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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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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今生”饮冰屋幽黯的光线下,纪天池同卢琛儿隔桌而坐。

中间是一杯新磨煮咖啡和一克香蕉船,黑白分明,冷热对比,恰似两个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气质风格——琛儿娇媚天真,热情活泼,天池却为人严肃有余,柔软不足。然而两人点的饮料,却刚刚相反——天池在广州时习惯了夜生活,喜喝热热的新煮黑咖啡;琛儿却正如一般没长大的小女孩,最嗜甜食,酷爱各式冰淇淋。

如此性情迥异的两个人,硬是成了一对最知心的好朋友,不知算不算“异性相吸”的一种特别解释。

此刻,琛儿先大大吃了一口冰淇淋,爽得忍不住“喵”一声表示享受,完了还要竖起五指一一舔净,状如馋猫。然后才忽然端正颜色,石破天惊地问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纪姐姐,你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个贪吃冰淇淋的小女孩认真地讨论爱之真谛看起来未免可笑。

然而天池并没有笑,只是研判地看着她:“那要看你‘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琛儿忽然忸怩起来:“就是看到一个人就会心跳,看不见就时刻想念,总之心里无时无刻都记着他就是了。”

“那你已经回答了‘真正’的‘感觉’了。”天池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爱上一个人,那就已经是‘真正’爱上了。”

“可是,爱到底该是怎么样的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确定自己是爱吴舟的呢?爱会不会弄错,就像……”琛儿的声音低下来,“就像我对小峰那样。”

“你认为,你对许峰是一种错爱吗?”

“我不知道。”琛儿抬起头来,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彷徨,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我们两家是世交,两家大人从小就认定我们是一对儿,天天说天天说,说了十几二十年,差不多我一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未来小丈夫了,整个儿一童养媳,概念根深蒂固,想都没想过反对,所以我大学一毕业,到年龄谈恋爱了,便顺理成章跟他走在一起了。”

“可是许峰这个人确实不错呀。”天池公正地说,“他相貌好、家世好、学问好、人品好,最难得的,是对你一心一意,为人单纯正直,没有一点时下青年的浮夸浅薄。”

“就是了,连你也这么说,他什么都好,无一不好。所以我从来想不到要反对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想说我不爱他,也找不出理由。我又不知道爱是什么,信任、关心、尊敬、亲切,这些加起来算不算是一种爱。以前我常常想,也许我就这样嫁给了许峰,稀里糊涂过掉半辈子,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终于爱上一个人,发现一切都晚了,那可有多遗憾……”

天池听出语病来:“以前你常常想……这么说,你现在不会这样想了?你已经找到另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了?”

琛儿笑了,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神彩:“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可是我知道那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很重,很重,已经绝对超过了许峰。不,是一点儿空隙也没有留给许峰。那个人,已经占据了我心的全部。”

天池忽然觉得不安。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如果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那就不明智。她试图劝服好友:“不要轻易否决一个人,更不要轻易否定一份爱。你同许峰交往十几年,那种感情不是假做得来的,不能说不算就不算了。为人要公平一点,你同许峰,也不是没有开心过。”

“可是那不一样。”琛儿又执著地把话题绕回到最初来,“纪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爱上吴舟的?不会从九岁起,你已经知道那就是爱了吧?”

天池叹息:“的确,九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爱,可是十三岁那年,我却已经可以确定了。”她扬手叫伙计再拿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兑奶,就那样一饮而尽。

琛儿对她的这种喝法一惯不能苟同,嘲笑:“纪姐姐你最大嗜好便是自讨苦吃。”

但是天池已经听不进她的取笑,她的思路已回到十年前。饮冰室的灯光似乎忽然暗了,空调也更冷了,她恍惚又置身十年前那片冷寂的山坟。

那年义父去世,吴舟哥哥刚好在外远游未归,是吴伯伯吴妈妈帮助她将义父收殓送葬。

“七七”那天,是个阴冷的日子,风夹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把阴间和阳间混为一谈。她独自带着祭品上山给义父“烧七”。

正是深秋,山中松柏色凋,草木荒凉,阴冷的风在树梢悲凄地呜咽,好像诉说着自己不愿离去却难再归来的委屈孤寂。天池有些颤抖,却仍不犹豫地向山顶攀着。

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天池十分感谢义父对自己的再造之恩,不肯在他丧仪事上略有脱疏。

