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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 作者:郭小冬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离冬至没有几天了,去海南的日子就定在12月22日夏至。饮马滩里天天在下雨,我在雨中想着冬至那一天,父亲能否请假出来送我,想着我与父亲在多年前的一个约定。

那年冬天,父亲带我到饮马滩的一个小海湾里冬泳。在下水的一瞬间,父亲突然问我:“亚雷,你怕不怕?”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海风凛冽,气温很低,海水很冰冷,我试了几次,都不敢下水。父亲反复地问我:“怕不怕?”我扑通跳下去,游出去几米,赶快回到岸上,包裹上大浴巾。父亲说:“你这样将来怎样出去做大事呢?一点意志力都没有。再跳下来,不怕!”我只好又跳了下去,游到父亲身边。父亲一直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送你出远门。去很远的地方。好男儿志在四方!知道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从冬泳开始。”

我记住了与父亲的约定。我很想做一个十二月党人。那一年,我十岁。

饮马滩里的雨,淋湿了我对冬至的想象。我对父亲冬至能否来送我去海南,毫无信心,我想海金和罗德宏决不会允许。我既说不出任何可能的理由,也说不出任何不可能的理由。

冬至那天,我很需要父亲来为我送行,不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约定。我从心底里渴望我这次远行是完整的,有父亲母亲姐姐弟弟,一家人为我送行。像送别一位在若干年后一定会凯旋的英雄。出征前的仪式太重要了,它一定会在冥冥之中,决定着多年后必然会实现的结果。我执著于像十二月党人那样,即便被流放,也开行得非常体面、庄严同时充满着浪漫抒情的格调,它命定着以后的结果。我决定以毛主席语录为由,去与罗德宏交涉。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倘若连送行都不允许,那算什么呢?

我决定明天就去找罗德宏交涉。

这天夜里,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早早就睡下了。破屋漏雨,还好,漏雨不大,雨水憋了半天,才滴下来一滴,但是雨滴很大,掉下来打在脸盆里,声音清脆响亮。

妈妈早已不能在家里睡了,她十几天前就又进了学习班。破屋里只有我们兄弟和姐姐。

我在睡梦里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很害怕。经常有人来查户口,或是父母又出了什么事。我推醒了姐姐,悄悄对她说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不像是查户口的。我轻声问:“谁啊!”

“是我。我是夏谷。”

“是夏谷?”我和姐姐惊疑。

“真是夏谷?”我贴住门缝往外看。“是夏谷!”他粗重的呼吸里有夏谷的气息。我打开门,夏谷闪了进来。“太冷了!太冷了!”

夏谷全身湿了。姐姐已点上煤油灯,残灯如豆,夏谷在灯影晃动中出现了。

两年不见,他长得很高,很壮实,脸上有很多青春痘,脸好像也长宽长大,棱角分明,嘴唇又厚又红,像极了肥婶。

今晚特别冷,姐姐让夏谷赶快进了被窝。他在被窝里发抖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夏谷粗略地说了他这两年的情况。

说了半天,才想起应该问他大哥在哪?夏谷很惊讶:“大哥没回来吗?他半个月前就回来了。在韶关,他往南走,我往北走,他哮喘病犯得厉害,往北走太冷,他受不了,就跟南下的串连队往广州方向走了。”

姐姐很着急,有些怪夏谷没把哥哥照顾好。夏谷急了,他也不辩解,只是一个劲地说:“当时不分开就好了。可他现在能在哪儿呢?想想,想想。”

想想、想想,是夏谷的口头禅。

夏谷所在的连南劳动大学,也算是个半吊子大学,红卫兵,串连也都有份。他参加了当时两大派别之一的“旗派”也即造反派,另一派是保皇派“主义兵”。现在“主义兵”得势,到处在搜捕“旗派”的大小头目,看得出夏谷也是造反兵团的小头目。夏谷很是自豪地亮出他的身份。他参加了“联动”,参与了“炮打中央文革”事件。

