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翔的桃符.在坟边儿（卧雪小生）

　　第一章 将死的男孩

　　北风呼叫，其声悲哀。大地苍茫，鲜有活物。云天惨淡，蕴含霜雪。一直躺在床上等死的孤儿姜玉泉忽然醒来。醒来时一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之状。此时，无论如何他是无法计算出自已究竟在这一张铺着向日葵杆儿的土坯床上躺了多少天，也确确实实无法计算自已倒在这一张坚硬、寒冷的床铺上之后究竟有多少顿饿着，有多长时间没喝水缸里的冷水了。水缸里是否有肮脏、浑浊的冷水，此时他已经记不清了；米缸里一定没米，连一点点砻糠（稻壳）都没有，这个残酷的事实，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以前他听大人们说过，一个健康的人，虽然不吃饭，但是只要有水喝，也能撑个六七天，并不会马上死掉。想到这儿，在他心中并不强烈的求生欲的支配下，他机械而无望地叫喊起来。声音恐怕比蚊子高不了多少，弱小得像一片盘旋落地的枯黄病叶发生的细碎的声响。

　　“水！水！给我水！我要喝水！”他向床外的空地上伸出一条皮包骨头、黄不拉几的小手，是希望从这儿钻出一个慈悲为怀的神灵或者一个仁义厚道的好人，来搭救他这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唉！”渴望归渴望，期盼归期盼，结果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更不要说鬼影、神形了。这个局面当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知道这个年头各人顾各人，哪个也管不了哪个。“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庄子里当前的社会情景的真实写照。

　　由于体力有限，俄倾，他便垂下了自已的那一条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软弱到极点的胳膊。接着便又昏睡过去。

　　也许是死神真的临近了，这一次，在他的如风中晃荡游丝一般的意识之中出现了黑漆漆的棺材形象。他发现一口长方形的棺材从天而降。下降的速度像从飞机上弹出的降落伞一样，缓慢地、匀速地奔向目标。这一口长方形的棺材最终不偏不倚地罩住他，如同昔日六和塔镇住风流善妖白娘子一般。

　　其实这一口长方形的棺材的意象只不过是他所处的这一座低矮、狭小的茅草破屋的翻版，是这一座没有正而巴经的窗户、只有四个蓝边大碗口般大通风口儿的小五架梁土屋的幻化而成。如今正值早春二月，天寒地冻，这一座土基茅草破屋上的四孔通风口儿依然闭塞，它被一团稻草绺儿塞得严严实实。

　　这一口长方形的棺材落地生根之后，他立马感到天崩地陷。也就是说一座真正将他封杀在这儿的“坟墓”已经形成。这一座“坟墓”以天为庐，以地为圹。

　　就在他快气绝毙命之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声音既像来自于屋后的曾经枝繁叶茂的桃树之下，又像是从屋前的一方清彻见底的藕塘边传来。

　　“小玉泉，该轮到你啦！快来娶我呀！‘呜哩呜啦，新娘子抬到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夫妻入洞房！呵呵！呵呵！呵呵！”在他的耳鼓中又传来了一个庄重老成、煞有介事的男孩子的声音。

　　“小玉泉，你快来呀！快来娶我呀！你说过最喜欢和我玩‘娶亲’游戏，难道你说的是假话吗？！”那个女孩子的好听的声音中暗含着焦急和责备之情。

　　“呜哩呜啦，新娘子抬到家！”一帮男孩子有的双手交叠做成轿子有的卷起巴掌当喇叭，他们正要替他去迎亲呢。

　　“小玉泉，你不是对我说过‘长大了，我们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事，我们永远不分离’吗？！难道你忘记了？！小玉泉，你要去哪里啊？！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啊！呜呜！呜呜！”那个女孩子的一脸灿烂笑容此刻荡然无存，代之为忧戚和伤心。

　　“素琴！素琴！”姜玉泉挣扎着迫使自已从鬼门关回来，正如双手抓住悬崖边上的石块的人儿不想坠入万丈深渊一样。

　　这一回他醒来时，比上一次清醒多了。他明白如果再沉沦下去的话，那么他真得要躺进坟墓之中了。

　　“素琴！素琴！你在哪儿啊？！”这时他似乎想起来有多日没见到自已青梅竹马的伙伴周素琴了，现在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不得而知。于是，他就诞生这样一个念头：去寻找周素琴。问一问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就去和她道一个别；如果她死了的话，那么他就到她的坟上烧几张草纸，送些纸钱。

　　想到这儿，他的力气便如水滴一样越蓄越多，到后来大到能使他挪动羸弱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壁出门。当他勉强拉开自家前门那扇有几块木板翘得老高、裂缝又大又深的破门板时，他差一点儿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外面还有世界。天没塌，地没陷，太阳如同乞丐一样裹在破棉被似的灰云里。风正遒劲，呜呜咽咽。晨雾聚集，云山雾罩。塘边枯柳，依然垂拂。令他再一次感到无限悲伤的是，在他家门前的长满枯黄的巴根草的窄土地和广大的藕塘之间的一段泥泞的小路上躺着三四个“路倒”。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无疑都是行人，走着走着便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生命。他们有的死死地抓着篮子，有的身旁扔着农具。

　　姜玉泉怕这些“路倒”者中包含着他的那个至死都牵肠挂肚的人儿，于是，心急火燎的他便踉踉跄跄地向那些人走去。由于道路泥泞，加上浑身上下缺乏力气，他差一点儿也成了“路倒”。这要多亏自已头顶上的一只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的有气无力“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提醒了他天堂的方向。

　　也许是这一只麻雀已经精疲力竭的缘故，突然，它从空中坠落，掉在了他面前的被晶莹之冰封住的小坑上。

　　“天赐我也！这难道不是一个救命的好食物么？！”姜玉泉心想。想到这儿，他便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捉拿它。

　　这一只麻雀乖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它被他手心握住之时，他分明感到了它的瘦弱、无力。用弱不禁风、皮包骨头、瘦骨如柴形容之一点儿也不过分。如果不是它的毛绒绒的黄褐色腹部还有一点儿体温的话，那么它与一个毛绒玩具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

　　“这是一只饥饿、快死的麻雀，和我一样。虽然它是一只飞禽，但是也是一个生命，和我的生命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不能因自私而剥夺它的宝贵的生命，我必须放它自由！”感受它微弱的体温，凝视它渴望的眼神，姜玉泉便心生强烈的恻隐之情，毅然决然地放它一条生路。

　　于是，他一扬手，麻雀便飞向天空。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它飞向天空、“叽叽喳喳”连叫了几声之后便一头栽进了不远处的藕塘里。

　　一想到它可能也是一个“路倒”，姜玉泉便哭了，因为这个世上从此少了一个人类的朋友。

　　他抱着一线希望挣扎向前，以为它未必就会死掉。当他耗尽所有的力气，来到塘边大柳树之下时，满眼只有残荷败藕之黄叶枯茎和泛着涟漪的澄彻的水波，却不见那只和他同病相怜、猩猩相惜的麻雀。于是，他便知道，这一只提醒他不要“路倒”、要他活下去的麻雀沉塘而死。

　　死亡，是他目前必须面对的主要事情。谁都可能死。悲哀像重霜厚雪一般，冰封了他心灵的生机，于是，他就没有为之再洒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