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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或白雾》 作者:赵德发

第12章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平州地区天翻地覆。在长达一个月的领导骨干学习班上,在一次次群众集会上,在广播报纸等媒体上,到处都回响着“七大”控诉、声讨“五大”及他们的后台贾学舜的声音。继向前进之后,一个个“五大”骨干被抓起来投进了监狱。投进监狱也不让他们老蹲在里头,隔三差五就把他们拉出来批斗、游街。这个时候人们看到,在一片“打倒向歪头”的怒吼声中,向前进的脑袋更是歪得失去了考究,整个地歪到肩膀上去了。光斗平州几个“五大”头头还不过瘾,“七大”骨干们又向省里提出强烈要求,一定要把贾学舜弄到平州接受批斗。省里批准了这一要求,就用一辆囚车把贾学舜连同他的几名得力干将拉了过来。这次批斗大会让“七大”的复仇情绪达到了最高潮。当贾学舜等人被押上台前的时候,全场人腾地站起,一个个跳跃着叫喊谩骂,足足过了半个钟头才渐渐平息。好不容易才按照原来的安排开始发言了,第三个上场的钟大炮再掀波澜:他往台上一站便泣不成声,总算成声之后却提出了这么个建议:改换会场,把这些杀人凶手拉到牤牛山烈士墓地!他的话音未落,全场人立即鼓掌赞同并振臂高呼:“杀了他们,血祭烈士!”“血债要用血来偿!”省工作组的人见事不好,急忙把穆逸志叫过去交代一番,由他出面劝说大家保持理智,才没让这一企图实现。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吕中贞也上台控诉了一通。这一段时间里她曾在许多场合控诉过“五大”的罪行,但讲来讲去主要是很具体的两件事:一是在那次农民进城武斗中,“五大”的人把她的门牙给打掉了;二是在“七大”快被赶尽杀绝的时候,他去山西找陈永贵所遭受的苦楚。每讲到最伤心处,她都是忍不住咧嘴大哭,将掉落了门牙形成的缺口暴露无遗。有一回,省工作组的老刘说:小吕,听你讲话跑风露气的,赶快把掉的牙镶上算啦。她点点头说:中,我明天就把它镶上。可是钟大炮听到后却阻止她道:别听他的,这是证据,不能把它毁了!吕中贞想想也是,如果把牙镶上,再发言时就没话讲了,于是就一直保留着那个缺口。这次控诉贾学舜,她当然还是讲那两件事,还是哭着让大家看她那掉落的门牙。

  大会散了,贾学舜被拉回了济南,省工作组的老刘再一次劝她镶牙。看她迟迟疑疑不肯答应,老刘说:我告诉你吧,批斗大会开得差不多了,那个证据不用保留啦。你再不镶牙,就要影响领导形象啦!吕中贞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去找穆逸志问。穆逸志笑道:“这还不明白?新的领导班子快公布啦!”吕中贞说:“是吗?有我的好事么?”穆逸志将她的小鼻子一刮:“有好事能漏了你?”吕中贞摸着鼻子喜滋滋道:“那我赶紧去镶!”

  当天,她就到大街上走进一个镶牙铺子,兴冲冲说了意图。戴着花镜长着白胡子的老牙医让她躺到手术椅上端详片刻,摇摇头道:“这牙我可以给你镶上,但你要答应我一条。”吕中贞问:“答应你啥?”老牙医说:“可不能再去咬人了。”吕中贞听了这话,便明白这老人是看过她两年前咬人的场面了,于是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老牙医接着说:“人牙就是人牙,是用来吃五谷杂粮的,不是用来咬架的。违背了它的天生用途,它就会横死,就会暴亡。明白吧?”吕中贞又羞又窘点了点头。老牙医察看了一下她的其他牙齿,又道:“年轻轻的掉了这么多,受的委屈可不少哇!”听了这话,吕中贞立即红了眼窝。老牙医问她是不是将空缺的全镶,吕中贞点头答应着。接下来,老牙医便让她咬了牙模,让她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吕中贞的一口牙齿变得整整齐齐。也就在这一天,省工作组召开紧急会议,宣布了省革委发来的人事任免决定:战山任平州地革委主任兼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副主任一共七人,其中有已在部队被提拔为师政委的滕良,有钟大炮,有吕中贞。穆逸志则去省工业厅任厅长。

  “七大”骨干们对自己的结果还比较满意,但不理解省里对穆逸志的安排,当天晚上集合在穆逸志的办公室里嗷嗷叫唤:我们胜利了,为什么不让穆司令领我们掌平州大权,却把他调走了?那战山本是走资派,这两年又被“五大”拉拢进领导班子为虎作伥,为什么让他来当一把手?不行,我们还要造反!我们的胜利果实决不能让战山侵占了!穆逸志沉着脸说:别胡闹了,赶快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决定!钟大炮说:穆大哥,你这一走,俺们在平州不踏实呀!穆逸志说:踏实不踏实,得靠你们自己了。我经过这一段的观察思考,发现形势有了一个重大变化:经过三年的文革,造反派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你别看现在我们这派重新得势,保不定哪一天会和向前进一样再进监狱!听了这话,“七大”骨干们吓得目瞪口呆,急忙问穆逸志该怎么办。穆逸志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洗掉身上造反派的色彩,叫干啥干啥,站稳脚跟,巩固地位!明白了吧?众人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俺听司令的!穆逸志把眼一瞪:放屁,谁是司令?众人急忙改口道:厅长,厅长!俺听厅长的!