我对“联动”一无所知。夏谷说:12月中旬,“中央文革”在北京召开了“全国在京革命派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夺取新的伟大胜利誓师大会”。陈伯达在会上讲:“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联动被列入“反动组织”,公安部门开始抓人。夏谷连夜逃出北京,一路南下。夏谷说,从上到下,到处都在搜捕“联动”的人。他是黑名单中的重要分子。

我示意夏谷不要再说了,我对他耳语:“别说了!把姐姐吓着了,今晚你都留不下来。”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害怕有人查户口,那夏谷就必死无疑。

姐姐已被吓坏了。自从于金和她分手,她从苏州街乃豪医生那儿出来之后,她好像很抑郁,每天提心吊胆,有稍大一点响动,她就吓得不得了。风打过窗外的树,发出呜呜响声,她都会紧张半天。过几天我去海南,她不知如何过日子?这些都容不得我去想了。现在又来了个夏谷,他无疑已被追捕。无产阶级专政的罗网,疏而不漏。

夏谷像个饿鬼,姐姐把剩饭剩菜一起炖热,他狼吞虎咽一下子就吃光了。我说明天我带你去饮马滩,去灯塔那儿见中尉,去抓鱼做给你吃,他高兴坏了。饮马滩曾经是夏谷的天下。我还是看出夏谷忧虑重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许云峰、江姐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夏谷,似乎渐行渐远了。他心事似乎很重。

他说一路在火车上,老是躲在厕所里,把自己反锁起来,尤其是火车到站时,更是四处隐匿,惟恐有人从站台上来搜捕。当时《公安6条》已经颁布多时,规定凡是“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凡攻击诬陷“中央文革小组”的,都是反动行为,情节严重的,要依法惩处。这个“规定”在1967年1月,也即冬至以后才正式颁布,但主管公检法的张春桥、谢富治等在各地早已实行。

“前几天,炳熙、林佳被公安抓走了。是不是跟联动有关?”我提醒夏谷。

“一定是。学生本来很安全,轻易不会被抓的。肯定是。全国各地都有与联动组织相关的造反派。这是从上到下的。”夏谷更是忧心忡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夏谷的脸很是飘忽。他很瘦,神情疲惫。我说你赶紧睡吧,凌晨我们就到灯塔去,不会有事,要不就去无脚蟹的寮居。夏谷安心一些。他比我大一岁,却已经历了死生的命运,我觉得他现在很危险,很像《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或《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我在脑海里迅速交织着夏谷的形象,一会儿是江姐许云峰,一会儿又是甫志高王连举,他们混杂在一起,真假莫辨,既像这些革命者,又像那些反革命者。正如父亲在我心目中,总是互相矛盾的形象。

“你真的反对‘中央文革’吗?”我还是说出了我最担心的问题。

“嗯,是呵!这是联动的主要革命目标啊!”夏谷一脸惘然,“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他盯着我的脸,他的目光由犹疑变成惊恐:“你不会去检举揭发我吧?”

我不敢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想夏谷的事始终要暴露,没有人能逃得出专政机关的惩处的。他跑到我们家,虽然他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但我们现在自身难保,爸妈还在学习班、公安局里。夏谷的事,肯定要连累到家里的人。我当然不会主动去告发他,但如果有人来家里把他抓住,我不敢保证我不和盘托出。我知道我的内心其实很懦弱,所以总是用江湖来给自己打气。

夏谷开始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时,令我很惶惑很痛苦。我们兄弟从未有过这种互相审视揣测的目光。即便是当年在饮马滩海涂中差点让海水淹死,在那生死时刻,我们都从未放开对方的手,从未怀疑过对方会弃谁而去,私自逃生,不会。可现在,我们之间想得太多了。尤其是我,我不得不为父母,为姐姐兄弟连同我自己的安危考虑。再过几天,我将走向新生活,弄不好,连海南也去不成,就被就地正法了。我尽往严重处去想,越想越可怕。

我差点就说出:“你去自首吧,也许会宽大处理,这对大家都好。”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许多年,我都在为我当时的想法感到惭愧,一生都在为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忏悔。也许这在当时很正常,但它发生在我与夏谷之间,是不可原谅的。夏谷是谁?他是我哥哥的殉葬品,是我父亲为了政治资本的垫背,是她母亲为了表明自身对主人的仁义、感恩而艰难地出卖。夏谷后来的不幸命运,全与这一切有关。