到达山顶时,全无准备地,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已经先她来到,黑衣黑裤,宽肩阔背,笔挺地跪在义父的坟前,不语不动,仿佛已铸做一尊石雕,黑色的沉寂里透露出遮掩不住的英气挺拔。

天池震撼,整个人忽然软下来,倚在松树上无声地流泪了。

石像回过头来,正是她无时无刻思兹念兹的吴舟哥哥。吴舟哥哥走过来,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附耳低语:“妹妹,跟我回家,好吗?”温柔得让人心痛。

天池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好上,小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山林里迷了路,徘徊良久,终于找到了亲人。

她双手缠住他的腰,委屈地哭起来。

那是她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次哭。从此她知道她是爱他。无可置疑永不更改的爱。秋风旷野,细雨山坟,都是爱的见证。她向琛儿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底生根,再也挥之不去。”

琛儿沉默了。她想起钟楚博。因为吴舟,她同他几次在医院巧遇,当得知他便是赫赫大名的东北第一广告人钟楚博时,不禁又惊又羡,脱口说:“我最向往的就是广告业了,你怎么可以做得那么成功的?”

钟楚博爽朗地大笑:“想知道?那你明天到我公司报到上班好了。”

“明天?”

“对,就是明天。”他伸出手来,与她重重相握。“明天早晨9点整,你来上班。我让人事部替你安排工作。”非常儿戏的一种口吻,说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琛儿为之眩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一种人,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宛如锉刀,丝丝地有些刮人,却是异常温暖。

分开很久,那种温暖还留在她的掌心,迟迟不散。

第二天早晨,她果然去了,未经任何面试,直接成为钟楚博“忠实”广告公司的初级业务员。并不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可是她已经开始前所未有地热衷于上班,以往每天早晨要老妈三催四请才肯起床,如今闹钟一响,已经上了发条般一弹而起,匆匆更衣上妆,兴高采烈地出门去。

卢越笑喻:“不像去上班,倒好像是彩票兑奖。”形容得再形象不过。

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对话或者交往,无非“报纸广告只是引线,大鱼还在后头”或者“这单生意需要特别盯紧,小鹿你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了”之类。可是几乎他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受益匪浅,令她的进步一日千里。

在同龄人中,“大话西游”的时代里,她见得最多的就是废话连篇却大而无当的浮夸子;而钟楚博,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吐出一颗钉子,钉在最恰当的位置上。他一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这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也是一个野人。可是对她,却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无论家人还是同事,通常都叫她“小卢”,或叫“琛儿”。但是他,管她叫“小鹿”,含糊而亲切,仿佛咬字不清,却偏偏有种入骨入肺的亲昵。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而言,没有哪种喜悦能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更令人心动的了。

有时她坐在办公桌前,心跳会忽然无端加剧,耳边响起一声呼唤:“小鹿”。

明明他不在身边,可是那熟悉的声音明明属于他。

她茫然四顾,最终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心在对自己的耳朵说话。原来耳朵比心更早发现秘密。

后来渐渐发展到只要她静下来,他便在她耳边说话,一声又一声,无休无止。

以往她喜欢在睡前听一会儿音乐,而今每天则由那声音陪她入眠。

她希望可以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也许她并不关心,只要知道那是他的声音已经足够。

长到22岁,她从未试过该种感觉,仿佛整个生命倏然间被充得满至拥挤,又仿佛空荡得可怕,非要紧紧抱握一些什么才可以释怀。而她想握住的,无非是他的大手。那双粗糙、有力、而温暖的手。

除了爱,她不知道再有什么别的感情可以解释该种生理与心理怪象的发生。

天池说:“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里生根,再也挥之不去。”情况与她并不相符。

她没有震惊,不,从来没有,她只是觉得很舒适。仿佛遇到一个久远的故人,煎烛品茗,相对叙旧,说些“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翦窗前,寒梅着花未”的道理,可是真正相思,尽在不言中。

不,她不需要天池的答案,她自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那就是爱。

卢琛儿爱钟楚博。卢琛儿不爱许峰。卢琛儿要同许峰说再见。卢琛儿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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