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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20章 阿茹(3)

  我跟出去送阿茹。出门几步就到了她家门口。她推我回家,好像不愿意让我送,可是显得心情却很高兴。我知道她喜欢我送她,可是到了她家门口,又怕她家里人看到,就忸怩地推我一把,赶紧开门进了屋。进屋前她看我一眼,显得一往情深,让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不想回屋睡觉,就走出大铁门,想到夜色里走一走。我喜欢旗镇的夜晚,跟草地的宁静相比,虽然有些嘈杂,但是却飘荡一股只有城镇才有的味道,牛粪火味道里掺杂着酒糟和煤烟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很陶醉,有一种心情的高贵感。

  我正漫不经心地品着这旗镇夜晚的味道,感觉后脖子处有一股暖暖的气在吹拂。回过头看,贴着我脸的,是一张恐怖狰狞的面孔,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在看着我。我当时吓得腰都软了,这回真是活见鬼了。我没跑,因为腿软跑不动,也没晕,也可能晕过去又被吓醒了。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待我清醒过来,那个鬼脸已经不见了。不远处,响起了久违的那个吹水壶的声音。我的恐惧和晕眩霎时退了下去,内心充满了欣喜。原来是那个吹水壶的人呵。几年过去了,我在心里一直牵挂他。吹水壶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好像还拐了一道弯儿。我很想追上他和他说话,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不幸?可我的腿迈不动步,还有些软。

  过年期间,我们歌舞团要组织乌兰牧骑,离开旗镇,下到草原各公社、牧场和解放军边防六团去巡回演出。

  我们先是年前进行三个月的排练,按照旗里的安排,大年初一就开始演出。这期间谁也不能回家过年。别说不给放假,就是放假也没人愿意回去。我们每天在歌舞团排练节目,拉琴、跳舞、喊嗓子就是为了演出。我们的所有进步、荣誉和梦想都要靠演出来实现。

  我们第一站就到了乌兰敖道,汉语翻译过来就是红旗公社。按照计划,初五以后才能轮到我们的花灯牧场。一个地方安排演出停留一天,最多两天,路上走的时间比演出还要长。

  阿茹是舞蹈演员兼报幕员,在演员中是最火的,很惹人注目,也是所到之处引起议论话题最多的演员。她的阿爸、阿妈也都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个歌舞团里的重要,都是骨干,举足轻重的台柱子。尤其是花达玛,很多牧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看她,听她唱歌,还点歌让她唱。我是团里三个马头琴手之一,拉西叔叔带队,开始正式推广他的新型梧桐木面马头琴和新的演奏指法。

  拉西叔叔是我们歌舞团的领导,但是来到草地,牧民们都呼喊他旗领导。他不纠正,感觉很受用,并且俨然以旗领导的身份和大家讲话、喝酒、吓唬牧民。有一种很亲切的旗镇里的领导风范。他说话打官腔,故意抬高调门,连续用阿这个、阿那个来说话;大家举杯他先喝,不管他喝多少,别人都不能比他少喝;不断地用毛主席语录、党的政策、和上级文件来吓唬给他敬酒的当地牧民。一开始我觉得牧民这样叫他旗领导是愚昧无知,拉西叔叔会感到不好意思,他又不好说,我就想替他纠正。我只解释了一回,大意是说拉西主任虽然是从旗里来的领导,但不是旗里的领导,是旗歌舞团的领导。我解释得磕磕巴巴,显得很不流畅,也不自信。牧民们就呜呜地发着啸音哄我。拉西叔叔也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掌扇我的后脑勺,他说:小子,你别那么多话,别乱表错情,有空儿好好练琴。你的工作是把梧桐木面马头琴的魅力表演出来,把情留在弓弦上。

  我这个人就再也不出声了,只有马头琴声。每天按照拉西叔叔的规定:人不离琴,琴不离人。一开始是强迫自己,后来,习惯了,手里不能没有马头琴,琴一不在手里,哪怕不拉,也像没了魂儿一样。

