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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作者:懿翎

我做检讨(2)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时,他还想说岁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钩,历史事件的花锦就挂在这个挂钩上。他的靳绮神并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欢乐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图溘然辞世的结局逊色,她同样死得美丽动人,与生熙和。倒是白个白一副把盏醉来的模样,误让别的老师以为他的教改报告写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热地想知道个究竟,尤其是郝来宝,性子急,扯着白个白的袖子让他交出来。白个白反手把郝来宝打到一边去,面色平和地说:“大约三百年前,化学家格劳伯在用硝酸和锅灰碱制造硝石时发现,当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锅灰碱中,产生出气泡,继续加硝酸,还有气泡跑出来,当加入硝酸后不再产生气泡时,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为硝酸,锅灰碱也不成其为锅灰碱了。换句话说,酸失去了酸性,锅灰碱失去了碱性。既然学生不是学生,老师不是老师,学校还能再是学校吗?我统计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个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读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学三年级,十三班的唐小丫、魏丰燕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指望一个认定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学生来做化学方程式么?我准备回校后每个学生发一份《元素周期表》,谁背会谁毕业。”

“嘿,我看你不如带唐小丫和魏丰燕去搞一下炼丹术,真要能炼出来几颗金豆豆,岂不是万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你点石成了金豆豆,等着贾校长给你祝捷吧。”冲着白个白说这番话的是庄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后坐,他的手在背后一直寻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着石磊磊的双手且压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我看到石老师的手先是鼠,后是猫,突然,狠狠拧了庄老师的手背一下,庄稼重的手呜噜呜噜变成一只胖鸽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没劲!我双腿倒骑着土坎棱子,知道兽藏洞中,蛇卧草里,却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里,就翻身从土坎棱子上下来,想找个睡窝窝。手撑着翻,土坎棱子长角似的顶了一下伤口,哎哟,我疼得大叫,整个人刚蜷成一棵圆白菜时,老师们闻声而至,俗气的某个老师说:“嘿,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气的老师也不会围过来,譬如景致老师。

“小侉子你躲到这儿干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师给羊羔断尾去了吗?”庄老师问道。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黍编的笤帚,软过和风和黄昏,可我却劈哩叭啦拍着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说:“没事,我想捡条近路回县城。”

老师们必然问我:“回县城干嘛?”

我必然回答:“给江老师取煤油炉子。”

老师们身上有一股好闻极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气,“都几点了,天亮再去吧。”韦老师还说:“三更夜惊心,四更星汉低,这会儿正是三更与四更换岗的时候。”叶老师酸唧唧,偷悄悄地对石老师说:“在黎明前的路边,你瞅,没有哪一块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我说:“老师们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无数的去向。之所以选择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是觉得我补不补课不要紧,江老师没大米吃要紧,要紧呐!”

“没文化的人就是贼胆大。”白个白羡慕地目送着我的身影时说。“野丫头历来比野小子更野!”郝来宝剀切地纠正时,甚至升起那截崭新崭的盲肠与我非亲非故的疑虑,他愚蠢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

……一路上我丢了两次钥匙,第一次是尿尿,第二次是从土坡往下出溜时丢的。第一次尿尿时,还被不得好死的圪针扎了一下腚。如果没有第一次捡回钥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丢失,等我在霞光万丈的早晨来到江老师家时,先狠狠踹了一下门,门或许疼,或许不疼,可我的伤口疼得我把手捧得像瓢一样,让泪水流在里边。

我上午九点就赶回到了南坳。去时,八十里路是硬走的,既没一手耍手绢,也没一手玩辫子,就是蹬蹬蹬蹬蹬地走,偶尔走个花梆子,躜躜步,也是觉得路苦情,作为路,它永远睡着,平展着,不比人能翻空跟头。回来时,刚出南关门,就遇上了县农业机械公司送货下乡的拖拉机,我拦住路,说:“搭上我,搭上我。”司机中等个子,瘦身材,嘴里干叼着个小铜嘴的烟袋锅,戴着火车头单帽,身穿黄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脚穿薄毡窝头靴子,他说:“搭上就搭上,但我想抽盒汾河烟,行不?”“汾河烟多少钱?”我问,“比恒大的便宜,两毛七。”我说:“,汾河烟两毛一。”“是精装的,贵六分哩。”司机双手扶把,笑眯眯,我就点头同意了。