  大家回去时,吕中贞佯装要走,走到门口却又收住了脚步。她听得其他人已走远,将门关上,流着眼泪对穆逸志说:“你这么一走,俺实在受不了……你把俺也带到济南吧!”穆逸志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胡说八道,你已经是平州地革委副主任了,我怎么带你去济南?”吕中贞说:“我不当这个副主任了,就跟着你走!我到济南什么事也不干,就给你提茶倒水洗衣裳,把咱们的孩子拉巴好,行不行?”穆逸志瞪眼道:“真是胡闹!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你想把咱们两个都毁掉呀?”吕中贞抽抽嗒嗒地说:“穆专员,俺一个庄户丫头,本来也没想当什么官呀僚的,是你把俺一步步弄到这里,弄成今天这样子的。俺真是离不开你,你也不能撇下俺不管!”穆逸志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近吕中贞,软下语气说道:“傻丫头,谁说我撇下你不管啦?我没说不管你呀……”吕中贞这时一下子跪在他的跟前,紧紧抱住穆逸志的腿哭了起来。穆逸志低头看看那张梨花带雨般的俏脸,抬手拽一下悬在面前的灯绳,在一片黑暗中俯下了身体。

  二人在这屋里一直呆到次日凌晨。他们在地板上一次次地交合,中间穿插着对许多事情的悄声交代。穆逸志让吕中贞先在平州好好干上一段,等到条件成熟,再把她调到济南。吕中贞说:“可盼来你这句话了!可你说的‘一段’是多长时间呵?”穆逸志说:“可能一年两年,也可能三年五载。”吕中贞撅着嘴道:“可别叫我成了老太太再去呀!”穆逸志笑笑:“再怎么样,总要比我家那个老太太年轻吧?”吕中贞说:“我听钟大炮说,你家嫂子有心脏病?”穆逸志点点头。吕中贞便握着穆逸志的手说:“我等。无论等上多少年我也等!好吧?”穆逸志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将吕中贞的手紧紧地一攥。吕中贞感觉到,穆逸志的这一攥,把她的一生全攥进他的掌心里去了。她将那只厚厚实实的男人手掌托起来,贴在脸上,让自己汹涌流淌的泪水把它整个儿打湿。

  过了一会儿,穆逸志把手抽回,说道:“中贞,你往后是地革委副主任了,不是过去的造反派头头了,我教教你怎样当好这个官吧。”吕中贞道:“你快讲快讲,这正要跟你请教哩!”于是,穆逸志就一条一条不厌其烦地讲了起来:台上怎样;台下怎样。人前怎样,人后怎样。与一把手怎样;与其他人怎样。与干部怎样;与群众怎样。讲话怎样;批文件怎样。向上级汇报怎样;向下级作指示怎样。陪客人吃饭怎样;受人宴请怎样。坐车怎样。走路怎样。穿着怎样。握手怎样……最后说到一个鼓掌怎样,穆逸志就讲了好长时间。他说,别看这个小小的鼓掌动作,学问可大着呢。在一些重要场合,有时候要早鼓,有时候要晚鼓。有时候要多鼓,有时候要少鼓。有时候要重鼓,有时候有轻鼓。有时候要举手鼓,有时候不能举手鼓。有时候要笑着鼓,有时候不能笑着鼓……吕中贞让他讲得晕头转向,搔着脖子说:哎哟哟,这么麻烦,比绣花还难!穆逸志说:绣花算什么?那是一个庄户丫头的本事,怎样当官可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深奥的学问!吕中贞心服口服,抱紧了穆逸志道:是是是,你就是个大学问家!穆逸志骄傲地一笑,又一次让吕中贞躺倒,去她身上显示起一个大学问家的雄风……

  第二天,穆逸志启程去省里报到,他的老战友以及战山等人都来送行,吕中贞也在其中。遵照穆逸志的事先嘱咐,在送行的过程中她硬是没让自己掉一颗眼泪,表现得与大家毫无二致。只是等到分别时握手,她暗地里多使了一把劲,把千言万语在一瞬间传递了过去。

  送走穆逸志,平州新的地革委也开始运转了。领导班子连开几天会,战山领大家反复学习“九大”文件,强调要消除派性,增强党性。他指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建立组织,造反,完全是执行和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需要,但现在全国实现了“一片红”,需要加强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了,如果继续抱着小山头不放,那他就走向了反动。他的讲话虽然不时惹得钟大炮等人侧目而视,但大体上没有遇到明显的反对意见。政治学习告一段落,战山便对领导班子成员做了分工。其中有二人分管工业,由钟大炮与另一位副主任各管五六个行当;农业也由两个人分管,这便是文革前任地委副书记的陆万岭和吕中贞。因为农业没法再分,战山宣布这二人以陆万岭为主,吕中贞予以协助。会后,钟大炮私下里对吕中贞说:这样安排不合适,你成了副主任的副主任啦!吕中贞心里只想着去济南的事,说道:这么安排正好,叫俺独挡一面,俺愁也愁死了!

