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坟

　　春雨霏霏，不期而至。

　　被如牛毛一般细密的春雨扎着面黄肌瘦的面庞之后，姜玉泉比刚才担心黑夜将至时更焦虑和恐惧。因为这个不速之客来得真不是时候。它不仅带来了潮湿、春寒，而且还带来道路泥泞。衣服湿了，春寒料峭，道路泥泞，他必将消耗更多的能量和力气。就目前他的身体状况来说，他与一盏将灭的油灯并没有什么不同。古人云“欲填沟壑唯疏放”，一想到今晚凶多吉少，可能免不了成了一个栽进泥泞或水沟中的“路倒”， 姜玉泉的内心反而镇定了、平静了。也不再恐慌和惧怕了。

　　“爸爸，妈妈，伢子活不下去了伢子想你们了在世上活着太苦，太受罪，伢子想到阴间和你们及两个妹妹团圆爸爸，妈妈，伢子一个人留在世上多孤单啊！”这一段话跟随着一路艰苦跋涉的主人并且一直在他心中盘旋，直到他在泥泞不堪、泥巴粘人、大凼小坑多多的乡村的小道上昏死过去。

　　雨水时刻不止，凼坑之水越积越多，寒冷如潮，阵阵袭来。这个异常恶劣的夜晚对于生命力脆弱的人来说，无异于屠刀相向，而对于姜玉泉这个受到苍天垂怜的伢子来说，反而是给予一副又一副的再生剂。

　　“伢子呀，你是姜家的唯一的根，你这一条根一定要保住啊！”在他昏迷的时候，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了爸爸的苍老而嘶哑的叮嘱。

　　“伢子呀，妈无能！妈无能！养不活你们，不能将你们兄妹三个拉扯大，妈对不起你们死去的爸爸啊！”从宽阔的大河上传来了妈妈焦虑、自责、痛苦的声音。

　　“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呀！”十三岁的大妹妹惶恐不安、紧张急切地喊道。她的眼眶之中饱含泪水，泪水溢出挂在了玉颊之上。

　　她这一副模样犹如梨花带雨。

　　“哥！哥！妈妈说过：我第一个死，她第二个死，姐姐第三个死，最后才轮到你你真得要死了吗？你可是我们姜家唯一的根啊！你不能死啊！哥！”瘦得像猴、十分难看的十一岁的小妹妹一个劲儿地央求他。其言仿佛来自于自家院子里的嘟嘟锦花之中。

　　一阵寒风彻底地将一个即将消逝的生命揪住，犹如温情的妻子揪住不听话的老公一样。

　　寒风揪得他的耳朵稀痛，如同刀割的一样。寒风还一个劲儿地往他的半湿的苏联大花布对襟褂子领口钻，仿佛要学那凶狠的屠夫干的勾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又冷又饿又急又累，姜玉泉便感到浑身发冷，冷得他浑身打抖、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了一阵，便感到额头滚烫，分明他发起了高烧。高烧蒸发津液，体内失水，他忽然干渴得厉害，于是他就不顾卫生拚命地喝起凼中的浊水来。

　　饱饮一通之后，坐在泥泞不堪的乡村小道上，在漆黑麻乌的世界之中，他心生一念，就是今夜假如要死的话一定要死在自家村东边丘陵山岗上。在这里埋葬着姜家的几代先人，还有他的仁慈、善良的父亲和美丽端庄的母亲，以及两个活泼可爱、小巧玲珑、雪白粉嫩的妹妹。就算走不到那儿，爬也要爬到那儿。

　　在坚决不做“路倒”的强烈的信念支撑之下，姜玉泉超越了生命的极限。一直走到夜里八九点钟，他才到达了村东边的尸横遍野、新坟点点、旧坟多多的丘陵山岗上。

　　也许那些躺在极薄的棺材里，那些被一块芦席裹着，那些暴尸此地——村里可能连找一个有力气掩埋尸体的人都已找不到了；就算能找到，也无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做此义工，因为使力气就意味着多消耗食物，也必将冒着生命的危险——的众多屈死者、冤枉魂因一个生人的来临而被惊动，当姜玉泉来到此地时，这个荒山野岭老坟场顿时变得热闹非常。

　　阴风阵阵，竭力呼啸；冥纸飘飞，上天祷告；花圈簌簌，入地无门；哀号回旋，余音袅袅；锁呐声悲，悲不自胜；无论君子，还是小人，

　　入土为安，只求人伦；暴尸旷野，命运不济，并非大罪，何曾有恶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何人，一旦到了这儿，都得直挺挺地躺着，都得悄然无声。然后腐烂，变臭，最后脱胎换骨。

　　这是对死人们而言。可是对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坟吃坟之鼠辈、之末流，要想让它们安静下来，不去上窜下跳，不去又掀又刨，不去胡啃乱咬，不去互相追逐，不去********，不去打打闹闹，不去四处死搅，不去人人打扰，这无异于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