这台拖拉机是往孙仁堡公社去的,在南坳路口我下来了,我给了司机三毛钱,他说没钱找,我说三分钱不仅可以买一根红果冰棍还是爷受三天才能挣回的工钱,找!司机说要不,我给你的煤油炉子灌满煤油?我只得同意,心想又便宜江远澜这家伙了。

半路上,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江老师。他圪蹴在一棵伞状的大榆树下,双手抱着脑袋一副怕挨打的样子,守着飘飘飞落的榆钱儿,两块瓦当残片,三四簇苦苣菜,他在沉思。架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通知:请各班班主任速到……不知何时一个锔盆锔碗儿锔大缸的锔匠和一个肩膀上搭着布褡裢,腰上别着鬏儿大一串串鼓鼓囊囊家什的骟匠也来到大榆树下咕咕啾啾说着什么。骟匠聊天不忘买卖,骟——蛋子喽!骟——蛋子喽紧着吆喝。

江老师,我大声叫时,还是把江老师及锔匠骟匠吓了一跳——江老师早就看到我了。

“我猜你肯定是阳奉阴违,躲哪儿睡大觉去了。”江老师一上来就这么说,我越发认定老师是学生的天敌,我高高举起灰围巾裹着的煤油炉子。

江老师的脸像擦了官定粉,白煞煞的,眼睛红如荔枝名牌“妃子笑”,他一手里拿着一副淡黄的老花眼镜,另一只手掐着眉心,不解地问我:“这么快能往返?你数没数步数?这炉子不会是偷来的吧?”我承认我是村蒙愚童,可我还是刚做完手术尚未拆线的深入火线的战士,饥饿、疲惫、疼痛这三座大山此刻正压着我,压得我快虚脱了,“早饭吃什么?”我问江老师时,口气轻得不能再轻。

江老师用螳螂抱枝的姿势抱着他的煤油炉子,那条灰围巾他又随手掷给了我,他很有感触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不吃饱了,又怎能为苟延残喘在数学氛围圈的人们制造氧气呢。”我点点头,冷笑着说:“您是氧您是氧您是氧祖宗。”接着,紧跟着他身后往指挥营帐走。“把钥匙还给我,”他说罢,身子侧歪,示意我把钥匙放入他的口袋。“钥匙丢了。”我满不在乎地说时,发现一队队学生有往东去的,有往西行的,都有三五十个老乡不错步地跟着,拿着什么工具的都有,包括扬场的木铲,搂草的铁丝拧成股的耙耢子。

“丢了?那你怎么进的屋?噢——回来的路上丢的?”江老师分析道。我说:“去时就丢了,你的窗户不是卡着的吗,我把窗纸捅烂,手进去鼓捣鼓捣,先顶后,卡一松,半扇窗户卸下来时还弄了我一脸一身的土呢。”

“一个小建设总能带来一个大破坏,古往今来。”江老师的概括能力不低,但问题是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还有,我这次到江老师家可是秋毫无犯,抱起煤油炉子就从窗户跳出来,还把窗户又安上,可以了。

在我们村,早晨一出太阳,持有富裕中农成分的,男人在矿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爱到村口的沱边洗青麻、洗箩筛、洗鸡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们不到沱边不生气,一到沱边就骂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让富裕闹的!贫农和地富反坏分子羡慕地说:吃饱的人有多好!帮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搅和就成了闹戏,闹戏,闹戏,越闹就越有戏,这会儿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药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饭给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问江老师。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过百位数,你不吃也罢。”江老师轻松地说完,又向往地对我说:等我好好煮一锅米饭吃完了,我就可以证明域中的类域论、自守函数的应用可能,因为数学家往往在并不考虑对外界的应用时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们愿意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与我无关,《史记》“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阳,你去和刘主任说,我在为数学放羊,别让任何人干扰我。

这回轮到我发话了:“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刘主任是说不着的。”

“要是有人问起我,你说不知去向总可以吧?你连埋伏都不会打吗?”江老师正退一步说,小程老师气喘吁吁跑来,他边跑边朝江老师招着焦急的手势,人未到声音先到:“地区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我校开门办学的经验,贾校长领着三个班去焚烧病羊,方向明领着两个班给病情较轻的羊熬中草药兼消毒羊舍,张菊花负责教学,命令你给羊解剖,同学们和地县领导早都在打谷场等你等得不耐烦了,说什么的都有。”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随后就来。”江老师说。

小小的一条土街,一孔孔窑洞座北朝南,有的挂着砖面,有的没挂,但鸡也进窑,猪也进窑,狗也进窑。江老师的目光把它们送进窑之后,转身对小程老师说:“比比它们,我活的比负数还可怜。”

小程老师不肯定地点点头,扯着我就跑。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被小程老师牵着,等我俩赶到场面时,只见庄稼重石老师魏丰燕等人在场窑洞那黑色的门楣走过来、走过去地打量着我和小程老师,石老师把一把手摇钻递给了庄老师后,喊道:“铁丝呢?”

