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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战争》 作者:徐世立

第72章 和向老师“谈判”

  后来我做得还不错,儿子的积郁得以发泄,日子如急流越过狭窄的峡口进入一片宽阔的江面,平静下来,流速舒缓,没有了往日的咆哮喧嚣。

  然而,平静中再次酝酿着更大的危机。

  11月3日,儿子正式跟向老师摊牌,要转到11班。

  11月4日下午,我去学校面见向老师。

  这是一位身材纤细面目清秀的中年老师,戴眼镜。上过大学也教过大学,湖北恩施人,自称来自小地方。我思量,这娇小的身体蕴含多大的能量才能“制服”我那身材高大的儿子呢?向老师说,转班的问题已经解决,她接受了儿子与她的“谈判”,双方各退一步:她同意儿子在校打篮球;儿子向她承诺逐渐戒电脑,并表态再不提转班之事。

  学生和老师谈判!向老师接受了与儿子的谈判!

  谈判是妥协的艺术。向老师没有就势将儿子推出而省却无尽的烦劳,而是用“妥协的艺术”将他留在自己的班上。她也和儿子摽上了,她也希望看到她的“教育艺术”最终在儿子身上结出什么果来。说到儿子具体的人,她说是家庭家长出了问题。独生子女和教育体制也有问题,但没有办法。她说徐修远是惹人疼爱的(天哪,她用了“疼爱”一词,我怎么从没觉得),以他的能力,考中戏糟蹋了,他应该考清华北大。她说徐修远用心学一个月,别的学生学半年甚至一年也未必赶得上。她说有次数学测验,他考了班上第12名,高一一年没上学,老师学生都吃惊。

  三个小时谈到天黑,向老师要去食堂督促学生用餐。临别她说,监督修远上电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又说,她也有个儿子,在家她是严母丈夫是慈父。意味深长。

  搬入新房后,宽带网装进了儿子的卧室,监管难度更大了。

  期中考试了。那天向老师宣布收手机,有十几个人交了,儿子第一个交。这是儿子的基本品质——诚实。儿子说他知道有人没交,但没说。没说好。我一贯反感举报(告密)的小人品质。中国现在俨然成了一个举报大国,“文革”遗风,民族品质堪忧。但儿子要回了机卡,那里面有他的“隐私”。

  11月20日,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儿子考了466分,班排名23。向老师比较满意,对他网开一面,特许他可以每天早上迟到5分钟。全班独他一人。但要履行谈判条约:儿子必须将电脑交给我,每周可玩的时候再从我处拿回。

  此事已迁延有日,儿子不履约。可以打球了可以迟到了,却不能玩电脑了。有鱼吃了,却没有熊掌吃了。吃了熊掌鱼又没了。儿子难啊,苦啊,恼啊,烦啊,郁闷啊,那无名火烧的呀。有甜有苦啊,又苦又甜啊,这苦甜交加的日子!

  21日向老师短信催问我:修远交你电脑没有?我如实回答没有。22日向老师追问儿子,儿子说没碰到我。为电脑,儿子第一次说谎,我今天一天都在家。交电脑真是割肉要命啊。不交就是单方面撕毁“条约”,子曰无信不立,人无诚信就为人不齿了。内心挣扎了一天,儿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一直晃到晚上,终于将电脑交出,不是自己卸下给我,而是阴沉沉的脸色阴沉沉的声音对我说:“电脑在桌子上。”我过去将电脑卸下,放到我的书房。

  儿子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网瘾,理由是他并不是在玩游戏。不知他是否知道,网瘾不是以是否玩游戏来判定,而是上网时间。除此,有一个统计数据:中国近十年来,青少年犯罪率较前十年上升80%,其中70%由网瘾引发。在中国大学的开除人数中,80%的大学生是因为网瘾。

  坚持到儿子交出电脑,感觉儿子的状态大体稳定,我于11月23日重返宜昌山村写作。这一去就是70天,回来已是新年。临走那天我给儿子留了一个字条:

  修远,我走了。电脑在我衣柜的电脑包里,技痒的时候仍可拿出用。这只是一个形式,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个游戏,我扮的裁判角色。游戏讲规则,不讲规则,这游戏就没法玩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失轻重,只在个人的判断把握。

  其实我昨天应该当面向你表示祝贺的,460多分的期中考试成绩来之不易,这里面有你辛苦的努力,有向老师的心血,也有你妈的泪水。在此祝贺你!事实已经证明,只要你想干,没有什么是干不成的,除了身高不能长到1米90。明年见。

  爸爸 11月23日

  2007年,是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极不平凡平静的一年。

  一年将尽时,我在宜昌的小山村里曾给儿子发了这么一条短信:母亲不是让你依靠的人,而是让你学会不依靠的人。为人父母,最讽刺的是你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精力与努力来养育孩子,目的就是要他们有一天能离开你,自己去筑巢。能够放下,是母亲给孩子最好的礼物。〔美〕卡特斯考特