  这时,吕中贞想到自己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便请了假,要了车,回到了支吕官庄。吕中贞让车停在门口,一个人走进院子后,看到杂草丛生鸡屎遍地,不由得心中悲凉眼中落泪。她一声声叫着娘走进屋里,却见娘正病蔫蔫地躺在床上。吕中贞扑上去就哭,吕牛氏却挣扎着坐起来瞪大一双老眼打量她。待看清真是闺女,吕牛氏才一把搂住她嚎啕大哭。从娘边哭边念叨的语句中,吕中贞得知,这两年娘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她,尤其是听说闺女从平州逃到了牤牛山之后更是吓得要命。有几次,村里还有人传说她被打死了,娘痛不欲生,一天到晚地哭,多亏二咣咣常来安慰她,让她不要听信传言,才让她强打精神活了下来。但因为思念与伤心,她早已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一旦犯了就不能起床。前几天二咣咣来告诉她,她闺女不但没死,还当了大官,她将信将疑,对闺女的思盼更切,于是老病就又犯了。吕中贞听了娘的诉说,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回来看看,在给娘喂下一碗红糖水后,偎着她一个劲地流泪。

  红糖水很快起了作用。吕牛氏感觉心里舒坦一点了,便问闺女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吕中贞不想让娘再伤心,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讲,特别是对生孩子这一重大事件做了隐瞒。娘一边听一边嗯嗯啊啊,也不做多少追问。但吕中贞讲到去山西时,娘却表现出格外的关注。她说:“你到那里,问那幅画了没有?”吕中贞不解地问:“什么画?”娘从枕下将那块画版扯出道:“这画版印出的呀,你爹让他迷住,非去当兵不可,俺死活也拦不下他,你就忘啦?”吕中贞一看,立刻感慨万端:这么多年了,原来娘还一直揣着这个谜,并且一直想解开。她说:“哎呀,那时候我哪还顾得上打听这件事儿?娘,我今后兴许还会去山西。等那时,一定给你打听清楚!”

  说话间,二咣咣和村里的一些人来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起表达着对吕中贞做了高官的羡慕与祝贺。过了一会儿,就连村革委主任支明铎也来了。这个白面皮年轻人向吕中贞检讨了前两年站错了队的错误,口口声声要吕中贞对村里的工作“做指示”。看到自己在村里得到这般尊敬,吕中贞满肚子涨满了欣悦,嘴里却说:“我会做啥指示?我是不脱产的干部,还是你领导下的社员,等到年底还得向大队交钱买工分呢。”支明铎说:“吕主任你太谦虚了!你在地区尽管放心工作,交钱不交钱的,家里工分给你按最高的记!”吕中贞摇头道:“那可不行,那是多吃多占,你就忘了四清?”这句无意中说出的话,让二人同时想到了支明禄,于是都在脸上现出尴尬,就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

  众人走后,吕中贞挽挽袖子做了午饭,陪娘和司机吃下,便要把娘带到平州看病。吕牛氏摆手道:“俺可不敢耽误你的工作。放心吧闺女,你在外头混好了,我这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她还嘱咐吕中贞,眼看着成了老闺女了,得赶紧找个对象了。吕中贞笑着点头道:“找呵找呵,你等着吧。”吕牛氏说:“等你成了亲,生下孩子,俺进城给你看孩子去呀!”看了这话,吕中贞的心一下子飞到了牤牛山中,眼窝也立时湿润起来。娘问她怎么啦,她一边摇头,一边走向了外面的吉普车。

  出了村子,驶上大路,吕中贞对司机说不要回城,她要去牤牛山看看。黄昏时到达黑石岭,去烈士墓地祭奠一番,便去营房住下了。吃过晚饭,吕中贞在自己住的房间呆过一会儿,便一个人悄悄走出去,向门口的卫兵说要到老乡家串门,在村里三拐两拐,然后就急匆匆向山里奔去。她找到那条羊肠小道,借半边上弦月的照耀,疯也似地向她的目标奔去。初冬的山间,北风在号,野狼在嗥,可吕中贞半点惧心也没有。终于,在月亮被那块高高的鹰嘴石遮住的时候,她摸到了朱家的屋前。拍门叫起主人,朱家两口子都恍若梦中。他们回屋把麦子叫醒,麦子已经对他的母亲表现出生疏,看她两眼,打两个哈欠又睡过去了。吕中贞紧紧抱着他流一会儿眼泪,对朱家两口子说,她往后不能经常来了,拜托他们照看好孩子,她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来把他领走。她特别嘱咐那两口子,千万不要向人说这孩子的来历,就连孩子本人也不要告诉。朱家两口子爽快地答应道:你放心吧,出不了差错!吕中贞把孩子放到床上,亲了又亲,然后郑重地跪倒在地,向朱家两口子叩了一个头,接着就向门外走去。朱大哥急忙提了棍子送她,送到黑石岭的时候天正好蒙蒙亮,当兵的已经喊着口令出操了。吕中贞辞别朱大哥回到营房,假装刚刚起床,洗了洗脸便叫上司机回了平州。

