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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一个客》 作者:何葆国

第17章 兄弟(2)

  东自从沉潭杀弟的阴谋败露之后,他就完全没有好日子过了。首先是被剥夺上学堂的权利,稍大,被责令放牛,再大几岁便当作佃工使唤,上山下田,无所不干。在他十八岁那年,三公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他扫地出门。后坎老源家出十亩良田招一个倒插门女婿,即使没有十亩良田三公也干,何况有十亩良田呢?三公对三婆说,我们不亏,我们本来就没当他是儿子。

  但是招亲的前一天晚上,东跑了。那天晚上,东逃出长生楼之后,抑制着心中一种无可名状的兴奋,幽灵般飘到永生楼前。他仰起头,在高高的土楼墙上寻找黑梅子卧房的窗户。黑梅子是个佃工的孀妇,身材高大,一对硕大的乳房令东心醉神迷,多少个夜晚睡不好觉。虽然东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但是东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怜爱和温情。他想如果她愿意,就带她一起跑,跑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才不想当什么鸟倒插门女婿呢!东捡起一块石子朝黑梅子卧房的窗户掷去。石子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灰白的线,在土楼墙上咚的敲了一声。黑梅子,黑梅子。东的声音在发颤。这时长生楼里传出狗吠声,永生楼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东生怕不妙,失望地转过身,朝黑龟山方向狂奔而去。

  闽西南土楼乡村绵延几百里,山连着山,层层堆叠,仿佛无始无终逶迤不尽。山脉和土楼构成了一种生存状态,这种状态处处都是相似的。东空着手,在山里转了几天,好像陷入了迷障,怎么也走不出去。有一天,他转来转去,又转到了一座非常熟悉的山上。往下一望,山坳里原来却是长生楼!他心里轰地响了一声,慌忙转过身子,发疯般地狂跑起来。其实,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命定,东走不出土楼乡村。

  不知是第几天,饥饿和疲惫终于击倒了东,他像一只垂死的小兽昏倒在山路上。一伙土匪发现昏死的东之后,把他背回了土匪寨子。东被灌了几勺米汤,渐渐有了些力气,他用劲地告诉匪首李开瑞,我、带、你、们、去、打、长、生、楼。

  三公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东连夜跑了,他长叹一声,嘱人把西叫来。跪下,三公神情严峻。文质彬彬的西不解地看了三公一眼,立即跪在他脚边。我们肖家世代为善,从来没有东这个人,你明白吗?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三公摸着西的头发,手在发抖。你也不小了,过两年就给你定一门亲,长生楼全都是你的。三公庄重地说。西点了点头。西从小乖顺驯良,像是三公的一条影子,唯命是从,从来不必使用自己的脑筋,他唯一一次自己做出决定的事情就是杀死东,这是后来的故事了。

  东再次出现在长生楼门前时,他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那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阳光把斑驳的长生楼照得一片苍白。几个佃工坐在楼门厅的石凳上打盹,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们。一个佃工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群背着长枪的人蝗虫般从田埂上向长生楼围来。土匪!他尖叫了一声。楼门厅的人惊跳起来,手忙脚乱推上大门,加上一根木桶粗的门闩。长生楼轰然关上的声音,像是给土匪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匪首李开瑞狠狠跺了一下脚,一股烟尘从他脚下腾起,弥漫了眼前的天空。听着,姓肖的!兄弟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借你八百块银元!李开瑞仰起脖子朝长生楼的瞭望台喊道。三公由几个佃工陪着,出现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他朝下看了看土匪们,冷冷一笑。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飞上来,一头钻进瞭望台的扶栏里。三公身子颤了一下,他忽然发现开枪的人原来正是东!这个畜生!三公脸色惨白,心里堵了一口气喘不过来。东的黑脸在阳光下汗珠闪烁,眼里射出一股令人心寒的仇恨。东又端起土铳瞄准三公,三公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瘫倒在地上。管家四叔自作主张,从瞭望台上扔下50麻袋稻谷和5头猪仔,土匪们方才悻悻地撤退。

  县里出版的革命史资料说,东在山里遇到革命队伍,毅然决然参加了革命,后来他主动请缨,回到长生楼进行土改斗争,最后被反革命分子残酷杀害。

  实际上,那次东带领土匪试图洗劫自己的老家长生楼,谁知手脚慢了一步,大门被抢先关上了。长生楼坚不可摧,围了半天,最后只有小小的战利品。回到营寨之后,匪首李开瑞对他很不满,东明白这儿不好混事,没多久就寻机逃走了。东在大埔、潮州一带以打短工为生,晃荡了多年。后来他遇到第一批到闽西南土楼乡村搞土改运动的解放军工作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次选择。