可是在当时,我承认被吓坏了,它吓住了我的良心,篡改了我与夏谷死生与共的情谊。我很想知道别人在这种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比如唐九、唐一玲,比如罗德宏、胡伟标、邱岚等等,我想得脑袋发痛。

刚才与夏谷的亲热气氛消失了,夏谷有些惊恐,他不再多说话。他掏出生切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红卫兵战报》,撕下一片,卷起烟来。

“你抽烟了?”我惊讶。只有大人和坏孩子才抽烟,即便是寮居、灯塔,也还没教会我这些。

“嗯!有时,要吗?”他把刚卷好的烟递给我,我顺从地接了过来。

姐姐见了很吃惊:“你们干什么?抽烟?亚雷,你也学坏了!”她轻声说,眼睛里有很凄然的神色。她的目光一直在我与夏谷脸上扫描着。

在这间叫“硕士第”的破屋,1966年的岁末,离冬至还有一个星期,我和夏谷面对面地抽烟,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辛辣呛人的生切烟难嗅的气味,弥漫了这间漏雨的破败的小屋。以至于这种气味,许多年来,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际,嗅到它,我就有一种惶惶然的焦虑与惊恐。

我随时都在担心着有人会破门而入,把我和夏谷抓走,这是完全可能的。此刻是午夜,能平安地捱到天明吗?天明之后,又将如何?我不知道。

我没人可问,无处诉说,只好问自己。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他自称很江湖——可以给出的答案。在一个是非貌似分明、严正,其实错综复杂吊诡的年代,我无法分辨同时选择良知、正义,或错误、罪恶。正如夏谷的所作所为,也只有在后来才能被界定为正确或是错误。

我在夏谷面前,显得很幼稚。这半年来,我虽然很江湖,终日在饮马滩、在灯塔、在寮居,和中尉、无脚蟹混在一起,但我对革命并无太多的认识。夏谷不但早就革命,而且几乎游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白山黑水,俨然一个身经百战的革命者。他从南方到了北京,马上就融入滚滚洪流,成为“联动”的重要人物,他对“中国往何处去?”“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展望”、“联动近期的战略目标”等等大得吓人的政治问题,都有说得头头是道的理论。他居然还说,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革命就是锻炼人,就说身边的罗德宏、胡伟标、邱岚等等,这些同学平日里平平常常,可是革命风暴一来,他们个个都像天生的革命家,无所不能。万人大会上的演讲,随随便便就把市委书记批倒批臭,把大标语刷上大马路、高楼上。什么事也难不倒革命小将,何况夏谷还是在更大世界里闯荡的人物。

我望着夏谷:“夏谷,你不去看看你母亲?她现在在乡下,交代我见到你一定要告诉她。”

“是想见啊!可没有工夫啊!要有为革命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

“那你到乡下去避避风头也好啊!”我是想让他快点离开我家这个是非之地。事实上,我们这间破屋时刻处于监管之中,总有人时时去密报这里的动静。我真的很担忧夏谷,我似乎已经嗅到危险在步步逼近,担忧夏谷也就是担忧我们自己。

“乡下不能去,现在乡下也不太平。革命总是会矫枉过正吧!”夏谷对革命理论很熟,他说的话我听起来总是对的。我还属于没有被革命启蒙的少年,而他已经是革命者了。

姐姐几次催促我们快睡,别光顾说话。让人发觉这屋子里半夜有人说话,密报上去,说不定又有什么麻烦。我明白姐姐的忧心不是多余的。

我们还是决定去灯塔,那儿安全一些。天蒙蒙亮,我以为姐姐还在熟睡,便悄悄起床,摸出门去,姐姐的声音响起:“这么早去哪儿?”我说去饮马滩,赶小海,姐姐无话可说。家里连招待夏谷的简单饭菜都没有,我们必须到海里去讨生活。