魏丰燕不把铁丝递给石老师却递给了我,这样,我就来到了石老师和庄老师身边。我还从庄稼重老师身上闻到了去势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庄老师用手摇钻在羊的尸体上钻穿了指头粗的洞,串进去绞成铅笔粗的铁丝,并把它弯成环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S形的铁钩时在手上掂了掂之后挂在上面,靠它钩住一只濒死的羊,尽管庄老师、小程老师都认为那是只死羊,但当深栗色的铁钩从羊的后腿腱筋空隙哧地穿过时,那羊的眼睛望着蓝天,整个身体像在苍穹下醉态中伸展……倒挂着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时显得大,显得蓬松,显得舒坦。

张菊花问我:“江老师怎么还没来?”“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说。“他倒底来不来?”魏丰燕关心地问时,我就说:“等西瓜长出豆角了,他就来了。”“好,那我们就不等他了,”张菊花干干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边说:“首先,让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实践论》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4页的一句话:知识的问题,准备好,预备——起——!”

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决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

同学们背得又齐又响,给足了老师们面子。张菊花紧着对老师们招呼:“雷厉风行!雷厉风行!”

“你来还是我来?”庄老师这样问石老师时,是注意到几个女生吓得嘤嘤哭泣,石老师也一个劲儿用洁白的绣花手绢擦拭着镜片上的尘土,她戴着甜白一色的乔其纱丝巾,丝巾的各角拓着四朵霁红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蝉翼的素面上有比羊皮纸厚的花朵,娇绒绒地生息。石老师如轻盈的仙人,在花间游赏般地迈着小鱼衔玉般的莲步滑到庄老师面前,她笑得比篦梳还要密,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风把石老师的丝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我与打谷场听到了如下对话:

我怎么办

我和她毕竟是夫妻

心虚了

她是无辜的

是你厌倦了

谈不上厌倦,不想折腾了

折腾

我对不起你还不行么

打谷场实际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阎锡山的演兵场。我手插兜回到班集体的队伍里,盘腿坐在了胖得盘不了腿的魏丰燕身边,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滚滚的肚皮,说大象都比你婀娜。

本来是庄老师操刀的,可是,当庄老师用刀子在羊的颈部咽喉居中切开一个直口之后,没有淤血流出的情况让庄老师多少有些惊讶。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搓着手心,手心的皮屑纷纷地落下,揭发了庄老师体内缺乏维生素B1和核黄素的事实。庄老师拍拍死羊的脖子,发现从刀口内侧突然涌动出一个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艺,他心口咯噔一跳,觉得石老师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师下意识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师面前。

石老师看到庄老师满是皮屑的手掌皲裂,沁血,在灰色的鳞屑中央,针尖大的丘疹向外缘生长,她一直给他买核黄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给他做用南瓜、胡萝卜镲成丝,拌上面,摊烙的煳饼,汉代张骞为断思乡天天吃煳饼,她这样告诉庄老师的同时,就不去想念爱德华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东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气,沙利文的蛋糕,赛维纳黑苦的摩卡,埃及烟草,伏特加酒和为平淡而平淡的无数个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师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万情,她无声地捡起庄老师扔下的柳叶大的解剖刀,非常干脆地用刀尖挑断了羊的气管、血管。

石老师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豆腐花状的血块软软地从血管里滑出来,她双手做着卡脖动作,把血块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紧张僵硬,出现微细的痉挛。石老师长出一口气,停顿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线从上向下经过肛门挑至尾尖。刀尖与羊的皮肤接触的倏间,发出瑟瑟沙沙在宣纸上走笔的声响,发出雨滴阶声,雪洒窗声,棋子落声和一块老蓝布似软软绵绵擦抹灶台的声连声。石老师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时,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没到庖丁解牛的娴熟,死羊的喉咙中似有三两声闷闷的桐木撞击柏木的声音传出。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阴囊是不必挑开的,但是,石老师也挑开了。她像红案大厨挤肉丸一样,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给了庄老师。

