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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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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装节轰轰烈烈地过去了,秋天重来,然而琛儿依然音讯杳无。

天池站在花架下低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潸然泪下。

归来的是燕子,不是故人。卢家一片愁云惨雾,婚礼只得延期。

天池不禁感慨上天的捉弄:一年半以前,吴舟在婚礼前夕罹祸,以致婚礼延期;不想一年半以后,这命运又由自己重蹈覆辙了。

曾经向上帝祈祷:如果可以让吴舟醒来,自己愿意代他承受一切灾难。如今,是要来偿这一笔债了吧?

卢越自琛儿失踪的第二天早晨与天池大吵一架后,再也不曾露面,连新房最后的装修也是由天池自己处理,草草收尾。但是他遣了老朋友程之方来帮忙,送一笔装修尾数来,算是善始善终。

天池撑着,并不肯向老程诉苦。可是她一天天迅速地憔悴。快得像一朵花的凋零。

她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卢越。

卢越在她心中早已占据极重的位置,甚至远远超过吴舟。只为,再爱吴舟,也还只是小女孩的梦想。那样一个如花的年龄,其实真正爱的,往往只是爱情的本身。可是卢越,卢越同她却是真正的柴米油盐,烟火夫妻。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共同记忆不可磨灭,他们有肌肤相亲的最亲密接触,而且,实实在在的,他们还有一纸婚约。

不要小瞧了那一张纸,那张纸除了在法律上证明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之外,也在心理上成为极牢的绑索,令天池沉迷其中。迟疑,气愤,伤心,悔恨,这些个欲擒故纵,种种情绪,最后都化成蚕的丝,将自己愈缚愈紧。

天池自小在无亲无故的环境中孤独地长大,最大的后遗症便是,她对人间很普通的男女交往毫无经验,当困难来时,并没有一个女长辈可以指点她该怎么做?

她唯有苦苦等待。

以前是等吴舟,现在则是等卢越。

等来的,居然都不是团圆。

上次是吴舟同裴玲珑的婚讯,这一次,则是卢越已经与冷焰如正式同住的消息。

是程之方亲口告诉她的。

老好程之方到底看不过眼,提醒天池:“不如出面求和,低一次头吧。虽说这件事彻头彻尾错在卢越,可是他也不全是罪无可恕。说到底,你们是夫妻,应该开诚布公,你一夜不归,又拒绝解释,做丈夫的心里怎么好过得了?站在朋友角度上,我自然可以相信你问心无愧。可是所谓关心则乱,他毕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丈夫,难免焦燥些。再就是你和吴大哥的事儿,卢越心里始终都有个疙瘩,这是他小心眼,但是婚姻的事儿并不是对错那么简单。也不是谁对了就该坚持原则谁错了就该低头认罪,哪来的执法机构呀。还不是各退一步算数?何况都已经是夫妻了,又何必太计较谁是谁非?谁说做女人的就不可以说声对不起呢?我不是男人帮男人说话,是觉得如果两个人总要有一方举白旗的话,那么聪明的那个应该先举。对方会感激你的。”

良言千金。天池决定照办。

自小缺乏父母之爱,她的内心一直存在那样一种渴望:可以有一个人溺爱于她,视她如掌上明珠,呵护关怀,百般迁就。就是早晨上班也像生离死别,要紧紧相拥,在耳边说尽甜言蜜语,或许不过是柴米油盐事,内容无所谓,语气旖旎最为重要。

她渴望那样的爱情,含蓄而缠绵。如果对方肯给予她,她愿十倍以回报。

可是不大懂得主动付出。

程之方的提醒让她意识到,爱情不可以一味等待,有时亦须主动出机。

她温顺地点头:“之方,你是真正良师益友。”

老程却抬眼看天,清清喉咙说:“这都市最叫我迷恋的就是蓝天,在西安,一年到头总有大半年刮风下雨,不然也至少是阴天。”

天池诧异,他如何忽然同她谈起天气来。

但是老程自己心里明白,每当遇到令他心仪的女性,便往往会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他涨红面孔,只得挥挥手告辞。

于是天池遵嘱给卢越传呼留言,特意约在大连港湾桥最具情调的茶馆“水无忧”见面。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余情。她同卢越,余情应当不止三分吧?