冬天的饮马滩,又有了初春的气息,海边湿地的春天,总会来得早些。长年生的金银花开得特别灿烂,遍地的勿忘我,透着细小的绿莹莹的花蕊,在清晨的寒风中,抖擞着精神。我带夏谷去看刺血槽,给他讲了那个恐怖残忍的故事。

夏谷对刺血槽不感兴趣,他说古人是小儿科,他狂热地崇拜着现实。

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不置可否,但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是必要的。“反正,我不会做逍遥派!”夏谷坚定地说。

“我还是要回北京去,那儿才是中国革命的中心。亚雷,我们出身都不好,更要争取表现。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跟你说,你知道遇罗克吗?”夏谷突然神秘地问我。

“我知道,写《出身论》的作者。可是我还没看到这篇文章。”

“你很快就会看到。过几天我就给你看。遇罗克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啊!他的文章我都读过。你记得1965年,姚文元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吗?那个写文章跟姚文元商榷的人就是遇罗克,一个初中生,他真能写,又敢写,写了《论“清”官非“官”》《人民不需要海瑞——与姚文元同志商榷》《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你爸不是给我们讲过姚文元的文章吗?你忘了?真是的!”他很急,他急起来不单结巴,而且情绪激动。

我的心思全在赶小海上面,而夏谷却絮絮不休,我只好听他说。

“遇罗克居然敢在文章里写:共青团中央号召,对毛主席无限崇拜、无限信仰。把真理当成宗教。任何理论都是有极限的,所谓无限是毫无道理的。总之,他说了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在《出身论》中说:在表现面前,所有青年都是平等的。”

“他没事吗?这么写这么说,还一点事都没有吗?”

“应该没事吧。现在谁都可以说话啊!”夏谷很坦然地说。

“难道没有人反对他?我看会把他抓起来。”我不无忧虑地说。

“是啊。”夏谷不太肯定地说,“他还写道:多少无辜青年,死于非命,溺死于惟出身论的深渊之中,面对这样严重的问题,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不能不正视,不能不研究。”

前边芦苇里有响动,我听出是远方双脚着地脚步轻盈的声响。远方已来到跟前,它对着夏谷虎视眈眈,做出攻击的姿态,夏谷本能地退到我身后。远方雄视着夏谷,像要扑过来。我见夏谷戴着军帽,又穿着黑裤,连忙把夏谷的帽子掀掉,又大喊:“快把黑裤子脱掉!”

夏谷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遇罗克,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脱裤子干什么?

我紧张地高声喊:“它专门咬穿黑裤子的人。快!快脱!”

夏谷慌忙一边应声,一边剥下裤子。

一场危机解除了。远方温顺地蹲在地上,它双目依然停留在夏谷身上,也许它正在琢磨,那个戴帽子穿黑色裤子的人,到哪儿去了?

夏谷只穿着内裤,寸步难行,苦着脸:“怎么办?”

“怎么办?别穿裤子嘛。要不,远方最先攻击的,一定是男人那鸟。”

“它受了什么鸟刺激吗?专咬黑裤子的人,有仇啊!”夏谷愤愤然。

“它不喜欢人的装饰。最讨厌戴墨镜,眼镜也不行。你看我,就什么都没有。光着身子最好,跟它一样,你看,连狗都这样想问题了。”

远方今天很欢快,它老是箭一般向某个方向冲去,又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面前身后。它不会言语,但它善于传达情感。

在饮马滩,我和夏谷暂时忘却眼下的一切,饮马滩似乎是世外桃源。一座灯塔,一只叫远方的狗,两个成年的孩子,一个行过乌水,从远方归来,一个正待出发,准备去行乌水。无边的芦苇和红树林,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风甜得有些咸,四野安静得能听见蟛蜞的呼吸,听见虾在水里弯曲着身体,一弓一弹向前游去的声响。

我和夏谷,都是出身不好的黑五类,但是,我们从遇罗克的《出身论》里看到了前途的曙光,也许可以不必太自卑地生活。总有一种公正的声音,引领安妥我们痛苦的灵魂。

灯塔那边飞起了一只信天翁。又一只受伤的信天翁,我心中莫名地就有了某种感觉。它在饮马滩上空盘旋,又呼啸着向大海方向飞去,远方始终目不转睛地跟随着信天翁。

我想,灯塔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穿过饮马滩,赶到锚地,乱石边上没有了中尉的舢板。远方对着灯塔,发出了低沉的闷吼。