庄老师掂量铜钱似的把羊睾丸抛了抛,訇然作响的一幕是和他有关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馆照相去喽!父亲庄严宣布之后,全家洗澡的洗澡,剃头的剃头,翻箱倒柜找衣服的翻箱倒柜找衣服,他坐在床边,母亲蹲着,右膝盖触地在给他的开裆裤封裆,银针在他的裆前如灰尘在耀眼的光束中飞舞,不论什么都有了生机,包括母亲那张难得的黄栌色的笑脸……手中两枚鸽蛋大小的睾丸如丝绸一样滑软,又如存储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槟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渊薮——石老师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来给他吃。

一对苍蝇伉俪以轻飘飘的姿式落在庄老师胳膊上,它们那精细长满绒毛的腿脚活动一番之后,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师在赶跑苍蝇伉俪的同时看到石老师围着死羊转了几遭,然后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状的栗色粪便、蜜一样稠的黄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了羊腿,并在羊的蹄冠处划开了环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动不已,一些粉末状的死虮子纷纷掉落时,石老师从羊腿底部,平直毛与绢纹状毛的分界处把刀尖埋了进去,羊皮被挑开时脆裂有声,从羊的后腿伸展到肛门时运行平稳,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当刀尖再次从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线时,不知是碰到了软骨还是刀钝了,使石老师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识,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龇露的牙齿又白又齐。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片嘈杂,我们扭头,看到江老师被白个白、叶相敏及乡干部模样的几个人押着,来到了打谷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背抄手,上下一般儿宽,如碑在行走。

“郭局长!”石老师意外地喊道。

“他就是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庄老师不相信地再问,石老师用力地点点头。

“江远澜!”小程老师更加意外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寻声望去:江远澜身上好像安了无数失灵的水龙头,沥沥拉拉似淞雨儿蔫儿蔫儿地跟着他。他身披一块墨绿色有白条的浴巾,既无风箱板宽,也无风箱板厚的胸脯每打一个喷嚏,肋骨都有射出去的危险,可他还无畏地打着喷嚏,再加上他下身只穿一件月白色府绸的裤头,上身只穿皇帝的新装,锄板一样窄长的脚丫子,吧唧吧唧走着走着还甩甩抖抖,听福儿奶奶说瘦干猴脚趾一夹石子二夹砂子三夹窝瓜子,眼见江老师你小子也有今天,我不禁放声大笑。

哎呦,我忘记伤口尚未拆线,一下子我疼得蹲在了地上抱着肚子转圈,高兴得魏丰燕说:“该!竟敢嘲笑江老师,该你五脏烧焦,满脸起泡,鼻子眼儿里撒尿。”

江老师悉数看在眼里,他湿漉漉的头发扭成一绺绺的莜面鱼鱼,没有形成珠帘。他走到哪儿都把无动于衷的气概带来哪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惹得郭局长一行人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咋唬道:走!站到前面说清楚。

已经被剥了皮,掏净膛的羊,四肢似蝙蝠张开,白森森地倒挂着,江老师站在它的身边,它是多么忿恨就算不出来了。在石老师、庄老师纷纷闪开,侧立一旁,郭局长和村干部主持整个会场,做环视状时,我听到同学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和猜测,有的说江老师是特务,有的说江老师是苏修间谍,还有的说是国际贼偷。

“你到底想干什么?”脸色铁青的郭局长一上来就这么问,刺刀见红没说的。

如一股疾风,快得根本没法看清,一位歪戴干部帽的村干部拎小鸡般抓住了江老师的后脖颈,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坚持了十余秒后,狠狠地把江老师掼到了地上,那冲江老师俯着的脸一派凶气,冷酷阴沉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坦白,爷摔死你!”

