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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晃晃》 作者:闹市孤灯

第23章 谁的忧伤(2)

  结果这一期报纸卖得很好,我也因此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这也充分说明了新闻的基本特征,即西方有个叫瓦克尔的家伙所说的新闻就是美女、金钱和罪恶。说白了就是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这也是为什么报纸一出现死人和明星的绯闻臭事就特别好卖的道理。而刚刚繁华起来的城市中从来就不缺少罪恶与丑闻,人们的种种丑陋行径总是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我有时想,什么才是生活呢?翻开我们的都市类小报,那上面就是关于芸芸众生的生活——而我们却总是用一种很好听的修饰语来加以掩饰,那就是:民生、民情与民意!

  这天早上,我接到肖水生的电话,他说今天是高启死去一周年的忌日,问我有空过去一趟吗,他强调说,等一会儿,曾继来会开车过来接你的。我拿着电话有些发愣,高启竟然已经死去一年时间了,可我为什么总是感觉他从来就不曾远离我们呢?时间如同法力无边的鬼手,当年的粮道街五虎如今已然各行一道,曾继来成了一个什么医药公司的代表,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药贩子;而肖水生则坐牢出来后不见学好,倒俨然成了一个黑社会大哥;而我们五虎中的老大高启则因为吸毒和飙车过早地离开人世;只有李鸣还算走上正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圈子,都结交了各自的朋友,但是对于少年时代的友谊我们从来不敢忘记,我的生活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个城市,当然更不会离开我的这些朋友们。当年在江边的结义可能是幼稚可笑的,但是多年以后,我每每想起这些,我仍然还是心情激动。

  我早早买好一束菊花在报社楼下等,果然曾继来一身正装地开着车来了,上车。他说,李鸣和肖水生已经从武昌出发了。我们很快经建设大道上了长江二桥,我们在桥上开得很慢,曾继来说,我操,我就感觉高启这家伙好象还活在我们身边一样。我看他一眼,他少有地严肃。这是九月的一个上午,夏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城市的人们,浊黄地长江在我们脚下静静地流淌,人们来去匆匆,都在为所谓的幸福而奔忙着。

  远远地一辆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李鸣与肖水生站在桥上呆呆地看着一根路灯柱,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应该就是高秀了。这就是去年高启驾着他的玲木王450出事的地方,据处理此事的警察说,当时高启的车速起码有150码,风一样卷过去,翻车后,车和人在桥面上翻了50米后撞到这根路灯柱上,高启的血在桥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惊叹号。据说当时高启还没有死,随后赶来的警察们听到了高启还说了一句“我看来是完成不了我的赛程了”。当时,高启正在参加一次地下车手组织的内环公路赛。这是一种几乎不要命的比赛,赛道就是武汉市最为繁忙的主干道,从武昌出发经长江一桥然后过江汉桥汉口,再经中山大道或者发展大道到黄浦路上长江二桥到回武昌的始发点。这种比赛,他们以前也赛过,但是一般都是选择人车比较少的深夜进行,而这一次他们的比赛却是选在正下班的高峰期。遥遥领先的高启没有再如以前一样成为人们欢呼的对象,而是一头撞死在长江二桥的路灯下。那一天,目睹了这一事故的人们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车手,从来也没有见过死得如此惨烈的车手。高启之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这座城市人们的谈资,特别是在那些地下车手们中影响巨大。高启葬礼时,武汉的摩托车发烧友们还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摩托车送葬队,数百辆摩托车挂上白花黑纱浩浩荡荡一路从胭脂路开到位于雄楚大街的武昌殡仪馆。成为当时一景,可以这样说,高启一死倾城。

  我和曾继来下车,李鸣说,你看这灯杆上有人已经绑了一束花了。肖水生说看来高启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的朋友多,来祭祀他也是正常的。我们拿出鲜花与果品摆在路灯下,肖水生却突然摸出一根烟来点燃,摆在果品上说,高启,你生前就爱这一口,今天我特意带来你最喜欢的东西,你就好好吸几口吧,你死时我还在牢房中,没有送你最后一程,还望兄弟你莫怪。

  李鸣吸吸鼻子,突然厉声说,你这是什么烟,他妈的,肖水生你居然拿这东西来。肖水生说,没事,也就这一根。李鸣仍然厉声说,你未必不晓得高启就是吸这东西送的命。

  我们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俩,还是曾继来反应快,说,这是海洛因?

  高秀哭着把那根燃着的海洛英香烟狠狠地抢过来揉碎抛入长江中,她骂肖水生说:都是你们这些臭混混害死我哥哥的,赔我哥,赔我哥,然后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我们皆默不做声,呆呆地看着痛哭的高秀。

  肖水生愣了一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说是半天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用毒品来祭祀死人的做法我还是第一次见过,肖水生的做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一个警察骑着摩托车过来,问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并说不知道在桥上是不许停车的吗?