  看过母亲与儿子,吕中贞这才安心地走上了领导岗位。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缺乏自信,甘当“副主任的副主任”,什么事情都让陆万岭作主,任何时候都表现出对他的尊重。年过半百的陆万岭本来对她这个造反派头头还存有戒心,但相处一段看看,这姑娘一点儿抢班夺权的意思也没有,就渐渐地转变了态度。平时,大事小事都和她商量,在一些场合还有意识地将她推向前台,让她经常讲话,多多露脸。在这些时候,吕中贞一般是能推辞就推辞,实在推辞不掉就硬着头皮上台讲上几句。好在她对种庄稼懂得,并且记得一些农谚,讲农业生产的时候一般不会讲得太离谱。难就难在那些远离农业的领域,由于她肚子里缺乏“文化水儿”,常常闹出笑话。譬如说,党的九届二中全会号召全党学哲学,地革委集中学习了一段,接着分头下去抓点,吕中贞也带着几个干部去了蒙西县的一个村子。身为地革委副主任,动员讲话是免不了的,可她只讲了“哲学好,要好好学”这么两句就再也没词儿了。多亏随行的一个干部水平高,讲了一通“矛盾、实践、主观、客观”之类,才让动员大会像那么回事儿。没料到,村里有人知道了吕中贞的底细,就找机会故意让她出丑。有一回开会,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站起来向吕中贞请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吕中贞让她问恼了,皱着眉头喝道:“这点小事都不懂?回家问你娘去!”引得全场哈哈大笑。这话后来在地直机关里传开,每当有人请教问题,被请教的人往往来上这么一句:“这点小事都不懂?回家问你娘去!”

  农民本色让吕中贞出过丑,但也为她争过光。一九七二年,国家再度展开治淮工程,指示山东平州地区将淮河的支流茅河在中途改道直流入海,吕中贞被任命为副总指挥,她二话没说就去了工地。给各县分好河段,向技术人员强调了质量问题,她便身先士卒,与民工一道干了起来。时值隆冬,河道里冰封雪冻,她将鞋一脱便下去了,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挖土、打夯、装车、推车,什么活儿她也能干。前来扒河的有几万民工,工地绵延几十里路,可从头看到尾只有吕中贞一个女人。国家水利部的一位部长前来视察发现了她,感动得老泪纵横,连声说要为她请功。果然,工程结束时她荣立大功,受到了国务院治淮总部的表彰。回到平州,战山书记在大会小会上多次表扬她,称她是敢打敢拼的铁姑娘,苦干实干的好干部。

  用汗水换来的声誉,让吕中贞感到了欣慰与满足。她想: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像我这样的农村姑娘,要文化没文化,要本事没本事,不就有一身力气么?只要肯舍力气,别人就会高看你一眼,就不那么计较你在其他方面的缺陷了。明白了这一点,此后每当有苦一点累一点的工作,她都是自告奋勇冲上去,于是大家对她的褒奖就持续不断,对她的评价稳步上升。

  这两年中,吕中贞的“个人问题”也进入大家关注的范围,时常有人要给她介绍对象。那些“对象”,有干部,有军官,论条件都挺不错,然而不管是谁,吕中贞都一概不见。问她为什么,她便说自己一个农村姑娘配不上人家。这话没有人相信,但也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她一直不找对象的原因。鉴于她的这种态度,久而久之,也就没人为她的婚事操心了。