江老师被拎起来的瞬间,浴巾变成了披风滑下来,只穿裤头的江老师白条条让同学和老师们目视,就有了稻草人变成人或人变成稻草人的新感受。我眼睛近视,看不清瞎看,魏丰燕豆豆眼聚光,事后告诉我江老师毫毛比她男人重多了。事实上,江老师的表情平平板板,甚至可以认为他是从一种长期的压抑痛苦中得到了解救,是从长期的担惊受怕中得到了释放。他小心地揭下粘在他小腿肚子上的几块泥巴,碰破的膝盖血肉模糊,他的门牙此前被磕掉了,嘴角有血涎成一线,他抱着膝盖吹着粘在伤口上的泥砂时,一方面有了一向萦萦于怀的事情终于释怀的轻松,一方面又对齿豁而导致得吹气漏风很挠头,他在用指甲剔走伤口上的泥砂时龇牙咧嘴,咝咝个没完。

石老师上前把江老师搀扶起来,小程老师也紧着上前搀了一把。因为性质不明,小程老师仅限于不虐待俘虏,他脱了一件外套给江老师披上,倒是白个白跑到场房背后鼓捣了一气,再出现时,将一条桃红色,腿两侧竖着两条白边的球裤杵到江老师面前,让他穿上。

刚才把江老师掼在地上的村干部这会儿把帽子反戴在头上,问江老师:“你说你费得甚心机,黑板让你擦成了白皮皮,蓄水池里你光着腚,躺东西,黑黢黢的墨镜哪来地?一本本的密码做甚地?你这个家伙杏壳眼睛灰蓝旦,大嘴一咧真难看,两腿粗不过葵花秆,脚板窄得过煤铲铲,满兜兜装的花生、黑枣、果丹皮、桃干、杏干、香水梨,裤腰还别着两只小沙鸡,你快快交待说仔细,你做甚地?想咋地?你的后台在哪里?说,不说打你个猴拉稀,说了还打你个猴拉稀。爷咋瞅你,咋像台湾派来的狗奸细,美国派来的坏参议,苏修派来的周扒皮。”

在喜城,村干部的口才比省晋剧院的毛毛旦、灌肠红、盖晋阳、福义丑、假天明亮、三蛮旦、万人迷的口才不相上下,差得只是嗓音扮相。只有能说会道才能行政管教,各村的干部基本上没有结巴和半结巴的,都追求生动,说葡萄串话很普遍。譬如我们村支书从马蹄山请来牛不丈先生教书,在全村会上就说:牛不丈,丈牛不,裤裆没有漏风处,教文化讲算术,能把仁义礼智信,咯吱一声圪夹住,还有,男娃子听清楚,粉墙上多了有坏处,拉饥荒,穿坏布为点事值当不?再还有,女娃子听清楚,营生做死才结束,早晚要当新媳妇,趁着伶俐打基础,选宋玉挑李白,骑个毛驴咯登登咯登登到国外,将就着,委屈着,凑和着把勃列日涅夫娶回来,倒插门做女婿也不赖。

想想看,我在这么一种环境里生活,先是对白老师把桃红色的球裤给江老师感到滑稽,再就觉得这里村干部水平低,说话前先叉腰,后稍息,颠倒了程序。于是,我和魏丰燕咬耳朵:“下次你回家,给爷带些炒莜麦来。”魏丰燕无声地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煮黑豆,埋在我手心,两个眼珠子不错神地看着江老师既没穿小程老师的外套,也没穿白个白的球裤,而是向郭局长要烟抽。

郭局长不财迷,把整个烟扔给了江老师,江老师双手接住,又管郭局长要火柴。郭局长在给江老师火柴的同时,村干部反戴帽的那一位把个小本本给了郭局长。

重罪案犯一般在交待之前都会向警察要烟,警察一般都给,给一支,重罪案犯一定会说那你还不如不给,警察沉思一会儿,一般都会甩给重罪案犯一包烟的。全场人都以为胜利在望或好戏在即,谁料,郭局长看了本本以后,怀疑地问道:“你是江远澜?你就是上次我拜托张主任请你吃饭的江远澜?”

江远澜点点头。“快,快去把江先生的衣服找回来!”郭局长几乎不敢再看江远澜,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蓝衬衣,笔挺的黑哗达呢西裤,三接头锃亮的黑皮鞋,大背头梳得比龟壳还饱满,“江远澜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数学人才,他若有个好歹,你的顶戴花翎就去喂汾河水的鱼虾吧!”自两年前郭局长接到这个匿名电话后,就被电话中纯正的京腔,中气十足的声音给震住了,凭他三十余年为官的经验,匿名告人十有十假,匿名保人一有一真,仕途仕途,“是是”才有途,得罪谁真不如谁也不得罪,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试江老师嘴角的血迹……

“爷儿子毕家锁在县公安局哩,怕甚?”村干部急了,他闹不机密瞎眼鸡为甚吃好米,夏炉冬扇咋搞地?“你叫甚?”郭局长看来认识反戴帽的村干部也没多少时辰,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叫毕号奇,他祖上是响当当的毕克奇,吹号吹到大同,集仁,乌鲁木奇哩!”站在反戴帽身边的一个后生说时,迈着摔跤步,上前走了几步,把话说完后又退回去,站在反戴帽身边告诫着:“这可是毕家锁的爹!”

