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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一个客》 作者:何葆国

第28章 恶春寒(2)

  土楼的格局是一楼灶间,二楼杂物间,三楼卧室,而卡目偏偏睡在二楼杂物间。房间胡乱堆放着农具、谷物、坛罐,卡目在上面架了一片木板,便当作是床了。他摸黑在床上躺下,伸手拉过又干又硬的被子。被子上一股可疑的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孔,他翻来翻去睡不着。这时候,他想到阿娟的乳房和半锅狗肉,咕噜翻起身。

  卡目想念狗肉了。他幽灵般从二楼飘到一楼。自家灶间里传出一阵喝汤咂嘴的声音,他的耳朵立即耸了起来。

  “谁?”他三两步跨到肚间门前。

  大门开着,半截腰门关着,他看见一只短小的影子闪了一下,消失在灶洞前浓厚的黑暗里。

  大头阿,他一猜就知道是大头阿。他把半截腰门打开,灶洞前灰茫灰茫地显露出大头阿的身影。

  “你偷吃我的狗肉,”卡目说,朝大头阿走过去。

  大头阿惶恐地往墙角缩着,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块狗骨头。

  “你这么小,你就会偷东西了,”卡目说。

  “我没有,”大头阿睁圆了一双害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爱吃狗肉。”

  卡目笑了笑,他伸出双手放在大头阿的肩上。

  “你爱吃狗肉,我也爱吃。”他说。他用手做成圈子慢慢缩拢到大头阿的脖子上。

  “你爱吃狗肉?”他说。

  “我爱吃……”大头阿扭动着身子说。

  大头阿的话没说完,他眼里的光亮慢慢熄灭了。卡目在他额上摸了一摸,冰凉冰凉的。他很惊讶自己的手劲有这么大。

  “真没想到,”卡目喃喃地说,“有这么大的劲。”

  他甩了甩手。

  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

  临近吃午饭时,芝备嫂方才意识到很久没看见大头阿了。

  早晨醒来,天上正落着雨。雨敲打着土楼,发出一种单调的声音。芝备嫂没注意看大头阿是否在床上,她从箱底翻出一件霉气很重的老夹袄,穿上之后才觉得冷。她走到走马廊上,看见天空一片晦暗,连雨也是黑乎乎的颜色。风把黑雨刮到她脸上,她不禁抖了一抖,这鬼天气,她哆哆嗦嗦下到一楼灶间。

  闽西南的冬天其实不冷,冷的是春天,尤其是下雨天,直冷到骨髓里去。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雨滴滴答答响成一片。

  芝备嫂升火、煮饭、抹灶台、擦桌子、喂鸡鸭,和每天一样地忙活着。忙完了活,她正准备喊大头阿吃饭,这时她想到了今天是初一,初一十五,她都要上南华庙烧个香,保佑丈夫早日平安回家。在芝备嫂的心里有个执著的信念,她希望能感动上天,让丈夫早日回到土楼。芝备嫂在怀里掖了一块腊肉和三根香,戴上斗笠坡上蓑衣,便冒着刺骨的风往南华庙烧香去了。这样忙到快吃午饭了,她才发现大头阿不见了。

  “大头阿,大头阿!”芝备嫂大喊。声音在满天井的雨声里显得很微弱。

  芝备嫂转身冲上三楼,卧室里没人。“大头阿,大头阿!”她站在走马廊上大喊。环形的走马廊使她不知道往哪边走去。

  “大头阿!大头阿!”

  雨声吞没了她的声音。土楼在雨的敲打下显得黯然神伤。

  “大头阿!大头阿!”芝备嫂冲到一楼,挨家挨户问过去:

  “你看到我家大头阿没有?”

  没有。摇头。

  芝备嫂心慌了,苍白的脸色立即转青。这么冷的天,大头阿能去哪里?她忽然想到,会不会跑到山后圩去买狗?芝备嫂急急忙忙戴上斗笠被上蓑衣,奔出土楼去。

  “大头阿!大头阿!”她张开喉咙,向四周雨雾凝重的田野大喊。

  傍晚时分,在田地里滚了一身泥巴的芝备嫂,跌跌撞撞爬上土楼的石阶。“大头阿,大头阿,”她的话声里带着哭腔,“大头阿丢了……”

  几个老人坐在楼门厅的石凳上或槌子上,他们都提着火笼,缩着身子,神情茫然地看着芝备嫂。

  “大头阿……”芝备嫂说,“丢了……”

  老人们呆呆的,像几只瓮子,一动也不动。

  “大头阿……”芝备嫂的斗笠掉在地上,像车轮似的滚了几滚。她没顾上捡,踉踉跄跄往廊台奔去。

  “大头阿!大头阿……”

  芝备嫂尖尖的声音沙哑住了,升不上去,就在二楼披檐那儿化作一缕雨雾,飘散了。

  “大头阿……大头阿……”

  卡目靠着二楼走马廊的护栏,左手托起下巴,他两眼糊了许多眼屎,眯眯地望着面前飘落而下的春雨。

  偶尔,雨滴飘到他脸上,他心里便冰冻似的一缩。他不明白雨怎么下起来没完没了,他讨厌春天下雨。春天一下雨,天气就变冷,那雨黑乎乎的,下得人的心里一片黯然。但是,卡目仍旧一个劲地看着雨发呆。

  这样冷飕飕的下雨天能干些什么呢?有狗肉吃最好了。可是那剩下的半锅狗肉都被大头阿偷吃光了。卡目想来心里就有气。现在大头阿躺在他三楼房间的一只瓮子里,再也没能耐偷吃他的狗肉了。可是那剩下的半锅狗肉早就被他偷吃光了!这个死囝仔鬼,谁叫你偷吃我的狗肉呢?