  别人不操这心了,吕中贞却一直在暗地里为自己操着。数算着自己已经三十出头,眼看着眼角的皱纹一年比一年增多,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她在地委大院住一间平房,旁边是一个个家庭小院,那一户户人家过日子的模样,是她平日里最爱看也最不敢看的图景。工作轻松的时候,往往也是她心情最沉重的时候。漫漫长夜里,欲望的强烈程度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在那些时刻,她真想马上找一个男人嫁了,好给自己的身体有一个交代。但等到想起穆逸志,想起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想起他临走的前夜代表了许诺的那用力一攥,她又将别种念头统统打消,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一个结果。心脏病。心脏病。一个女人的心生出毛病,另一个女人的心却生出了希望。以前,吕中贞是见过那个叫闻桂香的女人的,那女人的高傲与专横给她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吕中贞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心脏什么时候停工歇摆,但她由衷地希望这个过程越短越好。在穆逸志去省里报到后不久,那个女人连同两个孩子都搬到了济南,吕中贞无法观察她疾病的进展,几次给穆逸志打电话打听,却都没得到十分明确的回答。吕中贞想,毛主席说了,“人总是要死的”,得了病的人肯定死得更快。即使她不得病,我也比她小十五六岁,难道还活不过她?想到这里,吕中贞对自己的婚姻前景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身为地革委副主任,吕中贞一年到头总有几次去省里开会的时候。到了那里,吕中贞都是千方百计和穆逸志见上一面,如果条件允许,还会向他奉献身体。因为她这一级的女干部不是太多,开会时经常是一个人独住单间,这个时候她便约了穆逸志前去。但这种约请是十分艰难的,因为穆逸志总说怕人看见,总是踌躇不前。吕中贞在电话里好说歹说,有时候还必须流泪哀求,才能得到允诺,然后苦苦等来轻而又轻的敲门声。好不容易得到了,但过程却是那般短暂,她还刚刚开始燃烧,那边却云消雨歇穿了衣服要走。吕中贞顾不得羞耻,跳下床强扯不放,穆逸志却对她悄声喝斥,让她不要坏了大事。吕中贞问他是什么大事,穆逸志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吕中贞又问,她到底啥时候能调到济南,穆逸志答复道:不远的将来。为了弄个究竟,吕中贞有几次约来穆逸志之后干脆先不上床,一个劲地向他追问。穆逸志总是说,等等看吧,等等看吧。吕中贞说:你让我等到啥时候?你老婆到底怎么样啦?穆逸志说:别急,别急,看样子快啦。听到这样说,吕中贞心里才稍稍安慰一些,于是主动地为他宽衣解带,给他送上十二万分的温柔。

  一九七三年的秋天,吕中贞有了一次再去大寨的机会。因为陈永贵在“十大”上当选了政治局委员,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进一步升温,平州地革委便决定组团前去参观。地革委的大部分成员和各县一把手同乘一辆大客车,颠簸了整整两天才到达了昔阳。那里的情景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像:天南地北、各行各业的人好像都来了,到处都停满了车辆,到处都拥挤着参观的人群。平州参观团到县革委去登记挂号,提出要在参观的时候见见陈永贵,接待的人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陈委员的日程排得太满了!接着,那人便告诉他们,因为前来参观的人太多,只能安排他们到下面的村里去住。坐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村庄,这里参观的人也是熙熙攘攘。一打听,这个村离大寨还有二十多里呢。他们被安排到几家农户的土炕上睡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在村头的大饭摊上吃过早饭,才上车向最终的目的地进发。等驶上大路,参观的车辆排成了长龙,只能慢慢地向前蠕动。走了半天,大寨大队终于出现在面前。只见村头上站了两行人群,每有参观团从车上下来,他们便齐唰唰地拍一阵巴掌。当平州的参观团来到后,一位村干部立即迎上前来,带领他们去了村外。他一边走一边讲,白驼沟,麻黄沟,狼窝掌,虎头山……看过一圈之后回到停车的村头,那位向导与他们握握手道:请留下宝贵意见,欢迎再来!平州的干部们懵了:风尘仆仆来到这里,转这么一圈就完啦?连村子都不让进?正站在那疑惑着,一个小青年突然跑过来喊:山东平州的在哪?战山等人急忙说:这里这里!小青年过来说:陈委员从名单上看到你们来,特地破例安排要接见你们,请跟我走。参观团的人兴奋异常,急忙跟着小青年去了旁边的接待站。

  进了院子,陈永贵笑哈哈地迎上来与战山握着手说:“别人来了我可以不见,老师来了不能不见呀!”战山说:“陈委员开玩笑,谁是你的老师?”陈永贵说:“六五年冬天,我不是去你那里学习办水利嘛,怎么不是老师?”吕中贞听了这话心里一热,心想这老陈还真是有记性。等到陈永贵来与她握手,便笑着说:“陈委员,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山邑县支吕官庄的,你去俺村的时候俺们正修水库。”陈永贵将脑门一拍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挑担子的铁姑娘队长!”战山在一边说:“吕中贞同志现在已经是地革委副主任啦!”陈永贵说:“好,好,走上领导岗位好!我们农民就是要走上领导岗位!这都是毛主席领导得好哇!小吕你也知道了,我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了。古今中外还没有一个人把农民提到国家领导位子上的,列宁没有,斯大林没有,毛主席就解决了……”这话,引发了众人的一片掌声。

  陈永贵的接见总共有半个小时左右,战山向他简要汇报了平州地区学大寨运动的情况,接着就让陈永贵做指示。陈永贵说:没有什么指示,你们好好干吧。等有了空,我再去你们那里看看!听了这话,平州干部报以热烈掌声。陈永贵摆了摆手,然后说他实在太忙,今天要见三个省的领导,还要做好准备,明天有中央领导陪同墨西哥总统来参观。平州干部们一听,急忙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吕中贞再与陈永贵握手时,鼓了几鼓劲要说,四年前她曾来找过他,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讲。

