于来了?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呢。”石高静向他们点点头,默默走到墓塔前,开口说道:“老四,你早早地到师父这里睡下,想赚我三礼三叩吗?好,死者为大,我现在给你。”说罢,他眼含热泪,庄重地朝上三礼。在他礼拜时,米珍在一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石高静起身后,站在那里打量墓塔。他见这塔和大师兄的那一座样式相同,都是上下六节,比师父的那座矮了一节,不同的是,师兄的名字上面有“龙门弟子第二十七代”字样,“祁高笃”三字上面却没有;师兄墓塔的最下面一节刻了她的生平简介,老四这里却刻着他从师父那里学来并用作企业之歌的《竹马》歌词:

  小小儿童志气高,

  要想马上立功劳,

  两腿夹着一竿竹,

  洋洋得意跳又跳。

  马儿马儿真正好,

  跟我东西南北跑,

  一日能行千里路,

  不吃水也不吃草。

  转到墓塔的背面,石高静看到上面刻着另一首诗:

  圆招金,长招银,

  逸仙无日不销魂。

  尽贪世上无穷色,

  忘却人间有限身。

  ——翁崇玄真人训高笃徒诗

  石高静读后吃惊地问,是谁主张把这诗刻在塔上的。米珍说:“这也是高笃在生前嘱咐过的。高笃说,当年他还俗的时候,师父随口念了这四句诗。他当时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圆’,指的是他养鳖造‘神州鳖精’;‘长’,指的是他做石斛生意;‘逸仙无日不销魂’,指的是他经商成功后的糜烂生活。后面的两句,是对他的训诫。高笃整天说,师父真是厉害,我还没下山,他就把我的一生都说明白了。等我死后,一定要把这四句诗刻在墓碑上,让后人多送我唾沫。”

  卢美人抢过话头说:“师父骂他的诗,他让人刻在碑上,老四够怪的吧?更怪的是,我本来想带人来做法事,可是听弟妹讲,老四早就说了,他死后就该下地狱,别超度他。”

  石高静听后,感动地拍着塔身说:“老四,就凭这两条,你就下不了地狱。”

  卢美人走到祁高笃墓塔与师父墓塔的中间站定,做出一副感伤的样子说:“唉,我们师兄弟四个,现在有两个过来陪师父了。这是我以后的位置。”

  石高静走到大师兄左手的位置:“我应该在这里。”

  于是,活人与死人相间,从北到南出现了这样的排列:祁高笃、卢高极、师父、应高虚、石高静。

  米珍退后几步看看,说道:“按规矩,你们是该这样排。不过,这样一来也很鲜明:翁大师的左边,是两个全真道士;他的右边,是两个俗人。”

  卢美人离开那个位置,一脸不满地说:“弟妹,你说话要负责呵,你老公是俗人,我穿了一身道服,怎么能是俗人?”

  米珍说:“穿了道服也不一定是真道士,你是不是俗人自己清楚。”

  卢美人拧着脖子说:“我当然清楚。我虽然当了多年正一道士,可是现在又回归全真了,而且是简寥观的住持。”

  米珍不再和他说话,转向石高静道:“石道长,郇民现在是竹马集团的总经理——这也是高笃在遗嘱里决定的,他是总经理,我是董事长——我让郇民抓紧拍卖逸仙宫大酒店,把拍得的钱交给你建庙。”

  石高静拱手道:“谢谢。”

  卢美人在一边说:“弟妹,不能厚此薄彼呀。我的简寥观也需要扩建,你也给我一点钱好不好?”

  米珍说:“很抱歉,我是按照高笃的遗嘱办事,他没说要给你。”

  卢美人指点着祁高笃的墓塔撇着嘴道:“老四,你太偏心眼儿了,我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二师兄……”

  米珍不理他,瞅着丈夫的墓塔说:“高笃,我走了。你嘱咐的事我一定给你办好,你只管放心地在这里陪师父师兄吧。”说罢,就和郇民离开了这儿。

  卢美人见他俩走远,对石高静道:“老三,我看了西安那个会的报道,你闹的动静可不小呵,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九指道人了。”石高静一笑:“师兄嫉妒啦?那你不能剁去两个以上的指头,弄个八指道人或者六指道人,盖住我的风头?”卢美人说:“我剁手指头干什么?我用别的方式照样能盖住你!”石高静指了指头上的龙头簪子,说:“什么方式?再把这簪子夺去?可是凭你的德性,你戴得住吗?”卢美人张口结舌,只好转身走掉。