  李鸣忙掏出警官证跟警察去交涉去了,警察然后说,不管你们是什么事,请尽快离开这儿。后来每年我再来时都是把车停在桥下,然后步行上桥。奇怪的事有两件,一是肖水生每年都会带一枝海洛因香烟来点燃,然后高秀都会哭着将毒烟揉烂了抛入长江中,李鸣都会骂肖水生胡搞。几个人的动作表情跟他妈的一部重复放映的电影一样;第二件怪事是:我们每年来时,不管有多早,那灯柱上总有一束鲜艳的菊花绑着,在风中凄然颤动。曾继来坚持认为,这束花一定是王婷绑上去的,并且那几天都疯狂地转遍武汉去寻找她。

  四,家有芳邻

  隔壁的女孩总是在中午起床,然后穿着很宽松的睡衣洗脸洗衣什么的,此时的她最迷人,慵懒的神情、蓬松的头发与半透明的睡衣后若隐若现的肌肤。然后她会下楼吃东西,有时还会带一份报纸上来,我注意到报纸还是我们的《江城早报》。等差不多傍晚时她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香风袭人地出去,等半夜时她才会回来。如果我有幸碰到她,她还会向我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很洁净,与大二时的花蕾有些相似。因此她的笑会让我发怔。

  我在吉庆街买的那两枝玫瑰花终于没有送给她,而是被我插在一个啤酒瓶中独自枯萎了。公用厕所中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还有她的歌声,我皱着眉头看着积压了许久没洗的衣服大伤脑筋,起码有五双袜子和七件T恤及几条牛仔裤,它们都皱巴巴地堆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散发着汗臭味。我想如果再不洗,我明天就没有穿的了。这才体会到独自生活的烦恼,我以前从来就没有自己洗过衣服,即使是在读大学时,也是每周打一次包送回家去洗。但是这个周末我不想冒着骄阳似火的太阳赶回武昌。我把所有的衣服塞进桶子中,倒上半包洗衣粉提到水房。她正穿着她那件非常性感的睡衣在洗衣服,她又向我嫣然一笑说,你好。

  我也只好说你好。

  她说你洗衣服啊。

  我说是啊。

  我拧开另一个水笼头向桶中注水,她性感的睡衣光洁的小腿让我有些心神不宁。她的衣服很简单,只有一条黄色的裙子和一套粉色的用料极其节约的内衣,这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颜色。她很快洗完出去了,我对着硬邦邦的牛仔裤发愣。不一会儿她穿着拖鞋跑了过来,对我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我房内的灯管坏了,我不知道怎么弄,你能帮我一下吗。我跟她去她的房间,陈设也是相当的简单,不过有一个很精致的梳妆台及一个布衣柜。日光灯在右边的墙角,我试了一下开关,果然不亮。她说我昨晚回来就不亮,气死我了,跟房东打电话,他居然说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真是气死我了,每个月收房租的时候他倒来得及时。

  我说天下的老板都是一样的,可能是灯管坏了,换一根就是了。

  她眨着眼说,要不你帮我下楼去买一根灯管回来,我给你钱,我呢,就帮你洗衣服怎样。我记得楼下就有一家经营五金的店,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交易,马上愉快地答应了。很难说这次交易是等价的交易,也很难说这次交易是成功的,但是这次交易却让我们真正认识了则是事实。后来我想,我们的认识只是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千万个人中无数偶然的一次必然。

  她叫刘燕,来自湖北境内长江上游一个山区小县城,看起来很单纯也很快乐的女孩。在白天时,她有一张很洁净的脸,与一个天真的邻家女孩没有区别,但在夜晚,她则把自己的脸当成一块画布,涂脂抹粉,把眼睛涂成青黑色仿佛被人在一个月前打了一拳至今尚未消肿。而她的嘴唇本来就很丰润,被口红一抹仿佛刚刚生吃了一只老鼠。总而言之,她有着一份很可疑的工作,按照曾继来的说法就是:这些农村来的女孩子,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背景,除了漂亮几乎一无所有,而城市中最需要的就是她们的漂亮,按照市场经济的资源供给规则,她们唯一轻松的出路就是出卖自己的青春容艳。

  我得承认,读书不多的曾继来在社会历练日久,他已经学会了把普通个案上升到社会价值规律的层面来思考了。但是,我仍然不得不对这个总帮我洗衣服的清秀女孩感到可惜,刘燕后来帮我洗衣服也慢慢成了一个习惯,这让我多少有些心有不安。

  但我后来才慢慢悟过来,日渐膨胀的城市欲望正是她们得以生存的最好沃土,许多沦为娼妓的女孩子都是满怀着朴素的梦想来到城市,但是她们却发现城市却用另一种方式在欢迎她们,只有当她们裸露着泡满坚实的乳房向城市露出她们勉强的笑脸时,城市才会真正的接纳她们,而她们的笑大多也是从开始很勉强到慢慢习惯到后来就自然而然了。

  但是刘燕与平常坐台小姐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喜欢读书看报,而且每次都买我们的报纸《江城早报》,她得知我就是《江城早报》的记者后,对我有些佩服了。她说,难怪你每天总是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呢。我脸红了,真想告诉她我绝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玩游戏。她还对我说,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女作家来着,后来还写了一些东西,但是投出去从来就没有发表过。