  从大寨出来,平州干部们到附近的几个大队参观了一番,傍晚又回到了住宿的村子。吕中贞因是团里唯一的一个女性,单独住在一户家中。这家男人在外面当兵,女人只有三十岁,带一个四岁的男孩在家。因这男孩与麦子同岁,吕中贞对他格外喜欢,头天晚上便与他混熟了,这天一回到那里又逗着他玩耍。将要睡觉时,吕中贞变出小兔小狗等各种手影儿投到墙上,惹得男孩在炕上嘻嘻笑着扑来扑去。在这当空,男孩突然把墙上贴的毛主席像扑掉了,让下面的一张旧式年画露了出来。吕中贞觉得这画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她家所藏画版印出的那种。这时女主人早已吓得小脸发白,用巴掌打得儿子呜呜哭。吕中贞说,孩子这么小懂啥?你别打他了,要怪怪我吧。女人这才放了心,捡起毛主席像要往墙上再贴。吕中贞急忙说:“等一下。你告诉我,这画是啥意思?”那女人又慌了,面红耳赤地说:“这是‘四旧’,没有意思的,没有意思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撕。吕中贞将她拦住说:“妹妹你别紧张,你听我说。”接着,她就讲了自己家的那块画版,讲了父亲与那幅画的故事。女人听罢打消了疑虑,指着那幅画说:“我把意思告诉你。你看,这是一匹马,马上骑一只猴,猴子后面有一只蜜蜂追。全部的意思是四个字:马上封侯。俺这里许多人家过去都贴这幅画,是想家里有人能快快当大官!”

  吕中贞恍然大悟。想想家乡关于青烟的传说,想想父亲当年的举动,她全明白了。

  她看看女主人,笑着问道:“你在家里贴它,是不是也想叫你丈夫进步?”女人说:“那当然喽。他当兵临走的时候,就指着这幅画跟我讲,不封侯是不回家的。哎,你说那个‘侯’是什么级别?是营级还是团级?”吕中贞道:“团级差不多就是了吧?”女人说:“哎呀,我那男人才刚当上排长,还早着呢!”吕中贞安慰她:“不要着急,说不定过个三两年就封了。”女人拍手笑道:“你是大干部,就靠你这句吉言啦!”

  女人接着跟吕中贞说,在昔阳这个地方,最近传开了一个说法:不光陈永贵,还有一大批人要“马上封侯”,总共要出一斗二升芝麻官呢!吕中贞觉得这说法太离奇不可信,便一笑了之,和那母子俩上炕睡下。

  第二天一早,吕中贞便和其他人离开大寨返回平州。吕中贞一路上有说不出的高兴,觉得这一趟去山西收获太大,见到了陈永贵,还解开了画版之谜。她打算过些日子如果不忙,一定回家把这些事讲给娘听。

  万万没有料到,等她回到平州,地革委办公室主任告诉她,昨天接到支吕官庄大队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病了,让她赶快回去。吕中贞顿时心急如焚,急忙要了车辆上路。回到村里已是半夜,但奇怪的是她家门口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她急急下车跑过去,看见二咣咣从门口走出来,便抓住他问:“二叔,俺娘怎么样啦?”二咣咣一看是他,汪然出涕道:“侄女,你娘已经走了……”吕中贞登时晕倒在地,等醒来时她已在屋里母亲身旁。二咣咣告诉她,这几天收秋活儿忙,他很少来看望嫂子。昨天队里分了粮食,让人往这里送时却叫不开门了。爬墙进来看看,老人家在床上已经又凉又硬了。赤脚医生说,可能是胃溃疡大出血,大概是头天夜间发生的事。吕中贞听罢,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吕中贞为娘出了殡。她从娘的床上找到那个画版,抱在怀里,跟在棺材后面一路哭到墓地。爹的坟堆早被二咣咣等人掘开,旧棺旁边又挖了一穴深坑。等到娘的棺材放进去,吕中贞把那块画版搁在两口棺材的中间,然后边叩头边道:“娘,你惦记了半辈子的事,我问明白了,可也没法告诉你了,你就拿着它问俺爹吧……”

  出完了殡,吕中贞将家里收拾了一下,特别是将她收藏牙齿的那个瓶子拧好盖儿,又包了塑料纸,悄悄埋在了屋角。而后,她就将屋门院门锁上回平州了。

  两年后,吕中贞参加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又一次去了大寨。这次会议前半截在昔阳开,后半截拉到北京,规模非常之大。此时陈永贵已是国务院副总理,再也顾不上单独接见山东平州的干部了。这次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在全国普及“大寨县”,华国锋做了长篇报告,提出了建设“大寨县”的六条标准,要求各地尽快建成一批。平州干部们经过讨论,确定要在三年内把一半的县建成“大寨县”,走在全国头里。回去后,层层召开动员大会,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在全区迅速掀起。