可是没想到,来的,却是冷焰如。

焰如有备而来,虽浓妆艳抹却不见庸俗只觉烁目,紧身的黑色钉金珠低胸晚装,黑色皮裙,也不知用什么皮子做的,柔软贴身,水一般流畅,愈显得皮肤雪白而有光泽;头发高高盘起,颈上一条幼细的白金项链,中端系着红宝石的项坠;一尘不染的九寸高跟鞋,风致袅娜地缓缓走来,有如唐代艳姬借尸还魂,美艳得带一点诡秘。

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咖啡屋都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连天池也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喝彩。一向在天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是琛儿,琛儿的清丽甜美几近于一种理想。然而见到冷焰如,天池方觉得,丰满妖娆的盛妆之美也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魅力。琛儿好比一块晶莹温润的美玉,而冷焰如却是钻石,光芒四射,艳惊天下。

艳惊天下,不过份吧?她本来就是国际名模。

显然这样的注视于冷焰如早就习以为常,她矜然自得地四下略一撒目,便径直走到天池座前,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问:“你就是纪小姐吧?我看过你的照片。”占据主动,先发制人,又故意将“纪小姐”三个字咬得很清楚,拒不承认她“卢太太”的身份。

天池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我是。”她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可是不肯主动问及卢越。丈夫不忠已经够难堪了,更难堪的,是做妻子的居然还要向情人打听丈夫的去向。

冷焰如唯有自动奉送答案:“卢越在洗澡,我替他看了传呼。”

天池心中有数。卢越十有八九并不知道这一场约会。而且,如果冷焰如不紧张卢越,就不必代他赴会。

本以为是两夫妻解决家务事,可是没有想到,竟是一场夫人与情人的谈判。

她微微笑,并不急于发问。

冷焰如不得要领,只得主动挑衅:“我来,也是一样吧?反正,你们也是为了我才要开parley(谈判)的。”说罢自信地一笑,眉毛微扬,便对着女人也忍不住卖弄其风情万种。

天池不置可否:“我们是为了婚姻。”

“你这样说,是不欢迎我了?”

“无所谓。你也并不在乎我是否欢迎你,不是吗?”

焰如微微语塞,天池的敏锐镇定超乎她的想象。印象中,所有的怨妇都该是面目模糊,言语迟钝,一就是蠢,一就是泼,两样都好对付。可是天池,她是这样的平静,温和,从容淡定,让她不禁有一丝后悔,后悔来赴这个约,后悔和她正面为敌。早知道,不如躲在宾馆对付卢越还容易得多。她决定反击,再次发动攻势:“你了解你老公吗?”

这已经是相当不逊的攻击,然而天池仍不发怒,只平静地回答:“比他对我的了解要多一点。”

焰如点头,挑起眉毛又问:“你爱他?”

天池点头:“否则,我不会嫁他。”

“哦?”焰如微一侧首,垂下未绾上去的一绺卷发,斜斜地看着天池轻笑:“现在已经很少人会把婚姻同爱情混为一谈了。这可有多obsolete!”

天池笑了:“我原本就是个老土过时的人。”

冷焰如吃一闷棍,反而半晌做声不得。最可怕就是这种对手,完全不接招,不反击,但也并不是惧让,她只是淡然,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留下足够空间让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卖力表演,可是没有掌声。焰如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进攻,逼得对手还手。一定要让她还手,破坏风度,否则自己输得太没名堂。她抛出炸弹:“难怪卢越跟我说你,”她故意吃吃笑,欲言又止,“说你是个非常……coldness(冷)的人。”

没有一个女人会在听到另一个女人转述自己老公对自己的评价后仍然无动于衷的吧?除非她是块木头。

可是偏偏天池真的就是一块木头。她甚至饶有兴趣地眨一下眼:“是吗?卢越这样说的?”

冷焰如反而气得脸色发白,口不择言地说:“他还说你刻板、冷淡、乏味……”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天池居然在微微笑,带着那样一抹揶揄的神色。她把自己给看穿了。自己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一个负气的小学生,一个不懂事的无理取闹的孩子,浅薄又无知。

冷焰如忽然就泄了气。她一向自负美貌,从不把同性看在眼里。可是在天池面前,她有种无法克制的自卑感,好像几个月没洗澡似的缺乏自信,气急败坏。天池不漂亮,可是优雅沉静,有种飘逸出尘的高贵,一种所有模特儿梦寐以求的气质,即所谓“X因素”,既使穿着最普通的衣饰埋身千万人中也能被一眼注意,那是一种天生的魅力,远不是后天的训练和装裹所能效仿。看到她,焰如觉得自己过去为了当名模所吃的一切苦——每天2000米长跑,4小时站姿、6小时走姿训练,芭蕾舞、民族舞蹈、体形操课程,以及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的琢磨,那么多那么辛苦那么枯燥的功课全都是徒劳。她软弱地问:“你要我把卢越还给你吗?”