  我说,这可是一个高尚的爱好,你可以继续写啊,说不定哪天就可以发表了,三毛你知道吗。

  她点头说是台湾的那个死去的女作家吧。

  我说是的,她也是写了好久才开始发表作品的,咱们武汉的女作家池莉也是写了小说后到处投才给发表的。

  她啊一声说,是吗。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才羞涩地说,我可不敢跟她们比的。然后又轻轻地叹息一声,目光远移,望着城市永远灰扑扑的天空,有一群鸽子鸣着尖锐的哨声在高高低低地楼群间飞翔。

  我也看着那群鸽子,我们的租住地是面向长江的,相隔也不远,但是我们的视线被高楼挡住,隐隐可以听到汽笛传来,却无法看不到大江东去。我们其实都如同这些城市鸽子,明知城市就是我们的笼子,但是我们却永远飞不远了,只能在城市的楼群之间来来去去,不知所为何来,又所为何故。她的眼神中有了一种少见的忧伤与迷茫,我们一时都各想各的沉默不语。

  后来我和曾继来肖水生一起喝酒时又提到刘燕,曾继来嘿嘿笑说,这个女孩肯定是喜欢上你这个小子了,或者你也喜欢上了她。

  我极力否认。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坐台小姐。

  曾继来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操,你别以为自己是多高尚的人,读了几年破书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人家坐台小姐就不是人了?你得懂得尊重人家。你们——当然包括我和肖水生还有李鸣那家伙,我们只是社会分工不同罢了,这个社会总是需要形形色色的人的,要不为何总是说我们的社会丰富多彩呢?恍惚间我记得著名的哲学家罗素也说过类似的话,由此再一次证明:最高深的哲理总是在最基层的百姓中鲜活。

  我发现如今在嘴色功夫上我根本不是曾继来这个老油条的对手。而肖水生则一直保持着他的沉默,在我们说笑时,他总是习惯性地巡视四周,目光深不可测。曾继来说得兴起连他也一起骂,说你别搞得自己像一个黑社会教父似的,你啊,肖水生只是这个城市众多混混中最为一般的一个。然后总结说,我们几个朋友都很难在同行业中出类拔萃。曾继来又用手点着我说,特别是你这个当记者的家伙,最是没有出息,百无一用是书生,懂吗?你们报纸他妈的能有几句真话。

  当年我极力反驳,认为污辱了记者这个神圣的职业,但几年后,我还是辞职离开了报社。我这才发现,我引以自豪的大学生涯应该其实并不顶用,我的朋友们均在社会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中学得更多,他们更能接近生活的本色。

  曾继来又对我说,我倒有一条新闻线索给你,你敢去采写吗?我说,那要看有没有新闻价值了。曾继来沉吟了一会儿说,有没有狗屁新闻价值我不懂,但是你倒可以从中攒一笔钱倒是有可能的。我惊讶而又气愤地拍桌而起,瞪着他说:你对我污辱倒没有什么,但是你一而再地污蔑新闻职业我就不依了。

  曾继来啊一声,又嘻皮笑脸地说,真生气了?啊,你看你的脸都红了,眼镜都快掉了,你的眼镜掉了可就不帅了,哈哈。

  我无可奈何地坐下,曾继来说,你知道红心集团吧。我点头表示知道。他接着说,前几年我从公交公司出来就是在他们那做业务员,他们公司的幕我知道一些,听说最近又闹了起来,此事还跟你们江大有关系哦,还有可能涉及到学术腐败呢。

  我一听兴趣大起,新闻中最讲究的就一个新闻敏感性,这种敏感一是说对一些突发事件的反映能力,更重要地是能在普通的平常的事件中发现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我当记者半年以来还没有弄出一篇有影响的报道,天天都是跑读者报料的那些东西,且不说读者看着烦,就连我们自己看着也无趣。

  我马上掏出随身采访本记下一些东西,我知道这事如果报上去,肯定会是一个大题材,曾继来说的只是基本信息,但非常有用,我们只需要深入了解当事人就行了。

  曾继来捧着一杯啤酒干掉后冷笑着又损我说: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就知道你在社会上是一个新兵,新闻天天有,老子特别多,记得以后多请我喝酒泡妞。对了,那个刘燕在哪家夜总会或者歌舞厅上班,改天我去点她的台。

  我收起本子,说你扯什么蛋,她也是我的朋友来着。

  曾继来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然后他发表了如下言论:我操,刚才还说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小姐,这会又说跟人家是朋友,所以啊,文人最是虚伪,老子最看不起知识分子。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冒称天使的医生也算是知识分子吧,不都是见钱眼开?不都是脱下裤子就是禽兽。操,你以为我点刘燕的台是害她啊,那是在帮她!是在为山区人民做贡献,她应该感谢我才对,你是她的朋友是吧?那你也得感谢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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