  石高静瞅着他的背影一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通往希夷台顶的石阶小路。他边走边想,在这里等我归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走近台顶,石高静听见“咚”、“咚”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上面蹦蹦跳跳。上去一看,原来有个长着高鼻梁的年轻道人在台顶练武。他到一棵树后站下,悄悄观看。

  这人的武艺好生了得。只见他穿着白衣白裤,飞跃腾跳,身轻似燕,扎头的“一字巾”上的两根黑布梢也随之飘来飘去。练着练着,他“嗖”地一下蹿到琼花树下,勾起一只脚,将自己倒挂在树枝上久久不动。

  石高静大声道:“琼顶山多了一只蝙蝠,妙哉!”边说边走过去。

  那年轻道人慌忙从树上下来,跪倒在地:“师父,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石高静让他起身,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年轻道人说他叫罗清灏,是龙门岔枝金山派的传人,从武当山过来。石高静知道金山派的祖庭是崂山,当代高道、武术大师匡常修便是金山派,就问他与“匡飞腿”是否有渊源。罗清灏说:我师父杨怀科当年住过崂山,是匡飞腿的亲传弟子,后来匡师爷羽化,师父就去了武当山。

  石高静问:“那你师父的武功肯定很厉害喽?”

  罗清灏立刻眉飞色舞:“那当然。我只跟你说一件事:武当山顶的金殿你知道吧,他在那里留下过故事。金殿分为两层,每一层的殿角飞檐上都有屋脊六兽,檐尖末梢是小仙人骑凤。十几年前有一天,在下面一层殿角上朝东南的垂脊上,那个小仙人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根黄布条,飘飘悠悠的。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去看,说殿角那么高那么险,是谁上去系了布条,是什么用意。我师父是住山下紫霄宫的,也去看了。他说,这很明白,因为武当山道士的武功名扬四海,有人来作标记发出挑战了。大家听了很吃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师父就找来一根红布条,一个旱地拔葱,飞身上去,给更高一层的小仙人系上了。后来,金殿上就再没见多出什么标记……”

  石高静点头道:“你师父委实身手不凡。可是,你有那么高明的师父,还跑到琼顶山干什么呢?”

  罗清灏摸摸他的高鼻梁说:“我师父三个月前羽化了。他临走的时候跟我讲,光练筋骨皮还不行,真正的功夫在精气神上。当年他师父向他讲过这些,他不以为然,只是痴心习武。结果年纪一大,损耗的元气补不上,身体就垮了下来。师父说,南宗的内丹炼养很有一套,让我到这里寻师,我给他送完大单就过来了。到这里听说,真正的南宗传人就是你石道长,今天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快收下我吧?”

  石高静笑道:“收徒哪能这么快,你先住一段再说。走,到茅篷看看去。”

  来到茅篷,只见门边扔了一堆方便面纸碗和火腿肠的包皮。石高静冷笑道:“小罗的伙食不错呀。”罗清灏听出他的讥讽,讪笑道:“在这里找不到东西吃,只好去买来这些。”石高静问:“你在武当山也吃火腿肠?”罗清灏说:“在庙里是一直吃素的,偶尔在庙外面吃点荤,因为练武损耗体力太大。”石高静说:“那是你缺乏内功。”

  茅篷里面更乱。只见草铺的周围衣物零乱,卫生纸扔得到处都是。石高静说:“我的徒弟可不能是邋遢道人。”罗清灏红着脸,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弯腰收拾东西。

  石高静问:“小罗,你真想跟我学南宗丹功?”

  罗清灏站直身体说:“那当然。‘千里寻明师,万里求法诀’,这是历代祖师的做法。我师父当年在崂山为了求师,曾经在匡飞腿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石高静说:“我不让你跪,我让你自己在这希夷台上住着,不吃外面的任何食品,一直住到冬天,你能行吗?”

  罗清灏立即哭丧起脸:“师父慈悲!你就不怕把我饿死?”

  石高静说:“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没饿死,你比我年轻,就能死啦?这上面好吃的多着呢,连仙草都有。”

  罗清灏眼睛亮亮地问:“仙草?在哪里?”

  石高静说:“在后面的悬崖上,叫作铁皮石斛,你自己找去。”

  罗清灏说:“好的,我去找。哎,我听老阚说,师父在这里住的时候,曾经被蛇咬过,丢了一根指头?”