凤眼识宝,羊眼识草,郭局长叹了一口气,忖思了片刻,对江远澜说:“下雨天的蘑菇,到处都发生,你讲一讲也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守在江远澜身边的死羊开了膛,剥了皮,取走内脏之后马上有了腊腌的效果,肉质紧绷绷的。江远澜看着死羊,神情一如聆听着微弱的山泉流进岩洞时那清凉旋律,专注神往。能说出黄土高原哪座山起伏错落的顺序,怕也说不清楚蛋白质是如何折叠和开折的,石油是如何流过带孔的岩石而进入地下深处的,当然,这只需要庞大的计算,可计算就其数学本质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没有想象力一如无米之炊。数学性质的本身决定了数学家必定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想象窘境,我有了大窘境,有了用铅笔纸张就可以完成生动想象的窘境体验,我有了把窘境看成蓝天,自己在空中进行了练习的感受,眼面前的这点隔阂——人的隔阂充其量零而已。

江远澜摇了摇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郭局长清清淡淡的声音充满了哄劝。他见江远澜不开口,只好单刀直入:“你的牙是怎么掉的?”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没有想到一叶障目;存在于数学中的过于简单化的危险,譬如认为几乎所有的新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都是坏数学——在现实生活中不但有难弟亦有难兄。事情说简单的确很简单:磕的。事情说不简单很不简单:自己在其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沙鸡,它想必是来蓄水池喝水,它心里有火,要不然不会没轻没重喝个没

完没了。同样是泡澡,阿基米德泡着泡着泡出了个《论浮体》,尤里卡!尤里卡!(eureka已成为国际上的共同语言,表达突然获得某种发现时的惊呼。,我找到了)赤身叫着跑回了实验室,而自己泡着泡着泡出来个会手舞足蹈的木瓜,它的羽毛颜色和木瓜完全可以用等号等于。不顾一切抓它时,第一只沙鸡在木讷方面超过自己,而第二只沙鸡,嘿,甭提了,它居然和自己做起了游戏,帝王能治世界,我等治不了沙鸡?比黑枣还圆的羊粪蛋提示着自己,沙鸡抓到,但自己的牙齿磕在那块黑石头后,才真正理解了毛主席的理论: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可问题之一是门牙都没有了,梨子怎么啃?问题之二是沙鸡不是《论浮体》,问题之三是我抓沙鸡与他们抓我这一等式是否成立?有无逻辑上的内在联系?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想到这儿有了气,“问沙鸡去!”他窜火地对郭局长说。

郭局长对江远澜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恼羞成怒是有原因的,他对贾校长这个笨蛋书记傀儡校长一肚子不满!开门办学这门开多大,不但是个度的问题。还是考察一个干部政治素质问题。听风就是雨!南坳羊死羊活是喜城县委乃至雁北地委的问题,而不是教育口管辖的问题,几乎是十二道金牌把自己从在京召开的北方教育工作会议提溜回来,说是省教育局来了重要人物到南坳视察,自己连卧铺票都没买到坐着硬座回来,直奔南坳,可声称省教育局来的重要人物在哪里?不醒事的贾校长身先士卒得可以,领着数百名虾兵蟹将去给死羊焚尸灭迹,派个数学教研室的刘主任陪自己,言之凿凿非如此才能了解全面开门办学的情况。耶鲁没有校门围墙,甚至成其为康城最主要的一部分,肢体走出校门太容易了,心灵、思想,判断力若能走出校门是形而上的东西,贾校长东施效颦的结果就是让自己来处理一只沙鸡——油盐不进的江远澜的问题。

郭局长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两年后,他在和我恳谈的过程中不胜感慨:“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为一些枯枝碎叶大动干戈,我们的抱负若系于此举,太不经济了。”

就在郭局长对江远澜如同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同一时刻,江远澜又想到了第四个问题:被郭局长哗啦啦翻着的小本本——要他命的问题——密布在每一页的公式符号、定理、演算推理、假设、缩写……

