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儿，你回来了，娘就安心了。娘怕你不回来，你不回来，娘死了也闭不上眼，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娘知道你为什么那次走了以后就再不回来了，娘知道为什么。
这一刻，开始要和我唠嗑的母亲突然间似乎有了精神，她要我扶她坐起来，把枕头靠在身后。她说，这样说话头脑清醒。下面的话，大都是我母亲的原话，最多是因为乡音没法翻译所以我变换了词语。如果你听起来比较文绉，也不要怀疑是否是我母亲的原话。我的母亲，她也曾怀着杜丽娘的梦想，只是错过了柳梦梅。
妮儿，娘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娘知道，你没有在洗衣裳，你听到了娘说的话。娘不想让你听到，但是，老天要让你听到。
娘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老天总是捉弄娘。
娘这一辈子，就想做个好女人，守住一个家，和你爹一起养儿育女，老了，带带孙儿孙女，晒晒太阳享享福。你爹有不好的地方，但他喜欢娘，他哪里是要跟娘离婚，他就是怕娘变了心，他变着法子来试探娘。脾气不好，娘能忍，谁知道，半路上瘫了。他走不动了，走不了了。一开始，娘觉得像个噩梦，娘多希望就是个梦。但不是啊！从前他游手好闲，娘不在意；他羞辱娘，娘也不在意。毕竟是一家人，说说就过去了。可这次，过不去了！娘一个人，背一个家，还好，但是，你爹比一个家还重，重得多！我一个人养猪种菜累是累，一家子也能管下来，没有关系。但是，你爹要吃药，医生说你爹那药不能停。妮儿，你还记得冬瓜爹吗？那阵子，要不是他，娘早就撑不下去了。来，把娘再往上托一托。
你也知道，在你爹没瘫之前，你爹就怀疑冬瓜爹，三天两头说他跟娘有事，老拿这事儿要跟娘离婚。你爹这一辈子就没清楚过，我要是跟冬瓜爹有事儿，我咋还能硬是不愿意离呢？我眼馋你爹啥？他没瘫之前就爱玩，不顾家，有个事找人商量都找不到。我也就是让冬瓜爹帮帮忙！妮儿，我知道你也怀疑我跟肖经理有事儿，娘知道你动过了娘的衣服，你想要那雪花膏瓶儿来试探娘，娘都知道。妮儿啊，娘跟你说句实话，要是没跟你爹结婚，没有你和小宝，要是肖经理也没结婚，娘在你爹和肖经理之间一定选肖经理，人家靠得住啊！不是你爹瘫下来之后，之前就是这样，我有啥难处找肖经理准能解决，找你爹麻烦会更多。肖经理是给娘买过一瓶雪花膏，他还说，大妹子皮肤好，要保养保养。你爹说过这话吗？没有。你爹就知道，我这张脸让他不放心，不放心就找碴。娘也知道他是喜欢娘所以试探娘，所以就由得他三番五次地胡闹。你爹让我发誓，我就发誓，我说有的话我不得好死。可你爹不答应，他要我拿冬瓜爹发誓，我想反正也没啥，就发了，每次你爹一闹，我就说，要是我有啥对不起你爹的地方就让肖建华不得好死。后来，我悔啊，我怎么就拿他发誓了呢？他帮了我那么多忙，啥好处也没得到，就得到了我的诅咒。妮儿，娘和冬瓜爹，是聊得来。娘小时候在娘家就爱看戏，做姑娘的时候但凡有戏，不管是公社还是乡里，多远我都去看。后来结婚了有了你们了，你爹又不喜欢，也就淡忘了。可是，冬瓜爹会唱戏，越剧、锡剧、黄梅戏他都能唱几段，不是光唱男的，还能唱女的，唱得真好听。所以，娘也喜欢跟肖经理说话唠嗑。但娘和他，真没你爹想的那种男女关系。我就想不通了，我们是没事儿啊，怎么他就被娘咒死了呢？后来我想起来了，老天爷有眼啊，他老人家看出来了，我们虽然没干过啥，但心里都想过要干啥。娘想过，要真像你爹说的那样，娘要是真和他，一定会好得不得了；娘是想过他，娘还想，他也一定想过娘，他夸过娘跟戏里的花旦一样好看，他买那么好的雪花膏给娘保护皮肤。娘还想过，他帮了娘这么多，他一定喜欢娘，娘真想过，私底下遂了他的喜欢。但娘也就是在你爹蛮不讲理的时候想想，娘什么也没做过，娘还没来得及做，他就被娘咒死了；他对娘那么好，娘什么也没报答他，他就-----娘不该发誓啊，老天爷可不看你有没事，就看你有没心。娘连自己的心都背叛，老天爷不让娘伤心一辈子才怪。
让娘最揪心的是，他是为了娘才开车去县城的，娘想让他帮娘拖点砖瓦回来，娘要盖猪圈的屋顶，才能养猪给你爹瞧病。你说，猪死了就死了，生产队里也答应帮我修猪圈了，我就是着急没猪了就没钱给你爹买药。我要不那么着急，他就不会那天去城里，这档子灾祸不就擦过去了？妮儿，我这辈子，谁的都不欠，就欠他的。
你爹呢，让我最寒心的是，连人家死了都不放过，说我一定和他做下了事，发誓应验了。有一阵子，我真想不管你爹了，娘累啊！可是，我不管他谁管他呢？我不管他，家怎么办？他是我男人，我妮儿和小宝的爹，我不能不管他。