  石高静点头道:“有这事。”说罢,就伸手去门楣石下方的空隙里,摸出了那截断指。已经过了两个夏天,这截指头虽然颜色乌黑,却没有腐烂。他猜测,蛇毒可能有防腐作用。

  罗清灏看了唏嘘不已:“太可怕了。多亏我去城里买来雄黄,在茅篷外面撒了一圈,就没遇到过蛇。”

  石高静的手机响了。是老阚打来的,说他老婆送来饭菜,让他到窝棚那儿吃,石高静就把断指塞回原处,嘱咐了罗清灏几句,离开茅篷。

  罗清灏把他送到台顶,问石斛在什么地方,石高静带他去了后面的悬崖边。他见两根尼龙绳还拴在树上,就做了示范,讲了石斛的样子和采集方法。罗清灏抻长脖子向悬崖下看一眼,战战兢兢道:“这么高……”石高静“哧”地一笑:“还是匡飞腿的徒孙呢,这么胆小?你只要把保险绳拴好,摔不死的。”

  他走下希夷台,来到北面的窝棚,老阚一家三口都在那儿。老阚对儿子说:“你师父来了,还不快点磕头?”小阚就跪下向石高静磕一个头。石高静问:“小阚,你以后真的打算出家?”小阚点头应道:“嗯。”石高静说:“不想那个燕红啦?”小阚说:“不想了。”石高静说:“好吧,你在这里好好干活,到冬至的时候我收你作徒弟。”小阚说:“为什么要等到冬至?”石高静说:“南宗收徒,都在冬至这天。”小阚用舌头舔舔嘴唇,不再作声。

  老阚的老婆已经在窝棚旁边的石台上摆出了四样素菜,盛好了三碗米饭,招呼他们快吃。石高静过去坐下,对女人说:“你一天两时来这里送饭,真是辛苦啦。”女人说:“这有什么。男人在外面干活,女人送饭,山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石高静说:“我明天去宗教局问问,建庙手续批下来没有。如果批下来,就抓紧在这里建几间房子,再聘个厨师把伙房开起来,到那时候生活就方便了。”

  他问老阚,给他的钱是不是花完了,老阚说:“花完了。开推土机的这几天老要钱,说不给钱就撤。”石高静说:“你告诉他们,三天之内一定会把前段的账目结清。”老阚说:“好,这样就能把他们留住。”

  吃完饭,说了一会儿话,老阚一家三口回了丹灶村,石高静则在窝棚前面独自坐着。此时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山中一片静谧。石高静看着离他不远的希夷台,念及生死相隔的师徒几个,怆然良久。他想,老四提供了建庙资金,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逸仙宫尽快建起,收徒传道,让南宗道统得以延续并发扬光大。那样,若干年后我到师父旁边变成一座墓塔,也才能立得住,站得直。

  第二天早晨,老阚父子俩来后,石高静到大坝上等到公交车,去了印州市政府。

  一进宗教局长办公室,康明瑜就说:“石道长你来得正好,省宗教局已经发文,批准你建庙了。”他递过一份红头文件,石高静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准许重建印州古道观逸仙宫,满怀欣喜连说“善哉”。康明瑜说:“有了这份批文,我们就可以往下进行了。你赶快拿出规划书,同时起草一份申请用地的报告,我给你协调有关部门,让他们赶快审批。”石高静说:“多谢局长操劳。”康明瑜说:“不用谢,这是宗教局长的职责。不过,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其他的筹款,建设,全靠你了。”石高静说:“请局长放心。建庙费用,我前段筹了一些,祁高笃留下遗嘱,要把逸仙宫酒店卖了给我,这样就相差无几了。”

  康明瑜看了两眼石高静,问道:“石道长,你说前段筹了一些款子,你把这些钱用作了哪些支出?”石高静说:“没用作支出呀?都留着建庙呢。”康明瑜问:“你在美国是不是有套房子,每月还要还按揭贷款?”石高静点点头:“对呀。”康明瑜又问:“那你这次回美国,还房贷用了谁的钱?”石高静笑道:“局长,是不是有人向你反映,我用募化来的钱还我个人的房贷?”康明瑜眼睛盯着他说:“对,市政府办公室收到发自美国的一封信,说的这是这件事。领导让我调查清楚,我不得不让你做出解释。”石高静哈哈大笑:“我身穿道袍当乞丐,东讨西要,一直才要了几万块钱,哪够我还房贷的?我用的是我母亲卖房的钱。”他从包里把募化收入清单拿出来,康局长看后说:“你母亲了不起,竟然卖掉房子支持你的事业,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写那检举信呢?”石高静说:“是我堵了一位中国同胞的财路。”