  乌兰敖道是阿茹的姥姥家,也就是花达玛的出生地。在这里,花达玛的名气最大。据说,她的名气没去歌舞团之前,在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她不是因为去旗镇歌舞团才有名的,是因为有了名才去旗镇歌舞团的,去了之后,就更有名气了,扩大到了全科尔沁旗、全哲里木盟、全内蒙古自治区,北京汇演扩大到了全中国。

  在这里连王珏也很有名气,据说快二十年了,乌兰敖道人还把他当成远方的客人。乌兰敖道的蒙古牧民们,把花达玛从遥远的南方,领回来一个口音奇特的汉族男人,视为一件自豪的事情。遗憾的是,这个口音奇特的南方男人有点过于清瘦、矮小。虽然有些美中不足,但是乌兰敖道牧民们还是充满希望地坚信,他在没有牛、羊的南方受尽了苦难,科尔沁草原的牛羊肉一定能够把他养得膘肥体壮、高大威猛。

  近二十年过去了,王珏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辈分提升了,重量没有增加,高度似乎有些降低。人们相信了他的品种就是矮小、瘦肉型的,但是没有放弃对他的喜欢。乌兰敖道人,几乎每个人都会一两句王珏南方口音的汉族话,最著名的就是:掐羊抖,也就是吃羊肚。他每次说喜欢掐羊抖,牧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把最鲜的羊肚头送给他吃。聪明的牧民解释说掐羊抖,就是你用手掐羊,羊就吓得发抖。

  王珏平生的第一次醉酒,就是在乌兰敖道。在北京汇演,他追求花达玛成功了,花达玛把他带回乌兰敖道来。他第一次进蒙古包门,由于兴奋,不但对别人的敬酒来者不拒,甚至最后,自己端起酒杯就往自己的嘴里倒。他那次醉得很厉害,在草地上打滚、呕吐、翻白眼,折腾得死去活来。牧民们围着他看笑话,却从此喜欢上了他,觉得他真诚、性情。花达玛也说,王珏后来成为酒鬼,都是乌兰敖道的广大牧民给惯坏的。

  我觉得在乌兰敖道,花达玛是女王爷,王珏是驸马爷,阿茹就是公主。来看演出的人好像就是来看他们一家人。我对此,不嫉妒,也不生气,还有些替他们高兴。如果将来阿茹成了女王爷,我也有可能会成为驸马爷。我内心充满希望,也就常常往他们一家人的堆里混。

  乌兰敖道喜气洋洋,节日的气氛浓烈。尤其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到,见到的都是穿着新衣服的幸福面孔。晚饭的时候,鞭炮响声一片。乌兰敖道比我们牧场大,住户居住得也很集中,像一个小的旗镇,除了建在一个旧庙里的兽医站,还有一个供销社和一个卫生院。过年了,草地上游牧的牧民也都收起蒙古包,赶着牲口回来了,人也显得特别多。为了招待我们,公社特意给我们杀了羊,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乌兰巴拉专门来陪大家吃饭,还和每个人干杯喝酒。在主桌上,乌兰巴拉陪着阿茹一家,还有拉西叔叔。我是在另一桌和其他演员在一起的。一开始阿茹也和我们坐在一起,并且挨着我。巴拉主任喊阿茹过来,他还自称是阿茹的舅舅,因为他和花达玛一起从小长大,属于套近乎。阿茹站起来也把我拉了过去。我看拉西叔叔的眼色,意思要我还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花达玛却说,阿蒙也坐在这里吧。拉西叔叔总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太显眼,我曾经为此记恨过他。后来想明白了,他是在爱护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从前尼玛活佛的儿子,给我带来麻烦。会是什么麻烦呢?我不知道,拉西叔叔也不给我说明白,我又不好去问别人。