  卡目听见芝备嫂呼唤儿子的声音,接着就看到芝备嫂一身泥巴,像个鬼似的,在一楼的廊台上呼天抢地。

  “大头阿!……大头阿’……”

  芝备嫂仰天呼叫着,突然颓然坐到地上。她屁股和地板接触时发出一声响声,使在二楼走马廊的卡目心里一震。

  “大头阿!……大头阿……”

  芝备嫂呕吐似的吐了一口水,红红的,一半是血,她看到血好像怔了一下,然后更尖烈地哭叫起来。

  五年前,芝备嫂的丈夫芝备外出打工,从此杳无音信,可是芝备嫂从未这样公开地哭叫过,只是每天阴晦着脸,就像这春天下雨的天空一样。卡目觉得有些奇怪,丈夫丢了不声不响,儿子丢了就这样大哭大叫?

  “大头阿!没你我还活啥货啊……”芝备嫂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她坐在地上,脑袋猛猛向灶门前的石凳撞去,“我死了好啦!大头阿……”

  石凳上染红了一块,几滴血慢慢淌下来。

  红彤彤的血,卡目心里跳了一下。我怎么啦?他缩了缩身子,风雨中有一股寒意直向他脸上扑来,钻入他的身体。

  芝备嫂怎么啦?哭成这样子,不就是一个大头阿吗?大头阿现在躺在他房间的大瓮里,卡目刚才还想找个时间把他弄到土楼外面,埋在山坎那边荒地里。真是的,他叹了口气。

  “大头阿!大头阿……我不想活啦……”

  芝备嫂又朝石凳撞了一下。几个妇人急匆匆走过来,用劲把她拉住。卡目看见她两脚像钉子似的钉在地上,死死不肯起来。

  “大头阿没了,我还活啥货啊……”

  芝备嫂的哭诉尖烈沙哑,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卡目的心上。

  真是的,卡目叹了口气,他不住地擦了擦眼睛,抹下一滴热泪,芝备嫂,真是的。

  卡目想起他五岁那年的那天,也是一个恶寒的春雨天,灶间里充满一种发霉的气息,母亲的眼光痴痴地望着他,过来过来,母亲说,母亲把手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草仔汤前他晃了晃,给你喝一口汤,来,过来。他低下头去吸了一口,立即哇地吐在地上。那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勾魂草汤。那年,父亲上山砍柴跌死在山谷里,母亲喝勾魂草汤自杀,想拉他到阴间做伴,好在他一口把草药汤吐出来了。

  现在,他喉咙里又涌起这种苦辣的气味。

  “大头阿!……大头阿!……”芝备嫂又哭了一阵,在几个女人的手上昏厥过去。

  两行热泪从卡目的眼里流出来,缓缓流过脸颊,然后流到下巴上,途经脖子回流到卡目衣服里的胸膛上。卡目想到死去的父母,他忽然想到,像芝备嫂那样大哭大叫一场,多好!

  入夜,雨渐渐小了一些,落在土楼屋瓦上、披檐上、天井里的声音显得疲乏无力。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偶尔,芝备嫂的卧室里传出一声幽长的声音:“大头阿”芝备嫂昏迷在床上,她的声音充满一种神经质的意味。

  “大头阿……”

  “大头阿……”

  卡目满耳都是芝备嫂神经质的声音,他的眼泪流了满满一脸。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啦?卡目趴到被子里,他觉得有股热浪一阵一阵冲激着喉头,他压抑着抽泣起来。我怎么啦?卡目的抽泣像一把钩钩,勾起了自己心灵深处的悲伤。他真想放声大哭。

  “大头阿……”

  “大头阿……”

  卡目又听到芝备嫂的声音了。他擦干泪水。他想我受不了了。他想起老母想毒死他的情景,而芝备嫂那么疼儿子。我受不了了。

  卡目出了门,摸黑朝三楼芝备嫂的卧室走去。

  “大头阿……”

  “大头阿……”

  芝备嫂昏迷在床上,她的眼睛像鱼眼一样睁着,好像看到一条灰白的人影闪了一下。

  “大头阿……”

  “我不是大头阿,我是卡目,”卡目说,“我受不了……”

  给你喝一口汤,来,过来。

  “我受不了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哭腔。

  给你喝一口汤,来,过来。

  “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他说。

  “我实在受不了。”他说。

  “大头阿……”

  卡目双手掐住芝备嫂的脖子,流着泪说:“你不要再叫大头阿,我受不了。”

  给你喝一口汤,来,过来。

  “看你这么伤心,我受不了……一样是妈,我妈当年想毒死我,你对大头阿就那么痛惜,我受不了……”他说。他手上的劲加大了。

  “大……头……阿……”

  芝备嫂最后叫了一声。

  卡目身心疲惫地松开手。“谁叫你、谁叫你这么……”忽然,他呜呜地哭起来。

  风也在天井里呜呜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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