  长生楼的老人们至今还记得东第二次回到长生楼的情形。他们说真没想到东还会回来,瘦巴巴的身架套着黄军装,屁股上还晃动着一把盒子抢,那样子令人好笑又令人害怕。东作为工作队一员,是和队长老马等5人一起来到长生楼的。他们出现在黑龟山下时,正好是黄昏,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田地里干活的佃工们发现他们面目和善,虽然有些慌张,但是一个也没有跑。有人眼尖认出东,不禁说道是少爷呐。工作队队长老马带着队员从他们面前经过,老马挥手向他们招呼,用一种外地腔调说,乡亲们好啊。大家全都木木的,没有反应。直到他们发现东朝他们瞪眼时,这才有了各式各样惊惧的表情。

  那天傍晚,老马带领工作队首先来到永生楼,他们访贫问苦,亲热地和佃工及其老婆孩子拉呱搭话。晚上,他们借佃工的锅灶,用自带的米烧饭,一人就着一根萝卜条,吃得满土楼都是声音。吃完饭,他们分头到几个最穷的佃工家去培养阶级感情。东就是借这一机会溜到长生楼的。

  月亮已经升在黑龟山上,灰蒙灰蒙,漏下一片若有若无的光亮。东穿过淡淡发白的田埂,来到长生楼的门槛下。长生楼大门敞开,深不可测地黑着,好像一只巨兽的大口。东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把屁股上的盒子枪移到胯间,拍了几拍,这才壮起胆子走进长生楼。楼里很寂静,仿佛空无一人。东站在外楼的廊台上仰头朝内楼看,他看到三公的卧房亮着灯光,心想这老家伙命不长了,他暗自笑了。

  东闯进三公的卧房时,三公正半躺在床上,他的眼睛看着门被推开,首先是东的影子晃进来,接着是东一步跨了进来,他一滴不漏地看着。我知道是你。三公说,他的声音像黑龟潭的水一样平静。我们命里相克,那次我没打死你,这次只好死在你手里。三公说,他的眼睛里幽幽地发出一种奇怪的亮光。东反而有些害怕,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公说。东霍地拔出盒子枪说,你别刺激我,我敢,我什么都敢做。三公说你敢,你是条好汉。东说老子这辈子生在你们肖家,真是倒霉透了,不杀了你我不解气。

  三公突然爆发一声长笑。

  东全身抖了一下,手上的枪响了。

  六十几年后,当年的工作队队长老马回忆说,那天晚上,我们听到长生楼传来一声枪响,立即知道情况不妙,急忙朝长生楼赶去。当我们跑到长生楼门槛下时,看见东正从楼门厅走出来。这时,又是一声枪响,东尖叫一声,扑倒在石门槛上。

  那一枪是西从背后开的。老马说,他尾随在东的背后开了枪,就把枪扔在地上,怔怔地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我们上前把他扭起来时,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只是说,你们别管,这是我们的家事。

  西说你们别管这是我们的家事。几十年之后,老马几次向我重复了这句话。老马说,我们把西绑起来,关进一间牛棚,准备第二天押解到乡公所,按他这种情况和当时的形势,西是必死无疑的。谁知他当天晚上就逃跑了,而且一跑就跑到了台湾。

  西从台湾回县里投资办厂还是去年的事,他是在深圳参加一个贸洽会临时决定回来的。几十年的岁月已经把西变成一个脚步蹒跚、反应迟钝的老头。他在县里办了两家工厂,当了台商联谊会会长。有一天县领导来参加他们的联谊会活动,西私下里向领导提出重新评价其父的问题,不久县里就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三公拥有长生楼和几百亩土地,富甲一方,但是他从未杀人放火,欺男霸女,难道富裕是有罪的吗?所以他被重新命名为开明绅士。对东的事西只字不提,他知道东头上的烈士帽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庇护他母亲渡过了艰难日子,使孤身一人生活在长生楼的母亲有一个善终。就这一点来说,西感谢东。

  前几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西带了一群人回到长生楼,他要完成一个心愿,把父母和兄长三人的骨殖挖出来,合葬在一起,然后建造一座漂亮的坟墓。

  三公和东早已变成白森森的枯骨,人们发现在这两堆白骨里躺着两颗生锈的子弹头,显得幽黑而抢眼。骷髅是不会说话了,饶舌的是我们这帮活人。闽西南土楼乡村一个有关兄弟的故事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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