过了好久,灯塔里走出两个人,他们好像在审视我们,并不言语。我很诧异,中尉在哪儿呢?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进去了。中尉走了出来。他似乎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是让我们过去呢?还是他向那两个人说着什么。应该说是请示吧!有一个人向我们挥手。中尉驾着舢板过来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正在发生?中尉似乎并不自由。

舢板靠上了锚地。中尉诧异地望着夏谷,他记不起夏谷是谁了?

“你们来干什么?有事吗?”中尉问。他从不这样对我说话的。

“好了,回去吧!”中尉神色有些不对。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人是谁啊?”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似乎对中尉已有一种责任。

“回去吧!别多事。”他驾起舢板,独自向灯塔驶去。远方没有跟去,它对着舢板远去的方向,又发出了低沉的闷吼。

中尉有事?什么事呢?那两个人是谁?他们控制了中尉?中尉必须听他们的话行事?我本能地察觉到中尉犯事了,而且不是小事。

我们藏进饮马滩的一处芦苇里,我对夏谷说:“等那两人走了,我们再去灯塔找中尉。”

远方很安静,它不再对着灯塔吼叫,我们和远方守在芦苇丛里,望着灯塔。

我想此刻如果有一只船,一只单桅船,我都敢带上夏谷和远方,就从灯塔这儿出发,不一定去偷渡香港,只要往海上去,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不碰上风暴,一个小时就到了公海上,保不准会碰上外国商船,让他们救起,不就成了华侨了吗?我想入非非。很久很久,我都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夏谷一直在研究他的脚趾,那儿磨出了一块指甲大的茧。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鸡眼,走起路来很痛。我建议他彻底挖掉,再抹上点草木灰就行了。当然很痛!用小刀或指甲尖能把它连筋连肉的撕掉。夏谷很勇敢,但是他自己做不了,他说下不了手。我说没事,让我给你做手术吧!

我从海泥里找到一小块牡蛎壳,它的边缘很锐利,像刀锋一般。我用手指死死地钳住夏谷的脚趾,用牡蛎壳切割鸡眼,在那些筋没有扯出来之前,是不会流血的,那是一块坚硬的软骨体。夏谷痛得呲牙咧嘴。我加快了动作,几乎把整个鸡眼连筋肉一起剜了出来,再抓一把海泥抹上去。血不断从海泥里渗出来,我干脆抓了一大块海泥,把整只脚给封住了。咸咸的海泥很能杀菌。

这一切做完之后,远方哼哼地烦躁起来。灯塔那边有了动静。中尉送那两个人出来,他们三个人一起上了舢板。中尉摇橹,舢板很快就到了锚地,我们屏住呼吸,他们从我们旁边过去。

我们尾随着他们,中尉把两个人送到饮马滩路口,他转了回来,我们迎面相遇。“你们还在这儿?”

“等你呢。我和夏谷都想去灯塔。”我说。

“那走吧!”

夏谷提着黑裤子,只穿三角裤,跟在我们后面,中尉见状,会心一笑。见中尉有笑,我心里安定了许多。

灯塔空徒四壁,除了一些米,中尉自腌的咸菜外,一无所有。中尉听说夏谷从北京回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但不亦乐乎,还得有鱼有肉有酒。他收拾好钓竿,交代我先淘米做饭,他去礁石那边钓鱼。“我知道一个鱼窝。”中尉自信地说,我相信会有一顿丰富的鱼宴。找到一个鱼窝,有时可以钓到上百斤、几百斤的鱼。这个季节一般会是那种类似鲶鱼的沙毛鱼,这种鱼肉质很细腻,同时味道非常清香。

夏谷很羡慕灯塔的生活,他说中尉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一个不太自由的时代,中尉却享受着最自由、最无拘无束的生活,一个人一条狗一只舢板,还有无比广阔的海洋。我说你对中尉并不了解,无人能够真正了解中尉。