  他把任由的可耻行径以及对他的处理结果讲了讲,康明瑜点头道:“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小人无处不在。我现在也叫小人盯上了。”石高静笑道:“谁敢盯上局长?”康明瑜说:“有人想当市道协会长,一再到领导耳朵边吹风,说江道长年纪大了,该退位让贤了。我说,江道长年龄虽然大了一点,可他德高望重,身体也好,可以再干几年。这样,小人就恨上了我,到处散布我的谣言,说我经济上不清楚,在办批庙手续上受贿,还把寺院道观当成提款机,随意报销不正当开支。石道长你应该知道,宗教问题无小事,我在这个位子代表政府管宗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敢向和尚道士伸手呢?他们手里都是信众捐助的善款,我能忍心贪占?”石高静瞪大眼睛问:“还有这事?这个小人是谁?不会是老卢吧?”康明瑜气哼哼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这位师兄,多年来一直巴结某位领导,甚至在家里、在庙里专设神堂,为人家祈祷,祝人家升官。咳,这一套不知是巧合还是奏效了,那位领导前些天果然升了官,而且直接分管宗教工作。这一下,你师兄就有恃无恐了。”石高静沉吟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局长你不必多虑。”康明瑜说:“我也相信这个。我就是不买他的账,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走出宗教局,石高静想,任由这家伙真是狠毒呵,我断了他的财路,他就向印州市诬告我公款私用。咳,也怪我私心没有除尽,要是我三年前回国的时候将那房子赠与崇玄道院,任由就抓不到我的把柄了。可是当时我想,以后说不定还要到美国住,就把房子留在了我的名下,并让任由代还房贷。这就叫:为物所执,自作自受。

  石高静抡起拳头,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脑壳。

  他想,那边有任由,这边有老卢,二人虽不相识,但狼狈为奸,一个给印州市政府写诬告信,一个向康局长施放明枪暗箭。如果这帮小人继续胡闹,以后会出一连串麻烦的。我去拜望一下江道长吧,让他老人家预测一下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

  他打车去了城隍庙,可是江道长却不在家,应邀去义乌市给一家公司看风水去了。石高静想,我干脆在这里挂单住下,一边跑建庙的手续一边等江道长。他和知客徐道长说了这意思,徐道长说,好,你愿住几天就住几天。

  到一间寮房住下,石高静上街买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起草了给市建委和市土地管理局的报告,到客堂打印出来,去市建委送。到了那里,一位科员说:你这报告怎么连公章也没盖?石高静说:对不起,逸仙宫没有公章。科员说:没有公章不行。石高静打电话给康局长说这事,康局长说,你先刻一枚逸仙宫筹建处的章子吧,我写一份介绍信给公安局,你拿上它到那里刻去。石高静匆匆忙忙去宗教局,拿到介绍信又去公安局,拿到公安局的介绍信之后又去定点刻章处,刻章处收下后,说明天才能过来取。石高静来回折腾时想:真麻烦呀,要是有辆车开着就好了。但他马上又嘲笑自己娇气,忘记了“以事炼心”的祖师古训。从刻章处出来,想想下午没有别的事情,索性连出租车也不坐,上了一辆能够到达城隍庙的公交车。

  刚上车,就听有人喊“石道长”。循声看去,原来燕红正在车上。燕红拍着身边的空位,让他坐到那里,石高静就过去了。他见燕红脸色更加憔悴,担心地问:“燕红你没上班呀?”燕红说:“我已经辞职半个月了。”石高静问她何辞职,燕红说:“我怀孕了,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是郇民非让我去做人流不可,我就辞职躲了起来。”石高静说:“你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燕红咬咬牙说:“我就是要争个名分。我把孩子生下来,他还敢不和我结婚?”石高静叹口气道:“唉,你也太执著了。你觉得,这样生拉硬扯来的婚姻,能幸福吗?”燕红说:“管它幸福不幸福,我能在这印州城有个家就好!”石高静问:“你说躲起来,躲到哪里去了?”燕红说:“我自己租房住着,除了我同学鲍小青,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郇民多次打电话问我,我说,我就不告诉你,等到我进了产房,会让你去看孩子。他气得把手机都摔了……哈哈!”石高静看看燕红的得意神情,摇头道:“我劝过你,要澡雪精神,可你就是不听……”燕红说:“我要是照你说的做,只能继续流落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道长,你知道我以前是在逸仙宫弹古筝的,你能体会我为食客奏乐的感受吗?唉,无论我弹奏得多么认真多么好,人家爱听不听,仿佛旁边放着一架CD机。有的听是听,可是听了看了却动邪念,趁着酒劲儿胡说八道,可着劲地侮辱我;有的走后打电话,要约我出去占有我。我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说到这里,燕红眼泪婆娑,取出纸巾连连擦拭。石高静问她现在要去哪里,燕红说,想去城隍庙烧烧香,让城隍老爷保佑自己心想事成。石高静点点头:“好,咱俩正巧同行。”

