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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树响》 作者:周蓬桦

第51章 旧片断

  1.铁路以南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铁路以南,一个被废弃的车道旁边,我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在记住这个著名开头的同时,也知道了世界之外有个名叫马贡多的小镇。腥风苦雨,传说飘落。我还记得,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我的耳边不时地响起火车的尖叫声,滚滚而来的风吹动着神秘的书页。如果记忆没错,我还在那儿读过一批前苏联小说,印象较深的是盖达尔。战火纷飞的年代,这个年轻的作家为国捐躯,他笔下的俄罗斯大地,长满了茂密的森林和灌木,这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认为,积雪覆盖的俄罗斯是生长童话的故乡。

  在铁路以南,黄昏像一匹徐徐降临的锦缎,夏天的空中布满形形色色的晚霞和飞虫。我的身边杂草丛生,树桩寄生出潮湿的野生菌种,它们在大雨过后开出漂亮的花伞。这是一片幽暗的场所:一截旧火车头上蛛网罗织,生铁的气味直刺鼻孔,百米开外,一片失去屋顶的临时厂房,叙述着曾经的热闹。我之所以经常到铁路以南,还有一个羞于泄露的秘密——捡铁皮盒。那些被铁路工人随手扔掉的盒子里,什么好东西都有,比如没用完的铅笔,小刀,旧怀表,小钢锯条,黑纽扣等等。有一次,居然还有白哗哗的东西流淌出来,起初我以为是一堆碎铝片,仔细一看才知道它们是一些可以换取物质的真正硬币。我数了数,有五元钱之多。我用这笔意外的五元钱到一家副食店买了两听沙丁鱼罐头,约了一个名叫田武的同学与我共享。在铁路以南的那片小树林中,我们俩难掩初尝美食的兴奋,额头被阳光照耀得亮闪闪的,随着同样被铁盒密封的罐头被田武锋利的匕首轻轻豁开,一股与众不同的香气冲破地表,惹得我当即涌满了口水。田武说:“尝尝。”他用小勺子盛了一点肉汤放到我的嘴里,我陷入一种麻酥酥的快感。那个炎热的中午,我们就这样以一种很原始的方式完成了对一件事物的认知和粗浅解读,遗憾的是,当两听罐头被完全解读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香气。这件事让我过早地认识到品尝的意义:在获取满足的同时,是长长的失落,其气息很接近绝望。

  事后,我们俩——两个懵懂的少年,打着响亮的饱隔,东倒西歪,走在回家的路上,铁路以南的树影在风中颤栗。

  一天晚上,当母亲无意中得知铁路以南是我经常的去处,竟然面露惊讶和愠怒,正色警告说那里阴气很重,是死过人的地方——两年前,机务段一个年轻的工人失恋了,给女友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然后在铁路以南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啧啧,多可惜。”母亲说,“年纪轻轻的,走哪条路不好?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有的是。”在泼哧作响的汽灯下,母亲面对着一个小圆镜,用一根针挑破了她脸上的水痘,细小的血液流了出来。事情来得莫名其妙,那一年,母亲已经四十岁了,却在一夜之间长满了星罗棋布的“青春痘”,这让她觉得哭笑不得,又有点尴尬。为此,她专门向厂里请了七天病假。

  奇怪的是,我听了母亲的讲述后竟然彻夜未眠,被这个发生在身边的壮烈故事震撼不已。望着渐渐发白的窗户,心里起伏着莫名的激动,我在想:这个青年多么像我!如果我爱的人背叛了我,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把尖刀刺向自己的心口窝,就像英勇的战士盖达尔,用身体接住迎面飞来的子弹。心里这么想着,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美丽可人的脸庞:清瘦,凄婉,忧伤,哀愁;她有一对长睫毛,一双黑眼珠。我承认,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苦涩而又甜蜜的暗恋。时光验证,这样的爱情不会有实质性的结果,正因为此,它也就美好得像天上的星辰和月光。铁路以南,游荡着我初恋的幽灵,它的样子失魂落魄。

  2.暴风雨

  一次次地,我被暴风雨阻挡在泥泞的道路上,像一辆载重卡车,被无端地定格在山腰之上,既无法前行,也不能返回,此刻对命运的承受成了惟一的境遇。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手里拿着一把割草刀,在一个瓜园外的土路上怅然若失地行走,乡村干燥的路面浮土飞扬,周围静得像一块岩石,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瞬间,石子一样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脸上。一场暴风雨已经降临。记忆闪动:在恐惧袭来的同时,我忍住了汹涌的眼泪。