  按照地革委的分工,吕中贞包的是蒙西县。她与该县主要头头将全县划分为“八大战区”,男女老少齐上阵,整地、挖渠、修水库,搞起了冬季农田水利建设大会战。她要求,在三个月会战期间,任何人不得请假。冬季是庄户人家的消费期,要添衣置被,要卖东买西,可是她下令关闭全县集市,惹得民怨沸腾人人暗骂。冬季也是农村青年集中办喜事的时候,她的指示则是:喜事照办,但不能耽误出工。这样,许多人家嫁闺女只好像寡妇结婚那样放在晚上。新娘子婚后七天要“回门”走娘家,绝大多数人却请不下假来。结果,有一个地方就爆出了这么一条新闻:一个新娘子找到队长请假,队长却说,你让我睡一回,我就放你走。那小媳妇无奈,只好让队长睡。哪知道这事让队长的老婆撞见了,就对小媳妇又打又骂。小媳妇羞愤交加,只好一死了之。

  铁的手腕,铁的手段,换来了“大寨县”的建成。第二年省里组织验收,蒙西县榜上有名,吕中贞当然是有脸有光。她在地革委开会时踌躇满志地表态:再给我一个县,如果我不能叫它达标,就把“吕”字倒过来写!别人哈哈大笑,说你那个吕字倒过来写也是一样呀。有人却说:不一样的,如果倒过来,上面那张口就更大啦!这句话耐人寻味,讥讽与猥亵的意思都有,于是很快在地直机关里传开,并有一歇后语问世:吕主任倒着写姓——两个口子换位。

  这一年,毛主席去世,华国锋上台。年底,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吕中贞当然又是代表。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穆逸志竟然是带队的省领导之一,原来他刚刚被提拔为省革委副主任!吕中贞这才明白,穆逸志几年来谨小慎微,唯恐坏了的“大事”,原来就是这一件。会议期间她按捺不住欣喜,几次趁夜间潜入他的房间“热烈祝贺”。

  在这次会议上,代表们私下里传开了一个说法:为了普及“大寨县”,陈永贵要从昔阳向全国派出大量干部。现在已经向各地输送了三十多个,人人都是县级以上,就连华国锋主席的老家山西交城县都派去了。这些干部非常厉害,人人都像陈永贵,派到哪里哪里就成了大寨县。听说以后还要继续派,让昔阳的干部接管越来越多的地方。这传言在与会者中间引起了强烈反响,有人私下里议论:难道陈永贵成了孙悟空,拔几棵毫毛嚼碎了“卟”地一吐,满天下都是陈永贵啦?吕中贞听了这个传言,马上想起了山西木版年画《马上封侯》,想起了三年前年去大寨参观听房东女人讲的话:昔阳要出一斗二升芝麻官。她没敢把这话告诉别人,只向穆逸志一个人讲了。穆逸志笑一笑道:真要撒出那么多芝麻,恐怕要烂在外头。吕中贞吃惊地问:真的?穆逸志说:物极必反。毛主席不是讲过吗?

  吕中贞在与穆逸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曾再一次向他追问,到底何时能跟他生活在一起。穆逸志还是说,等等看吧,等等看吧。吕中贞满腹幽怨地道:你到底要我等多长时间?再等下去就是老太婆啦!再说,咱那孩子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你让他老在山里怎么能行?穆逸志说:别急,别急,看老闻的样子快啦。吕中贞说:我不信你这话!反正我不想再等。你一时不能娶我,就把我调到省城吧,这样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一些。穆逸志沉吟片刻道:这个方案倒是可以考虑。吕中贞急忙追问:什么时候?穆逸志说:我刚刚上任,不好马上办这件事。你再耐心等一段,我想一两年之内差不多。吕中贞又问:你想叫我去干啥?穆逸志说:争取弄成正厅级,好吧?吕中贞心花怒放,连亲了他几口,说道:哎呀太好啦!可有盼头啦!

  因为有了盼头,同时也想在调走之前在平州给上上下下留下个好印象,吕中贞会后的工作干劲更加高涨。他在自己所包的麻县提出口号:“麻县人民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她身体力行说到做到,每天都到工地上参加劳动,手脸让寒风吹出了一道道口子。因为娘已死了,她已有好几个春节没回支吕官庄,这年她干脆就在茂县的水利工地上过了年。她带领干部社员一直干到除夕傍晚才收工,在工棚里睡到天亮,吃过大年初一的饺子又干了起来。战山书记听说后打电话给她,要她别这么硬拼,吕中贞在电话里却念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活着干,死了算!小车不倒只管推,不推到共产主义不算完!”战山书记只好说:“好,好,中贞同志精神高尚,我们应该好好向你学习。”