  公交车前行一段,猛地一颠,让许多乘客弹离座位老高,随即又惊叫着重重地跌坐回去。石高静向外面看看,原来这段路已经破损,车子刚驶过了一个大坑。

  过了几分钟,他听见燕红发出一声呻吟,转脸一瞧,见她抱着小腹满脸痛苦。他问燕红怎么了,燕红说肚子疼。她抱腹弓腰缩成一团,嘴里还“咝咝”地吸气。石高静说:“疼得厉害是吗?我送你去医院?”燕红点点头。石高静急忙让司机停车,他把燕红搀了下去。

  下车后,燕红脸色煞白,额头出汗,坐在马路牙子上连声呻吟。石高静叫来一辆出租车,扶燕红上去,立即赶往市人民医院。路上,燕红疼得大声呻唤,哭爹喊娘。石高静掏出手机给米珍打电话,说了燕红的情况,米珍说我正在值班,你快把她送来吧。打完电话,石高静见燕红紧闭双眼滑下了座位,车座上出现一团鲜红的血渍。司机回头看见了,立即停车让他们下去,说今天真是晦气,拉了你们这么一对。石高静说:“师傅你别乱猜疑,我和她是在公交车上遇见的,我送她去医院是见义勇为呢。”司机说:“她把我车弄脏了怎么办?”石高静说:“我给你洗车钱还不行?快走吧。”司机这才继续前行。石高静把燕红抱回座位,发现她牙关紧咬,已经昏迷。

  到医院后,石高静给了司机五十块钱,把燕红抱下车就往大厅跑去。他的举动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有人还在一边指指戳戳:“快看快看,道士抱着小姑娘来了!”石高静不理这些,抱着燕红径直奔向产科病房。

  到那儿把燕红放下,一个小护士瞅着石高静的道袍“扑哧”一笑。石高静低头看看,原来自己的前襟染了一大片血。他顾不上处理,让米珍赶快抢救燕红。米珍用听诊器听听燕红的心脏,又摸摸她的肚子,说,很可能是宫外孕大出血,我早就知道她怀了郇民的孩子。石高静说,那你快叫郇民过来。米珍点点头,就给郇民打电话,郇民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自己正有事。米珍气愤地说:“郇民,我没想到你是这号人。燕红需要马上动手术,你要是不来签字,我马上免掉你这个总经理!”郇民这才答应立即过来。

  米珍和护士推着燕红去作B超,石高静就到水池边擦拭道袍上的血迹。闻着那股腥气,他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修仙之人,须远离腥秽,否则会使道业退败。石高静心生疑虑:我今天血染道袍,道业会退败吗?但他转念又想:不管它。无论是非成败,反正我今天必须救燕红。他将湿透了的道袍前襟拧干水分,用力扯平,坦坦然然走出医院。

  回到城隍庙,还是惦记着燕红。到了晚上,他打电话问米珍情况如何,米珍说:“我的判断没有错,燕红就是宫外孕大出血。石道长,多亏你把她及时送到医院,如果再拖一些时间她就没命了。”石高静慨叹道:“这个燕红真是执迷不悟,她非要生下郇民的孩子干什么呀,你看,反倒落了这么个结果。”米珍说:“郇民也太绝情。我今天狠狠骂了他一通,他已经认错了,说等到燕红好了,就和她登记结婚。”石高静说:“哦,燕红终于心想事成了。”

  米珍又说:“石道长,你今天不怕名声受污,敢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姑娘进医院,真不简单,我佩服你。我决定,虽然逸仙宫大酒店一时拍卖不掉,但我先拨给你二百万,作为你建庙的前期资金。”

  石高静一听,心花怒放:“善哉,谢谢米主任!土地划拨下来,马上要交一大笔钱,我正不知所措呢。”

  米珍说:“除了这笔钱,再把高笃那辆车给你,你开着它,上山下山方便。”

  石高静又是连声道谢。

  米珍说,她明天休班,正好把这事办一办,让石高静九点到竹马集团总部大楼。

  第二天上午,石高静去了那里,米珍果然在等着。石高静从她手中拿到了一张巨额支票和一把车钥匙之后,再三感谢。

  他见米珍忙着签发公司的一些文件,就说:“米大夫,你现在是竹马集团的董事长,为何不把医院的工作辞掉,到这里坐班?”