冬瓜他爹死了，他死了我才发现，你爹瘫了其实对我的影响不是那么的大，要不是他吃的药贵，他瘫没瘫真也没多大区别，反正他没瘫的时候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可是冬瓜爹死了，娘才发现娘一个人不可能守住这个家，娘再怎么忙也忙不到你爹吃药的钱。你也知道的，妮儿，娘每天起早摸黑，不敢偷懒，但是娘如果忘了施肥，菜就没人家长得好；如果没钱除虫，不但外形难看，有的菜干脆就被虫吃光了。妮儿，你看到的那个那天来我家的男人，那也不是个坏人，要不是他帮娘，娘也说不准啥时候就忙疯掉了。不止他，还有其他男人，只要帮助过娘，娘都会用身子报答他们。妮儿你想想，娘不靠自己的身子，能靠谁？有时候，实在没钱给你爹买药了，他们也会先借给娘。娘不用还钱，娘只要去他们那就好。妮儿，娘知道你要脸，娘也要脸，所以没能跟冬瓜爹好。后来，冬瓜爹死了，娘明白了，娘要了脸丢了心。心都没了，娘这个身体还有什么用？娘知道拿身体换钱这种事情比和冬瓜爹偷情更丢脸，但是娘能怎么办？没有人会借钱给肯定还不起钱的人，娘除了用身体换钱，还能怎么办？再说，娘心都丢了，身体还有什么用？娘那时候已经不怕丢脸了，只要能弄来钱给你爹治病，娘的身体还有些作用，有什么不好？但娘知道你怕丢脸，所以，你放假回来，娘一次也没有找过他们。他们就来找娘了，其实那不是第一次了，就那次你看到了。娘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看到了，听到了。所以，妮儿，你走了，不回来了，娘没怪过你。是娘错了，娘让你感到丢脸了。你爹死了后，娘再也没做过那种事情，再也没有，不需要了。娘想过要去找你，但小宝不让娘去。小宝说娘去了，你也不会理娘的。娘知道小宝不理解你的心情，只怪你爹死了你也不回来，以为你是个没良心的人。但娘知道，你是恨这个家，你是嫌这个家脏。妮儿啊，对娘来说，再怎么脏总比你爹死了好；再怎么脏都是娘的家。
妮儿，娘不怪你不回来，娘只是想，能在死前看到妮儿就好。你回来了娘就高兴了。可是，你这么大了，还没成家，娘有些担心。是女人总要结婚要生娃，那才是一个家。有了家，你才有了指望才晓得为什么活着。
我的母亲，她的一生就毁在她为之挣扎的家上，但是她依然执迷不悟地认为没有家的女人不懂为什么活着。
娘，现在不结婚的女人很多，自己有钱，也不要依靠男人，也不会受男人的气，人家过得才好呢。
妮儿啊，可是娘总认为，人不能光顾自己好啊！你身边的人，他们都要好，你才会好啊！
我嚎啕大哭，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害了她的到底是善良还是愚昧。
娘，你说得对。咱不丢脸，明天我就带您去我们医院看病，我们那条件好，您一定能看好的。
我想扶她躺下，可是她不肯。她坚持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有了一些红晕。
妮儿，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娘求你件事儿，你一定要答应娘。
我点点头。我说，娘，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你爹死的时候，我看到你爹的边上还留着我的位置。可是，妮儿，不是我不想再伺候你爹了，是我实在欠冬瓜爹太多债了，我这辈子没欠过别人一毛钱，那些照顾我的借我钱的我都用身子还了，但我欠冬瓜爹的，我欠得太多了。我要是不还，我死了就是在你爹身边也不安生的。我当然也不能葬到人家的坟地上去，我就是想啊，妮儿，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撒到冬瓜爹出事的那条河里。他就死在那条河里，我听人说，凶死的人，阎王不收魂，就只能在那里飘来荡去。我去过好几回了，每回都听到他叫我名儿，我听他叫我过去呢。这辈子我在世的日子都给了你爹了，我死了，你们让我去跟他说说话吧。妮儿，你能回来娘就知道你原谅娘了，你就再原谅娘一次，你说服你弟弟，把娘的骨灰洒在那条河里。娘不能到死都欠着人的债！妮儿，别哭。娘现在心里比什么时候都踏实。妮儿，来，娘累了，扶娘躺下。娘该累了，娘要去和他说说话，听他唱唱戏，娘不是去还债，娘要去享福了。
一双枯瘦的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而我，除了泪如雨下，说不出任何话来。
当我弟弟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母亲的手已经渐渐地凉了，但是她的脸上很安详。我细细地端详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除了皱纹，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弟弟始终不同意将骨灰撒在河里。他说，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我当然不敢说母亲要去陪冬瓜爹，我只说母亲喜欢那条河。可弟弟说那是母亲临死前说胡话。所以，不管我怎么说，我母亲的骨灰依然埋葬到了留给她的位置——我父亲的边上。
这是我想起来就痛心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我终于决定，写一写我这个一辈子都不如意的母亲，写一写她曾经的和未来的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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