  其时我的心里布满了荒凉的委屈,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被村庄里的孩子王驱逐出了集体割草的队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至少是第三次了吧。这个名叫文忠的孩子王,就这样成了我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一位独裁者。他严肃的表情像一场暴风雨。前两次,均以我的主动求和而告终。人是群体性动物,这是后来从大师的哲学著作中知道的,甘于孤独的人必有深层次的原因。但这一次,我决定不再主动求和,我决定忍受流放般的被“晾晒”之苦。无非是今后只能远远地看着伙伴们做各种游戏而自己不再参与,从此与马牛狗为伴,从此自己玩自己的游戏。然而这时候,暴风雨非常不巧地来了,它让我内心的痛楚很及时地爆发了。接下来,我开始不可思议地脱掉了鞋子,丢到了路边的水沟,然后,我开始赤脚奔跑,奔跑,奔跑,是一种狂奔的速度。在巨大的暴雨中,雷电目击了一个孩子飞翔的姿式。雨水像瀑布一样泼洒下来,闪电,张开弧形的巨翅。在狂欢过后,是感觉的黑暗。在冥冥之中,我的脑海中幻象交织,双脚不由自主地寻找着熟悉的道路,当双目睁开,一道木桩筑扎的篱笆已经出现。那是沙河镇以北,我外婆的家门。背景摇晃:草房之内,烛火跳跃,温暖的麦草里,金黄的狗崽正在嬉戏,随着我的出现,外婆给狗喂食的手突然停住。那时候,年迈的外公还活着,他在冬天患上了一种叫做“摆头症”的疾病,自此以后,他对世界的动作就是不停地摇头。

  是的,从善良的外婆怀中,我获得了安慰。第二天,暴雨停歇,阳光照耀着满地雪白的鸽子,和栅栏外缤纷的落英。泛涨的水塘旁边,外婆拎着我的一只手,仿佛在喃喃自语:“明天立秋。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的眼前伫立着被暴风雨袭击过的世界:外婆的乡村不再完整。街上躺着倒塌的房屋和被劈开的大树,蟒蛇从古老的树穴里爬出。葬礼。唢呐吹出一片青蛙的叫声。一匹黑色的马,车上拉着一个被大水淹死的老人,他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

  当然,我对暴风雨的印象,远远不止这些。但此后的记忆大多零乱,是无数破碎的片断。羽毛的坠落或者上升。像一个个忽闪而过的镜头,缺乏情节的连贯。但每一次都与道路有关,与寻求蔽护有关。如今,在城市的高层建筑之上,哪怕是置身于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我的目光也会凝视着天边低矮的暗处发愣,我知道另一场暴风雨,正在远方肆虐。

  补充记载:20年后,我在一场雪后返回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在与众乡亲攀谈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孩子王文忠,于是打问他的下落,心想不妨约上文忠参加晚上的酒宴,那么回忆当年,在把盏之间又会多出一个有趣的话题。谁知乡亲的回答令我失望,他们说:“这家伙在十二年前就失踪了。我们放下田里的活计,找了他整整一年。”

  3.外乡

  那一年,父亲做了县革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母亲被安排在魏庄小学教书。我十岁,哥十五,而弟弟更小,正在母亲的怀里嗷嗷待哺。我们家是从遥远的外省搬到了离故乡县城几里路的魏庄村的。准确地说,是在县城的边缘地带。父亲和魏庄村的支书是朋友,父亲说,城里的房租贵,暂时在魏庄住一阵子吧,算是过渡一下。父亲说这个村的各项条件,绝对不亚于县城。

  魏庄在当时是全县乃至全省树立的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它如今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变得像树上的鸟巢一样迷离而又恍惚,记忆中除了黑乎乎的一片,已经没有多少可圈点的欢乐事例。——当满载着一车木箱子家具的大解放在村口停下,我被人从卡车上抱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芦苇塘,路右侧是一片过冬的麦地;麦地上生长着错落有致毫无生气的黑枣树;接着是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儿童围拢上来。一路上,我的双脚已经被初冬的冷风吹得麻木,本能地在地面上跳跃了几下。可能是我的动作比较滑稽吧,惹得周围的人哗地腾起一片笑声。天性敏感的我,对这种笑声的反映很不舒服,白眼珠儿朝那些人翻了又翻。

  可以说,从一开始,我就从内心里拒绝这个原本与我们毫无瓜葛的村落,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全家迁到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

  由于魏庄村是全县树立的典型村,便有着一副孔雀一样华而不实的外表和包装:统一建设的标准红砖瓦房,砖铺的宽敞的街道,粉刷一新的雪白的墙,随处可见的毛泽东语录和有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巨幅标语,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夜晚灯光闪烁,锣鼓喧嚷,是村文艺宣传队的活动阵地;广场的一角,还有一个锅炉房和卫生所,向全村人免费供应开水和常用药。