  米珍摇头道:“我不辞职,等我儿子退役回来,我把董事长让给他,我还是回去作产科医生。”

  石高静说:“你肯定是热爱那份工作。”

  米珍笑了一笑:“岂止是热爱,那就是我生命存在的方式。石大哥,我在产科已经干了二十年了,几乎每一天都能亲手把几个婴儿迎接到这个世界上。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理感受吗?仿佛整个世界也像我手中的婴孩一样,那么单纯,那么天然,成人社会的肮脏、混乱全都远我而去,我也和手中的婴孩那样,纯真无邪……我想,只要我的身体不出问题,我会一直干到退休。你想,到快退休的时候,我都是个老太太了,还能经常沉浸在那种婴儿一般的感觉里,不是我今生最大的造化吗?”

  一种大感动涌上石高静的心头。他说:“米大夫,我明白了。你现在虽然是在产科工作,其实是在修行。老子讲,修行的最高境界是‘复归于婴儿’,你做到了。我向你致敬!”说罢,他庄重地向米珍作了个圆揖。

  米珍红着脸说:“哎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个俗人,怎么能担得起你这大礼?”

  石高静说:“你不是俗人,绝对不是……”他一边赞叹,一边走了。

  他到楼下开上那辆奥迪A6,去刻章处拿到公章,跑建委,跑土管局,风驰电掣一般。

  傍晚,他开车回到城隍庙,一些道士围上来又看又摸。有的说:石道长你真阔呀,我们当家的也没坐上这样的好车!

  恰在这时,江道长坐着他的桑塔那2000型轿车回来了。石高静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到这里是个错误,急忙上去为江道长打开车门,向他讪笑道:“江道长,竹马集团刚给了我一辆车,咱们换过来坐好吗?”

  江道长淡然一笑:“各坐各的车,各走各的路,怎么能换呢?”

  石高静发窘道:“我的路该怎么走,正等着你给指点呢。”

  江道长说:“不用指点,车到山前必有路。”说罢,径直走进客堂。

  石高静跟了进去。等江道长坐下,他讲了自己这一段外出的经历,又讲了回来之后的一些事情。说到米珍刚给了二百万建庙资金,他打算尽快开工,江道长说:“那就建吧,布谷鸟正等着呢。”石高静不解:“布谷鸟等着干啥?”江道长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石高静想,布谷鸟叫,是播种的季节到了。对,我建成逸仙宫,传播南宗文化不就有道场了吗?

  石高静看看正在喝茶的江道长,又说:“本来我不该胡乱传话,可有件事我还是想报告一下,因为这涉及到玄门的纯洁与声誉——今天在康局长那里听说,有人眼馋你的位子,正在游说有关领导,要搞道协换届……”

  江道长摆摆手道:“提这事干什么,谁想要死老鼠,谁就拿去。”

  石高静知道,江道长这是用了庄子讲的“腐鼠”典故,就起身向江道长打个圆揖,说:“‘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到底是江道长豁达逍遥,在下告辞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石高静开着车,上山下山来来回回,跑有关手续,找人搞规划设计,忙得不可开交。用地手续批下来之后,他马上让老阚从当地找来一支建筑队,开始建设寮房与斋堂。

  这天,石高静接到米珍电话,说逸仙宫大酒店已经卖掉,共卖得四千一百万元,买家分三次付清。第一笔一千五百万已经到账,让石高静去找郇民拿支票。石高静喜出望外,马上开车去了竹马集团总部。郇民见他来了,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签发支票给他。

  走到楼下,他给米珍打电话道谢,说钱拿到手了。他又问,燕红怎么样了。米珍说,燕红还在自己的住处休养,不过,她好像改变了想法,不愿和郇民结婚了。石高静说:这姑娘,应该是迷途知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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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坤道震惊青烟或白雾天理暨人欲嫁给鬼子被遗弃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