我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中尉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未令我释疑。我让夏谷淘米煮饭,再掏些咸菜,我去找中尉。

中尉在灯塔南边一处乱石上钓鱼,那儿浪大,礁石上面长满黏滑的海藻,人很难攀上去。中尉稳坐在那儿钓鱼,礁石只容一个人,中尉就像固定在礁石上的一座雕像。我甚至想,是因为需要雕像才有这块礁石,而不是因为有这块礁石,才有这座雕像。我从小就喜欢作这样的联想,尤其是此刻,在那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之际,我更强调了这种想象的意义。

我去不了那块礁石,又帮不了中尉的忙,更无法与他交谈。

灯塔不是桃花源,中尉也不是桃花源中人。就像寂静无人的饮马滩里,静静地横卧着血渍累累的刺血槽一样。灯塔,这个万船注目的灯塔,怎么可能是清静的桃花源呢?

我那不祥的预感,就是灯塔即将坍倒,但至于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坍倒,那只有在坍倒时才知道。

从礁石中回来的中尉无比高兴,他钓了整整一木桶的沙毛鱼,有几十斤吧!他看见我,朗声对我说:“要不是赶着烧饭吃,再钓一个时辰,不知钓上来多少呢!这个鱼窝太大了,应该藏有几百斤沙毛吧。可惜啊!没机会啦!”

“什么没机会?”我问中尉。他一定已经有了秘密,早上那两个人的到来,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你不是要去海南了吗?再没机会到灯塔来啦,所以,今天这是最后的沙毛鱼了。”中尉平时不苟言笑,今天却话很多。“以后灯塔就剩我中尉一个人。一个人,守一辈子灯塔。”中尉自言自语。

“刚才那两个人,是干什么来的?”我问中尉。

“不能告诉你,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事。”

“我长大了,成年了,要去海南了,行乌水还是小孩吗?”我觉得中尉很不快乐,却装得若无其事。

喝酒时的中尉很狂放,这是我从未认识的中尉。他搬出了整坛子的地瓜酒,咸菜煮沙毛鱼,一口大锅,架在礁石上,不断地加水,不断地添加鲜美的沙毛鱼。我们三个人,不,四个,还有远方,在灯塔没有太阳的礁盘上,就着暖暖的海风,我们喝地瓜酒,吃整条的沙毛鱼,用两只手指捏住鱼头,提得高高的,张开嘴巴,接住鱼尾,两排牙齿咬住鱼肉,牙齿轻轻一刮,两排鱼肉就进入口中,完整雪白的鱼脊骨连着鱼头还悬吊在空中。我们用这种方法,比赛谁吃得最多最好。

在中尉这儿,我第一次学会了喝酒,昨晚跟夏谷学会了抽烟,再过几天,我去海南岛,我将学会人生的第三样东西,是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中尉像今天这么快乐,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中尉的快乐里,有那么多的伤痛。

在我的印象里,中尉是一个永远不向人倾诉自己情感的人,而今天,他总在倾诉,他说了许多话。他平时很少喝酒,可今天,他喝了很多酒。

夏谷五毒俱全,他抽浓浓的生切烟,大口喝度数不低的地瓜酒,用北方口音大声吆喝,说着粗话,对男女之事也表达精通,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连南大瑶山的男女情事。他居然还会划拳,南方北方各种划法都会。他的这种做派,很受中尉欣赏。夏谷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杨子荣式的英雄。我想象着他这两年间在大瑶山的生涯,夏谷和哥哥大雷不同,夏谷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思考国家大事。

那天,我见识了真实的中尉和无羁的夏谷,他们的灵魂里有一种相通的东西,所以中尉鼓励我去海南,夏谷愉快地接受了他母亲肥婶的安排,他们向往的人生正是我即将要去践行的人生。

夏谷喝得满脸通红,他放肆地问中尉为何不找个女人结婚,或干脆找个相好,中尉也鼓励夏谷:“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们惺惺相惜,惹得我心头热血沸腾。

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地瓜酒,仰头吞下如火般热辣的酒水。我必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让大海和灯塔,也让饮马滩和远方作证。我能够喝烈酒,抽生切烟,找相好的女人,我什么都能够,什么都会去做。

远方不吃不喝,它永远是冷静清醒明智的,它对着大海,静静地望着远处,海的远方,也许它又想起它的青藏高原,高原上如风的奔驰。它一直蹲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不动,也像一座雕像,能够静如雕像的人生,一定是不凡的人生吧?