天池看着她:“这是成人的感情交流问题,不是两个孩子分玩具。卢越不是我的,你也没有把他拿去,而且也不一定想还就可以还,不是吗?”

“可是卢越现在是我的。”

“那么,让卢越自己同我说这句话。”

“他才不会听我的。”焰如一不留神说了真话,可是又赶紧补救:“男人嘛,总是贪多嚼不烂的。反正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为公众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你们所谓的良家妇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名份吗?你放心,我要的是内容,才不在乎那一张纸,你这身份总是可以保得住的。男人大多是懒虫,喜欢拈花惹草,却未必愿意结婚离婚。我不同你争,你也别同我讨价还价,这不是挺好?”

这样明白的侮辱,终于使得天池也不能不微微动怒:“你情愿做驿路桃花?”

焰如仰起头哈哈一笑:“难得遇到一个可爱的人,可巧他也爱自己,已经是人间最大享乐,管它什么驿路桃花还是路柳墙花?只要在一起的时候卢越,疼惜我,配合我,这就已经足够,何必在乎名份?卢越和你领了结婚证却并不实行夫妻之实,让你连面也见不着,空背着一个妻子的名份独守空房,就算屋里堆满玫瑰牡丹,封作花国皇后又如何?”

清脆爽利几个问号把天池问得笑了,喝起彩来:“说得漂亮。你果然聪明。”

焰如媚笑:“过奖。没想到你这样通情达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应该不至于像那些小市民一样天塌下来似大惊小怪。你放心,只要你不干涉我和卢越交往,我也绝对不会得寸进尺让你太难堪。丈夫还是你的丈夫,你仍旧是卢太太,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天还爱着他,就一天会留在大连,如果有一天我们对彼此厌倦了,或是我有了别的爱人,我会自动离开他,你始终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天池怒极反笑,淡淡地说:“‘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只怕我没有那样的好风度。”

焰如蹙眉,原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不料天池既不愠怒,也不妥协,明白地拒绝平分秋色,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禁焦躁:“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你想鱼死网破?”

天池看着她,并不回答。

焰如更加焦燥。对于男人而言,最理想的自然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若实在无福做齐人,也只有舍鱼而取熊掌,关键是谁是鱼谁是熊掌。现阶段,她对卢越还真是没有把握,如果天池对他施加压力,多半是自己要从此失去他了。那么除了受伤的感情之外,还会有更易受伤的自尊,让她情何以堪?她有些紧张地俯前身子,追问天池:“你会原谅卢越吗?”不等回答,又接上说,“我以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当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异心,如果她不想把事情弄大至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反正已经既成事实,夫妻间总会有些小波小折,本来就不必太认真的。”

天池忽然抬头望住她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她心里去:“你很在乎卢越?你是认真的?”

焰如的紧张和语无伦次让她忽然明白了眼前如有魔力的美少女其实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内心远不如她的外表那么成熟,更不如她的理论那么洒脱,她其实是有着她的不安和无奈的。天池轻喟:“焰如,大概我们是不会做朋友了,但也不该成为敌人,既然爱上同一个男人,总是说明我们比较有缘,而且眼光一致吧。其实,你真正应该好好谈一谈的人,不是我,是卢越。”她的眼里竟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同情,可是她和冷焰如,谁更应该让人同情呢?

焰如有些困惑地望着被自己“分享”了老公的这个小女人,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被她看透了,可是自己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看懂她。天池并未设防,她一直是那么安详,那么真诚,可是,自己还是不明白她,是因为自己太浅吗?焰如忽然想,只怕卢越也未必懂得他的妻子吧?否则,一个男人真正了解了像天池这样的女人,只怕不会再受自己的引诱。可是,一个女人深沉到连自己老公也不能了解的程度,又有什么好处?

这样想着,焰如复又自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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