  支书对我们家相当照顾,很快辟给一小块靠村头的田地,用来种蔬菜和向日葵。“这下好了,”母亲说,“全家人的蔬菜不用花钱了。”

  但可气的事情很快暴露出来:房东这娘们儿原本自己拥有一双硕大无比的乳房,走路时需要用双手托起来才能实现步履的敏捷。她怀抱一个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女婴,长着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奇怪的是,她几乎是每天都把女婴抱来让我母亲喂奶,明目张胆地与我弟弟争夺奶水。开始,我母亲出于和房东搞好关系的原因还乐得哺育,但时间一长就难以应付了,那个面目丑陋长相酷似蝙蝠的女婴实在是太能吃,往往衔住我母亲的奶头一吸老半天不松口,嗞——嗞——地非吸空了不可。眼看着母亲丰盛的奶水被无端咂光,我弟弟在一旁急得咧嘴大哭!哇哇哇,哇哇哇,从早晨到黄昏,家中回荡着我弟弟饥饿的嚎叫,余音绕梁,哭得人心大乱。我母亲狠狠地朝弟弟粉嫩的小脸上掴去一掌。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魏庄的房东储存着自己的奶水有什么其它用途。两个月后,忍气吞声的母亲只好带领我们兄弟三人再次搬家,住进了位于村西的大队部旧址,那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院落,屋檐上长满了瑟瑟的荒草。在那儿,我们家一住就是三年之久。

  这一次,邻居是一个胖墩墩、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差不多每天都来我们家嘘寒问暖,令人感觉亲切。她和男人年轻时没有生出后代,老了就更生不出了吧。老两口一门心思喂猪养鸡,天天端着个豁了嘴的葫芦瓢,撒得到处都是金黄的米粒儿。米粒消失之处,是一滩滩金黄的鸡屎。她的男人,六十来岁,嘴上有一撮硬胡子,一缕鼻涕渣冻在上面。他撅着个屁股,整个冬天都在闷头挖粪坑,一用力,偶尔打出一记响屁来,老远就能听到。但从始至终,我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夏季来临不久,一天,母亲抱着弟弟到城里与父亲度周末,我当时因病休学月余,一个人掩上门躲在屋子里看小人书,室内光线幽暗,而外面的阳光却像那个时代一样灿烂光鲜。

  突然,我听到窗台上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一抬头,看到一只长满老人斑的胖手在窗棂上闪了一下,我很惊讶,心脏顿时怦然大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那只手并没有伸进来,而是动作麻利地收了回去,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是她,那位邻居老太。我一时没有弄清她做了什么。但在她仓惶离开院子的刹那,我看到她手里赚着一只白色鲜亮的鸡蛋,灰溜溜地塞进了自己肥大臃肿的衣襟里。我脑门上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这个可恶的老太太,原来是偷了位于窗台上的鸡窝里刚下的蛋。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母亲临行前的嘱咐:“别到处乱跑,有事找你哥哥商量。千万别忘了收鸡窝里的蛋。”

  可是,我们家的蛋已经让别人给收走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我就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尤其让我吃惊的是老太太的嘴脸,她在偷东西的时候一改往日满脸荡漾如春的慈祥,浮肿的眼泡子凶相毕露,令人毛骨悚然。这个老太太,她让我过早地目击了隐藏在人性深处的多面与黑暗。

  中午,被分配在生产队做饲养员的哥哥,——我的酷爱骑马、打架、惹事生非的哥哥回来了,他骑着一匹活蹦乱跳巍峨高大的雪青马,其“全副武装”的一身行头和扮相,看上去像个天下无敌的驯兽师:他的胸前挂着一根带红缨络的马鞭,流淌不息的口水已经把胸脯洇成了一片火红的赤海;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支自制的木头“驳壳枪”,可以在关键时刻打出一梭子沙粒。我哥哥一进门,看到我愁容满面的样子,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问“嗯,二弟,怎么了?”我顿时流下了泪水,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哥哥听完,双目喷火,把脖子上的马鞭取下来,叭!叭!叭!朝地上狠抽了三鞭。说了句“你等着!”然后,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扬起灰尘,一溜烟地飞出了院子。胆小如鼠的我,追了几步又停下脚,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事后知道,我哥哥是去县城找我父母去了,也就是那一次,他骑的那匹雪青马在公路上被汽车的一声鸣笛惊吓,一路狂奔起来。

  哥哥从此成了跛子,至今走路一瘸一拐。

  (原载《福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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