好多年以后,我在中尉的遗物中,那些我曾经见过的书本中,读到一段中尉写在《格林童话》中的眉批:“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这就是中尉全部智慧的结晶。

中尉是一个善于也只能在内心用灵魂歌唱的人。想起这位过去时代的人,淮海战役的解放军老兵、土改工作队长、海南农垦分局局长、极右派分子、守灯塔的人,同时,是一位喜欢阅读《格林童话》,并深谙“生命是用来遗忘”的人,我终于明白了中尉灵魂的歌唱。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去灯塔找中尉的人,是中尉未婚妻专案组的办案人员。中尉的未婚妻,就是为“远方”命名的女人。这个女人做着和张志新一模一样的事,当然也落了和张志新一模一样的下场。专案组的人到灯塔去找中尉,是去告知这个女人的最后消息,同时,向中尉收取枪毙这个女人的子弹费——五分钱人民币。

中尉已与这个女人登记结婚,虽未办婚礼,但中尉已是这个女人法律上的丈夫,故中尉必须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并履行丈夫的责任,缴交给公安机关枪毙他妻子的子弹费。

那天,中尉没有告知我们这个消息,但我不祥的预感,已经让我提早阅读了中尉无处诉说的伤痛。

我无数次地梦见中尉,是他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岁月里,在人心最黑暗的时间里,给了我灯塔的光明和大海阔大的视野,给了我饮马滩一年四季的寒冷与温暖,连同那年冬至之前,第一次的酒和最后的沙毛鱼。

我也不止一次地梦见中尉的未婚妻,那位我从未谋面的高贵而勇敢的女性,光凭她为一只藏獒命名为“远方”,就足以让我们对她尊敬与珍惜了。具有怎样的胸襟与情怀的女性,才会在那样的岁月里,想象着远方呢?1966年的远方。那是一种如何博大深邃的时空穿越啊!而她把这一切关于伟大的想望,寄托在如高原飞驰的风,如风般飞驰的高原精灵之上。

那天从灯塔回来,已是夕阳满天,饮马滩遍布绚烂的光色,它从来没有这么富丽堂皇过。我和夏谷在饮马滩的路口,就此分别。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我也没有问他将去哪里?两个共同吮吸一个母亲乳汁的男孩,是无须言说的。

夏谷向左,我向右,我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在同一个地方聚会的,因为,地球是圆的。我从来就不相信南辕北辙之类的话。

分手之后,传说夏谷被抓走了。抓到哪里去?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是,次年的冬至,我应该在海阳见到过夏谷。因为,关于遇罗克的那些谈论,应该是发生在1967年岁末的事。我真切地记得我们谈论时的情景。那些事,不可能是在1966年冬至之前。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千真万确地谈论过遇罗克。几天之后,他还给我一份油印的《出身论》,我至今还保存着这份油印件。

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问题?是遗忘使生命在它前行或后退的路上,重叠或是隐匿了某些真相或细节,抑或是真相与细节被固定下来,时间却被置换或错开了?我为此苦恼。时间是用来流浪的。在流浪的路上,我们只记住细节与真相就可以了,其他可忽略不计。

夏谷至今没有任何消息。40年过去了。肥婶在临终前交代我无论如何代她寻找夏谷,找到了就去她墓前告知一声。我答应了。

夏霞在临终之前,也对我有同样的嘱托,我也答应了。

只是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是否能寻找到夏谷?我必须找到他,我找不到他,让我的儿女继续寻找他。

在冥冥之中,我好像清楚地知道夏谷在哪儿。他在某处等着我去寻找,只是他永远不会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知道我会找他,永远地寻找他。也许这正是他快乐与幸福的源泉。

我隐隐约约地明白,被人寻找比寻找本身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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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的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