江远澜急得冷汗如洗,他的脸比郭局长的脸更白,尽管前者是急的,后者是气的。

“……没有哪个搞数学的不想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数学领域中的向前推进能够留在出版物中并与化石一样流传后世,正如水螅留下了珊瑚礁一样。我只有一次生命搞研究,即使我有幸摆脱其他工作和分心的事,譬如教学补课。要想获得成果,研究的准确性仍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厌倦和无望。我把夺走我时间的人视为最大仇人盖因为我的效率不高,它折磨着我的憧憬!憧憬难以言说,下面,我简直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小本本密密麻麻实在一个字都记不下了,可我对高斯1793年提出的素数定理的猜想一直苦思,灵感一来如白驹过隙,恰巧我思考时有黑板帮助,就用袖子把标语擦了,写了计算公式,再等我把计算公式默记于心,又用袖子擦掉公式时,口渴,打听半天,见到了蓄水池。我的学生小侉子在作文《谁不说俺家乡好》中提到她们村有沱,约定俗成每天上午10点前为女浴,此后直到晚上为男浴,我喝完水,打完嗝,顺便泡澡,阳光直射,戴了墨镜。小侉子在作文中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因为鱼儿在水里从不穿衣服,我受其影响,中毒较深,后来见到了沙鸡,限于篇幅,赘言无义,一只沙鸡变量为一颗门牙,两只沙鸡变量为两颗门牙,仅此而已。”

江远澜“仅此而已”一番,就把身翻了。当他勇猛地去抢郭局长手中的小本本时,速度超过了得克萨斯巡逻骑兵。毕号奇急了:“枪崩猴,你东阴凉倒到西阴凉,说得凉森森的痛快,”接着,他又质问郭局长:“敢情他没事啦?退一万步说,他光着腚满山捉沙鸡,比风景美丽?”

“我让他把墨镜送给你,成不?”郭局长熟络地拍拍毕号奇的肩膀:“甭跟知识分子一般见识。”“外加一个口头检讨。”毕号奇讨价还价道。“要严肃的。”毕号奇说时戴正了帽子。郭局长朝江远澜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识趣点儿。江远澜叽叽咕咕,显然不想做检讨。

果然,再等江远澜人模狗样从场窑后走出来,刘主任便朝我勾勾手,狐假虎威道:“小侉子,听见没?”

魏丰燕见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就拍着我的屁股说:“欢欢去哇,八碟八碗的席,请你吃个肚拉稀。”

江远澜如此行径,用毛泽东主席的话说是要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江,一截赠郭,一截还号奇不是不可以,环球历来同此凉热,只是人有病,天知否?所以,我磨磨蹭蹭上前,立即声明:“我肚疼肚又饥,说话没力气。”

你放心,事完有块毛糕(黍子糕,加糠。)给你。刘主任说罢,又递给了江远澜个空烟盒和一支比巴拿马雪茄还粗的棕色钢笔:“写几句,写几句。”

……江老师把检讨提纲列出来后给了我,“你尽量发挥,发挥吧!你们女人最能发挥啦!”

雪白、温顺、毛茸茸的羊群从身子后面升起,腾空之前,用柔和告诉我:它是白云。于是,我说:幸被东风吹万里,我说公民们,请允许我在越俎代庖之前说句题外话:我是在我的作文中提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但那是指的学龄前儿童,尽管这是一个生活常识问题。由于我作文做得不严谨,给他人造成了歧义,尤其让江远澜老师想入非了又非,尤其让江远澜老师虚惊了一场又一场,我帮他念检讨是自找的!下面,我正式开始替江老师念检讨书:

∵1我不该把标语当羽毛拂去;

∵2我不该把池水当沱水沐浴;

∵3我不该把自己当鱼儿比喻;

∴我把墨镜送号奇聊表歉意。

当我说完“检讨完毕”,会场上一片笑声。毕号奇得到墨镜又建议江远澜把“零食”充公,江远澜说:“零食是比结绳记数更早的小石子、竹片、树枝、贝壳的象征,亦是我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动力,焉能充公?”

见江远澜说得严肃,毕号奇听得生气,白个白圆场:理解理解,包括江兄的两只沙鸡都是凤凰涅,说罢,他还用胳膊绕住了毕号奇的脖子,熟络地说:“您老千万甭和搞数学的一般见识,数痴、数呆、数疯子们吃碗面条都得默算出面条长度且用国际换算单位m。”“可是,爷的孙子讨要咋办?”毕号奇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

“你可以把火药、罗盘、造纸、印刷术给你孙子嘛,那可都是国宝。”江远澜为毕号奇指前程,气得毕号奇再一次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问祖宗,你小子来我们村干甚?!”