  发出后忽觉发错了对象,应该是发给晏紫。

  英国一位女性心理学家也曾这样说过:对孩子的人格最大的尊重,就是尽早将他(她)从自己身边剥离。

  她使用了“剥离”这个词。这个词出自一个母亲一位女性,殊为难得。

  2008年的初春,没有带给我们这个家庭春的暖意,一个结果犹如当年那场贻害半个中国的雪灾突然降临。是个病检结果,医生怀疑晏紫宫颈早期癌变。

  春节一过,儿子开学上高二下,晏紫照常上课。过了一个秋冬季,儿子的头发长长了,新的问题也来了。刚开学不久,他又起不来床了,又隔三岔五上午请假一堂课两堂课继续睡觉。有天他一上午不去上学,理由是怕向老师让他剪他的“笔畅头”,不然会影响学校的校风检查。

  晏紫不反对向儿子透露病情。她知道这病是工作压力和生活压力所致,儿子是她最大的压力,石块般天天压在心上。和我一样,她也有以此触动儿子的愿望。

  那天饭桌上晏紫不在,我告诉了儿子。儿子听了猛的一愣,然后放下筷子一口饭没吃,掉头钻进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儿子从学校不断给我发短信,问该怎么治疗,问自己用药有用么,并催问复查的时间。我说下周二,儿子说那不又拖了吗,为什么要拖到下周二,带检查的时间,又是十天,会不会恶化?

  晚上回家,儿子一直在电脑上查阅关于病检结果的有关资料。他是真急真紧张,心再硬,母亲的生死他不会无动于衷。灾难性的变故有时如催化剂,会加快一个孩子的懂事和成熟。

  晚上我将儿子的忧恐之情说给晏紫听,她笑叹一声“他懂事了,有这么个儿子,也可以了”。天下的母亲或许都这样,孩子哪怕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感反馈,她们马上就满足了。常言道“水往下流”,让儿女们“水往上流”,如今是越来越少见越来越困难了,一些子女只是在双亲离世的那一刻,才流几滴不得不流的眼泪。

  儿子一边在网上查病情,一边在网上查发型。电脑在我去宜昌不久又回到了他的卧室,晏紫管不住,我回家后无心再管,向老师便也莫可奈何。

  新学年伊始,儿子考中戏的专业学习和考前准备已紧锣密鼓地开始。必考的声、台、形、表四项科目都得请私教上课,全是晏紫操劳,辛苦自不必说。时间只有一年,2009年3月,是中戏招生考试的日子,而此间文化课不得放松,专业考得再好,高考文化成绩差一分也不行。

  晏紫分别到武汉的三家大医院复检,结论一致。儿子一天给我发五、六条短信询问结果。医院建议晏紫马上住院手术,越早越好,手术中再取体活检,确诊后再行定夺。晏紫不听,一为她所在的大学马上要开始招生考试,她是教研室主任脱身不得,二是她要等儿子从北京归来。

  2008年2月27日春节后,儿子由大舅带着去北京中戏“朝圣”,由此我记住了“东城区南锣鼓巷东棉花胡同39号”,那条走出了姜文、陈道明、巩俐、章子怡、孙红雷、陈宝国、陈建斌、胡军、巍子、李亚鹏、徐帆、王学兵、何政军、吕丽萍、陈好、刘烨、夏雨、邓超等众多星级人才的小小的胡同巷子。“朝圣”显得我们别具匠心,了解报考程序、熟悉考试流程以及报考所需的一切证明材料以确保明年的考试万无一失,这一切尚在其次,我们的主要用心是让儿子去亲身体验、亲眼看见、现场感受真正的现实生活是什么样子,让儿子自己去区别现实世界和网络中的世界是不是同样的世界,明白有了目标和决心加上自己的聪明劲不等于中戏就成了囊中之物而整天云里雾里,想一想每年报考人数七八千表演系只招三五十人美味的馅饼砸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目睹一试二试三试后几千几千地被刷掉的考生们欲哭无泪或暗自饮泣,泪流满面或失声嚎啕的被淘汰的残酷……

  用心果然达到了,儿子震撼了。“震撼”一词是大舅告诉我们的,大舅说儿子“看木了”。那几日,考生和考生家长们把几条胡同巷子挤得水泄不通,俊男靓女如云,男孩高大,女孩秀美。儿子一边紧张紧迫着,一边自卑自戚着,他那一贯的自信变得飘忽飘缈了。他开始抱怨自己1.76米的身高。大舅安慰他,“男长二十慢悠悠”,你至少还有再长三四公分的可能,却仍难令儿子释怀。身高、发型、服饰、皮肤和脸上的小黑点小豆豆,儿子总被这些东西纠缠,他太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青春期,又是报考讲究外形条件的学校和专业,这些似乎也好理解。

  晏紫接到大舅的短信:在中戏见了不少报考生,自身条件很好,修远开了眼界,心里也大吸了一口凉气,人多不说,条件还这样好。各方面的原因,他昨夜失眠了,我今天给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现在好点了。

  睡不醒的儿子也有失眠的时候。我给儿子发去短信:身高对于演员远不如篮球球员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表演实力——脸上的功夫和嘴上的功夫。除天赋之外,还取决于生活的积累知识的丰赡艺术素养的深厚。记住,才华第一,形象第二。

  儿子回信:你说的容易,你过来看看!