  我刚学会喝酒,酒量不行,巴拉主任提议的三杯酒,有一杯酒我假惺惺地端起来没喝,放在碗筷间,有意让一块羊腔骨挡着。但还是让那个巴拉主任看见了,一定要逼着我喝。他说:阿蒙,我喜欢你拉的马头琴,我也喜欢马头琴,从小就喜欢拉,当然没有你们专业演员拉得好,来我敬你,咱们干一杯。巴拉主任端起杯,手腕向上一抖,杯里的酒像跳舞一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名字叫巴拉,是老虎的意思,喝酒的那个气势,确实像威风凛凛的老虎。大家都看着我,各种目光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已长大成人,虽然已经不胆怯众人看我的眼睛了,但是我知道,这杯酒逃不掉了。我端起杯来,就不像老虎了,有点像一只小猫,由于大家都看着我,我就更显得窘迫,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这时,阿茹伸手就掠过我的酒杯,她爽快地说:我替你喝。她也学巴拉主任把酒舞进了嘴里,甚至动作比巴拉主任还漂亮,因为她毕竟是舞蹈演员。

  我听见花达玛制止她:阿茹,你逞啥强,一会儿,你不跳舞了?喝醉了你还演出不?你这小丫头啥也不懂。

  大家随后就转移话题,不再理我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但是感觉不太自在。总觉得有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谁又会叫我喝酒。我有时想让我喝也好,阿茹还会替我喝。我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让女人替喝酒,本来是男人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很有面子。阿茹可能都不会替她阿爸、阿妈喝酒,她却能帮我。我只是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兴趣,感到有点受轻视。我甚至很希望大家把我和阿茹放在一起成为话题,哪怕是说三道四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行。

  我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找个上厕所撒尿的机会出来了。公社开阔的院子里就是演出场地,演出舞台早已搭好,几辆平板马车并排固定住车轮,在上面铺平就是舞台。上面搭起坚固的木头架子,四面钉着帆布和干皮子,羊皮、牛皮、马皮都有,厚不透风。

  天黑了,院子里已经到处是人。穿来窜去,兴奋异常。狗在人的大腿夹缝间被挤得惊慌失措、叫个不停。

  演出开始了。我站在台上,黑夜,灯光照在那些站着看演出的人群的脸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狼一样闪着绿幽幽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很恐慌,身子一抖,感觉心脏紧缩了一下。天太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很痒。

  在雪地里看演出,那种冻脚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我在牧场每年看演出,受尽了这种苦头。现在好了,由观众变成了演员,看别人的人,成了被别人看的人。台上虽然也冷,演员演完就可以回到台后的屋子里取暖,里面牛粪火炉子,烧得很旺。演出越到后来,观众群里的响动越大,不是掌声,是脚跺地的声音,很整齐,看来冷的程度每个人都差不多。雪地是坚硬的冻土地,敲击起来的声音特别响。也有不跺脚的,刚开始演出,受尊敬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有资格坐在地上铺好的皮子或者板凳上。他们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跺脚,走的时候,一般都站不起来了,要家人扶起来,有的扶起来,也不会走路了,又要家里体格好的背到马车上,拉回家去。这是我从小就开始,每年冬天都要经历的快乐生活。

  我不敢看台下绿幽幽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要看一眼,又是第一次上台演出,显得紧张,几次都拉错了调。开场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马头琴独奏《万马奔腾》。由于我的手指跳得比心跳还厉害,那万马在我的弓玄间就是奔腾不起来。忽然就听见一阵嘶鸣,马蹄敲击地面由远及近,向我铺天盖地奔来。我惊愕得都要停住手中的弓了。马蹄声和嘶鸣声奔到舞台、掠过我的头顶,就向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奔去。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拉西叔叔和两外的两个马头琴手,在后台配合给我声援。我立刻来了精神,我的万马也奔腾起来向台下追去。一下子,我找到了舞台的感觉。接着为花达玛的长调伴奏、给阿茹舞蹈伴奏、甚至配合四胡伴奏我都不发抖了。除了马头琴,我还特别喜欢四胡。四胡的四根弦,分内弦外弦很要技巧,是仅次于马头琴的乐器,也可以演奏出马嘶、马鸣、马奔这些效果来,而且味道和马头琴不同。