  年后,吕中贞去省里开春季生产会议,在宾馆住下后便急猴猴地给穆逸志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和他见面。穆逸志却说: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我有重要事情向你交代。吕中贞一听,急忙去了省革委大楼。找到穆逸志的办公室,她问有什么事情,穆逸志将房门关严之后说:这事情不得了,搞不好,你我会糟蹋天大祸!吕中贞吓得小脸焦黄,问到底怎么了,穆逸志告诉她:全国范围的“揭批查”运动要开始了,对各地文化大革命的重大事件要逐件调查,对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要逐个审查,逐个做出处理。吕中贞道:你是说,咱们都是审查对象?穆逸志说:审查对象这是跑不了的,平州不就是七大、五大两派吗?关键是,要想方设法把这一关安全地过去。吕中贞想了想说:无论如何你不能倒下,你一倒下我就完了,钟大炮他们也完了。这样吧,你把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就说事情都是我们干的。我回去后,跟钟大炮说说这意思,他是你的铁哥们,肯定也会保你的。穆逸志舒一口气道:我相信你们,也感激你们。不过,除了这么做,还有一个人可以为平州的许多事情负责。吕中贞问:谁?穆逸志说:冯谷南。吕中贞将手一拍:对呀!往他身上推,来一个死无对证,看他们再怎么查去!

  接着,穆逸志就将平州文革的大事件,诸如夺权、武斗之类一件件数算出来,每一件应该怎么交代,都与吕中贞统一了口径。一件件数算完后,穆逸志千嘱咐万叮咛,让她一定牢记在心,到时候就这么讲,压力再大也不改口。吕中贞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道:你不用嘱咐,我知道该怎么做。

  会议期间,吕中贞心乱如麻,也顾不上和穆逸志找机会温存了。散会后回去,她立马找到钟大炮,把将要面临的运动和与穆逸志制订的应对方案向他讲了。钟大炮拍着胸脯道:中贞你想想,咱们能到今天这一步,不都是穆大哥给的么?为了保住他,舍命咱也干!

  两个月后,“揭批查”运动果然开始了。省里派来庞大的工作组,先是学习、动员,接着是发动干部群众检举揭发,然后就把向前进从牢里提出来,把钟大炮、吕中贞等重要人物关起来,分别进行审查。过了一段,工作组经请示省革委,把穆逸志也弄来了。滕良这时早已随部队调往外省,工作组则几次派人去那儿“外调”,让他写出有关的证明材料。吕中贞被安排在商业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一天到晚有人守着,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每天每天都必须按照工作组的指示写检查或接受讯问。她牢记穆逸志的嘱托,任凭工作组穷追猛打,她始终坚持早已商定的说法一成不变。

  因为是给十年“文革”算总账,这次“揭批查”运动十分漫长,从这一年的春天到第二年的春天。最后的结果是:向前进、钟大炮被逮捕并判刑,向前进十年,钟大炮八年。吕中贞等五个造反派头头犯严重错误,但免于刑事处分,撤销一切职务,回“文革”前的原单位参加劳动。对穆逸志却没做出处理,只让他回省城等待安排。与此同时,平州地委的主要领导也换了,从别的地区调来一个叫闻聚生的来任地委书记,战山则退居二线任地委顾问。

  吕中贞在被告知处理决定时,外表与内心都十分平静。战山前来看望了她,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地委书记一脸悲怆地说:“中贞,你当了牺牲品,我也当了牺牲品,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吕中贞说:“牺牲就牺牲吧,反正我是自作自受。”战山这时要亲自送她回家,吕中贞却说:“不用,战书记,我一个农村丫头,糊里糊涂地到平州折腾了几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多多原谅吧!”战山眼含热泪说:“中贞,甭说这话啦。这几年来,咱们都是身不由己呀!”

  第二天一早,吕中贞跟谁也没打招呼,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奔向了黑石岭。

  到了那片“烈士墓地”,她在每个坟前都叩一个头,然后站在那里大声喊道:“冤鬼呀,你们这些冤鬼呀!事到如今,你们明白了吧?明白了吧?”

  随着她的话音,周围的群山也连声喊出最后的诘问。

  山风呼啸,如鬼在哭。

  接着,吕中贞便走进山中,见到了已经十岁的儿子。儿子看着娘愣愣怔怔就是不说话,两鬓斑白的朱家夫妇催促半天让她喊娘,儿子却说:“她不是俺娘!要是俺娘,就不会把俺撂在这里不管!”吕中贞猛地抱住她大哭道:“儿呀,娘带你回家,再也不离开你了……”

  在这里住下,吕中贞和朱家夫妇坐在那里说了一个通宵。她千恩万谢,并把这几年攒的钱全部给了他们。第二天早晨,他与儿子给朱家夫妇连叩三个头,然后离开了这里。朱家人依依相送,一直送出牤牛山外。走出好远,母子俩回头看看,还能瞅见那家人的身影,还能听见朱大嫂的哭声。

  §§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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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天理暨人欲震惊乾道坤道青烟或白雾被遗弃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