刘主任非常注意群众关系,悄悄塞给江远澜5块钱,用眼神示意,江远澜只好给了。毕号奇抓住钱后手握成个拳头,雷大雨小地捶了江远澜前胸两下,又抓住其手,举过头顶,笑盈盈向众人颔首,转圈时,转了一半的毕号奇突然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塬下一片杏林,然后发疯地朝塬下跑去……

绿茵茵的杏林不到半天功夫变成了灰败的枯林,突发的天幕毛虫是罪魁。每棵杏树都披着猪网油般的丝絮,在丝絮上面蠕动着的寸长的毛虫抱团成伙,成帮结对,潮涌一般骇人。毕号奇当时就僵直倒地,口吐白沫。

白个白背起毕号奇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走时还朝郭局长喊:“千万不要用任何农药,毛虫有天敌!”

郭局长带领我们的队伍去和贾校长的队伍会合。郭局长选的是一条沟崖两侧长满野麦子、沙芦、红顶草、赖草、三芒野古草的小路,韦荷马说虽然小路无烟岚,却有春融恰,夏蓊郁,秋疏薄,冬默淡。事后,毕号奇说这是一条鬼路,走一趟死一个人。我不信,又拉着魏丰燕走了一趟,进沟时一只红靛颏撩着白云拨着清风疯撵了我们一程,出沟时一只蓝靛颏拉着夜幕掩着残阳狂追了我们一程,回到宿营地,先被魏丰燕要去了小程老师给我的惟一一个煮鸡蛋,再被刘主任叫去找白个白老师:“就是挑担茶叶上北京也该回来了,你去看看。”

我穿过废戏台,绕过马厩,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朝西走时,后悔自己没了自己,掉转头,才往回走没几步,就是一块教室大的空地上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男尸,我觉得男尸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疑惑起,精神升,那男尸就被我看了个仔细。再等迎着天西褐黑色的碎云,到了毕号奇家门前,正欲打门,我一下子愣住了: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又躺着一个男尸,他是我们学校的化学老师白个白。

诈尸的故事在京城听得腻透了,即使有,雕琢生死,也没甚意思。退一步说蒲松龄慈心一片,派一具诈尸尾随我,还是个伴儿呢。“毕号奇!毕号奇!”我率性不管什么尸不尸的,手拍拨铞大声喊道。

嗖地一声,蹿出一条黑狗扑到我身边,先是站起来狂吠,然后皮一样铺在地上,嘴里呜呜,目光如水。我走进堂窑,掀开东窑帘子,没人,再掀开面窑帘子,也没人,不过面窑的灶台摸上去是热的,我揭开锅盖,见锅底有十来颗炒豌豆。我三把两把将炒豌豆抓到手,一次全丢到嘴里,嚼着嚼着,先是发现了倒在缸边的毕号奇,死睡如泥。后来见毕号奇的老婆怀里抱着一团白布走进院子,她像走在秋叶深积的森林,满脸绿荫。

那女人把一樽暖水瓶高大的锡壶举给我看,说:“壶中残酒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喝剩的,你们的白先生和我的外甥争着喝,一碗炒豌豆抢食完,先是身子蜷成个刺猥满地滚,然后整个人变成个发动机,震颤得吓人,再后来齐死哩!中的是铅毒!你说爷家的锡壶咋有铅毒?”那女人瞪眼问我,我瞪眼问她:“你男人没死干嘛装死?”“装?”那女人横着脖子道来:“装能装出个那德性,”她没好气地瞅着蜷缩在缸边的毕号奇说:“他吓的得了失心疯啦!”“你咋办?”我近乎幸灾乐祸地问时,她眼珠子一转,霎时,满脸媚艳异常,款款地说:“吃汉穿汉死了汉嫁汉,汉没死偷汉呗。”

我注意到她满院子没种韭菜菠菜和小葱,而是贪懒种了一院子的苜蓿。苜蓿最招蛇了,福儿奶奶的声音和争先绽放的几朵紫若胎盘的苜蓿花在我心中肥厚地开放。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白个白老师,只见他面若紫罗兰,死相翩然。我没注意到毕号奇钻窗跃墙逃遁时是哪一刻,等我再回窑,想拖起他见我们贾校长时,缸边无人!我摸了缸壁,它是温的,那女人说她男人学会了紫燕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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