  我们这个歌舞团有一个习气,到上面演出叫汇演,就是汇报演出,很老实、很谦虚;一下到草地就牛B起来,我们叫巡演,就是巡回演出,有点像上级领导巡回视察的那个意思。所以演出的人在台上居高临下,就很少有紧张的。我头一次登台,还没有染上这种习气。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和狼一样闪绿的眼睛,让我紧张、敬畏。

  我们演出的节目除了传统的民歌、舞蹈、马头琴独奏、合奏之外,还有新改编、创作的歌。这次有两首,一是数来宝,是拉西叔叔根据当时草原上人人都在唱的《草原牧民学大寨》改编的,是我们四个人拉着四胡演唱的。

  电井打在沙漠上,沙漠开出稻香来呀,胡儿嗨儿。

  学习大寨赶大寨,草原牧民跟上来呀,胡儿嗨儿。

  大寨道路毛主席开,大寨精神放光彩呀,胡儿嗨儿。

  另一首就是王珏写的,他现在开始写歌了,名字叫《马蹄草的思念》。歌词有四句写得很美,他和阿茹伴舞,舞蹈也是他编的,由花达玛用蒙、汉双语演唱,第一段是蒙语,第二段是汉语:

  我骑马走过一片沙漠,

  留下深深的蹄窝,

  蹄窝里长出茸茸细草,

  把思念向远方诉说。

  花达玛唱完新歌,牧民觉得不过瘾,呼喊她演唱蒙语民歌。花达玛先唱了一首《八骏赞》。阿茹接着报幕了《睡吧,赛音呼罕》。牧民又呼喊不过瘾,要悲伤一点的。花达玛上台没唱阿茹报幕的歌,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这一下把今晚的演出推向了高潮。阿茹在后台气得直跺脚,王珏拉住阿茹说,让阿妈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她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歌。花达玛唱完这首,干脆不用阿茹报幕了,接着就清唱起了《劝奶歌》,全场被她唱得鸦雀无声,唱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起了满意的泪水。据说,每次花达玛回来演出都要达到这个效果。乌兰敖道有一个人没哭,花达玛都不走。演出结束,整个乌兰敖道的夜晚,会出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第二天歌舞团走了,牧民们期待花达玛再一次到来,就象期待下一个新年到来一样。

  拉西叔叔按照级别住在巴拉主任家里。阿茹一家住在她姥姥家里。我和其他演员住在公社的宿舍里。公社的宿舍是圆圈型的大通炕,圆周有一百米,上面睡满能容下二百多人,脑袋挨在一起,黑压压的一排,都躺在那里,能把陌生人吓死。这种炕是模仿蒙古包建成的,但我怀疑这个大屋子是用羊圈改造的。因为这里曾经住过农垦兵,后来这些汉地来的汉族人,就都离开,和当地的蒙古姑娘结婚生孩子,支起蒙古包过日子去了。这里也就出生了一代汉族姓氏,蒙古名字聪明的杂种来。

  我还是找借口溜了出来,去了一趟阿茹的姥姥家。巴拉主任送给花达玛半只羊、十斤白酒、一捆绿豆粉条和一斤打瓜子,我就主动来帮他们扛羊。阿茹的姥姥比我阿妈要老很多。姥姥的脸很黑,上面堆满了皱褶,和花达玛长得一点也不像母女。姥姥的家里很干净。她领着阿茹的另外两个妹妹红果和娜尔苏,刚看完演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哼唱着,好像比我们演员还兴奋。

  阿茹对姥姥特别亲热。两个妹妹也是很眷恋姥姥,对阿爸阿妈反而有些冷淡。花达玛对她阿妈也不太亲热,对自己的女儿却是亲热不够的样子。她搂着红果,又拉着娜尔苏,问着词不达意的话,一会儿拉拉娜尔苏的衣领,一会儿摸摸红果的脸。你完全看不到了,舞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迷人的花达玛,在家里,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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