  我一看,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大舅以他的机智和韧劲,硬是让儿子得以“偷”看了几场考试现场,6天后返回武汉。

  3月7日至3月10日,儿子为头发与向老师僵持成胶着状态。儿子说这是专业需要,向老师说专业考试还有一年,这不是理由。儿子再次显出了他的满拧浑不吝,情绪一坏马上就不上学了。我们这时只能和向老师保持一致。我们说,头发剪了还会长,你就那么舍不得?儿子说,不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了,剪了就又回到原来那种感觉了,头发根本不是问题,为什么就只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呢。我们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儿子不愿重回“阴影”。说到最后,我们说那你不能不上学啊,儿子想了想说,头发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我明天去学校,但是我不会剪的。

  儿子先把我们摆平,再去摆平向老师。

  又是一轮谈判。双赢。双方都妥协了,双方又都是有限妥协:儿子长发不剪,烫平。

  儿子真是个谈判高手。

  3月11日早上,儿子打电话让我往附近一家美发厅送200块钱,他要烫头发。此后几天,头发烫了,觉着不行,拉直。不行,再烫。不行,再拉直,拉直再烫……烫一次200块,拉直一次200块,烫一次我心疼一次,拉一次我又心疼一次,往返5次我心疼了5次!我是真心疼那1000块钱。我这辈子理发最贵的一次是8块钱。没办法,我们这辈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记得没上学的那天,儿子下午狂弹钢琴。不是练琴,是发泄。

  在此赶写一段:儿子上大学后,学校对头发并不作要求,他自己却将头发剪得短短的,自动回到那“阴影”而泰然自若。孩子们也许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只是儿子的这个阶段太折磨人了,既折磨自己,又折磨老师和我们。

  3月15日,我第一次送儿子去汉口大智路的表演老师家上课。张老师是武汉话剧院的一位老艺术家,得过戏剧梅花奖。多年来,经她的培训教学,为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等多个表演艺术院校送去不少表演才俊。每次课一个半小时,学费300元(和北京比算是很低了,就在武汉也偏低),每周一、三、五三次。一周三次是晏紫要求的,儿子声乐、舞蹈问题不大,台词和表演晏紫认为要恶补。当初儿子跳街舞我气不忿(是被嘻哈裤株连的),没想现在派上了用场,儿子在中戏的考场发现考形体时就有考生跳街舞,原来街舞是一种很有难度的舞,对身体的柔韧性灵动性协调性都有很高的要求,不是谁都能跳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儿子“表演”。在“代沟父亲”的面前近距离地“表演”,儿子不怯场,身体和表情都很放松,这一点立刻被我在心里认可。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素质。当我用文学的眼光再去度量他对人物、情境、细节的感觉和把握时,我心说,如果肯下工夫,演员这条路他兴许走得通。

  结束时,我想趁机借张老师之权威解决儿子桀骜不驯的长发问题,张老师可能个性孩子见得多了,笑而不语。一出门,儿子就对我说:“你以后再来,我就不来了。”

  以后半年的日子,儿子独自往返。

  3月17日,晏紫招生考试结束,住进同济医院。两天后,做宫颈部分切除手术,同时活检。

  19日那天,我的兄弟姐妹妹夫弟媳们都聚到手术室门口,我的小姐在家中跪在菩萨面前为晏紫祈求平安。姥姥这时已来武汉,晏紫的哥嫂姐姐弟弟们千里之外也都提着心等候这边的消息。儿子没来,在上学,晏紫认为这比来医院更好。

  科主任亲自为晏紫手术。手术中间,医务人员将活体送检。一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不久,活检结果出来:阳性!

  晏紫逃过了一劫,我们全家逃过了一劫。

  儿子和姥姥到医院看望晏紫。儿子灿烂地笑,那笑像此刻射进窗来的一缕初春阳光照在向日葵上。晏紫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看得心醉。这是只有母亲才有的目光,谁看了都难免心动。

  离开医院时,姥姥和我建议儿子坐609公交车返回,因为此路车医院、学校两头直达。但晏紫坚持让儿子坐出租车,她无比幸福地笑看着儿子,说:“没办法,我儿子就有这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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