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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魂》 作者:卢新华

十九

十九

龚合国开天辟地第一回变瘦了,白瓷给他称了称,体重足足减了有五公斤。他的记忆力也渐渐出了问题,这表现为在单位里常常喊错别人的名字。偶尔陪白瓷去“肯德基”吃饭(她特别喜欢那里的炸鸡翅和鸡腿),他总是将鸡翅叫成鸡腿,鸡腿叫成鸡翅。他也常常心不在焉,秘书拿给他批阅的文件,有时忽然发现被他当成废纸随意扔在字纸篓里。

他也常常会神经质地在家里的台灯底座上、茶几下方东摸摸,西看看。有几次,他还拿了手电筒,爬到床底下去反复察看。

“你这是找什么呀?就像掉了魂似的。”邬红梅忍不住相问。

“你不懂啊,这现代科技真是太恐怖了。这么丁点儿,”他撅着肥大的屁股,从床底下艰难地钻出来,比画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指甲,“一个小玩意,就能把你我的声音都录下来,多可怕啊。你想想,我们有多少秘密,还不是在这床上说的?”

“不至于吧。不是都没事了吗?你别老自己吓唬自己,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也把别人弄得六神不安。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邬红梅说。

“什么?我怎么自己吓唬自己了?真是妇人之见!我可告诉你,我要是出事,有一多半都是你害的!”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动起雷霆之怒。

邬红梅见状,也就识相地走过一旁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床前的地上发呆。

他有时也觉察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异常,会对红梅或白瓷忧心忡忡地说:“我的注意力好像越来越不能集中了,情绪也常常失控,总是弄不清‘频道’……”

其实,何止是弄不清“频道”,他的“频道”还经常性地紊乱。

有一次,他一人坐在沙发里发呆,眼珠上翻,办公室主任走过去关切地询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却不住地摇头,然后语出惊人地说:“发展不是硬道理。”

主任很糊涂,两眼木木地瞪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晌,才听他喃喃自语地说:“大便才是硬道理。”

主任便以为那几天他便秘的毛病又复发或者加重了。然而,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龚合国并没有像通常那样频繁地去厕所,而且一进去就半天不出来,相反,神色还显得很轻松,颇像是“顿悟”了。于是,主任就赔着笑脸,很小心地说:“局长,大便可不是硬道理,而是软道理。”

“为什么?”龚合国扭过头,目光咄咄逼人地望着他。

“很简单嘛,只有软了才能顺利排出来……”

龚合国一愣,马上斥道:“放屁,软了也是硬道理!”

主任这才开始怀疑起他的顶头上司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至少,照他的想法,局长的“频道”大概已经开始“乱频”。

龚合国自己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越来越恢复和加大了脑袋摆动的频率和幅度,希望能够借助身体的不断“耳提面命”,让思维维持在一种“常态”。但效果似乎总不佳。他去医院看病,医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听说他睡眠不好,他们就给他开了一些安眠药和镇定剂。然而,吃了这些药,平时讲话、作报告总是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的他,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起来。

有一次,他在开会说到要“坚持党性”时,忽然莫名其妙地怪笑起来,

然,那个‘性’也要坚持的,和党性并不矛盾。”

会场里的人都愣住了,他却得意地晃起脑袋,目光四处巡视,最后落到人事股一个新婚不久的女干部身上,问:“小崔,你说是不是呀?”

那女干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告诉我,你更喜欢坚持哪个‘性’呀?”

忽然,不待那女干部反应,他又面孔一板,话锋一转,对着会场里所有的人疾言厉色地说:“不管党性,还是什么其他的‘性’,只要遇到‘性’,我请诸位都要认真对待,就地解决好。不然就会影响国家的稳定,社会的稳定,家庭的稳定……所以,啊啊,你们要记住:稳定压倒一切。”

有时,他讲着讲着,忽然就打住了,脑袋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很像是“僵频”。而更多的时候,他不仅脑袋僵立在那里,甚至连坐姿半天也没有一丁点变化,又很像是“死频”。然而,你说他是“死频”,他常常又会冷不丁地蹦出一句——“大便才是硬道理!”

渐渐地,他的怪诞的行为传遍全城。

尤其他后来看到和他同级甚至高一点的官员们,都不再尊称他们的职务,而是直呼“大便”,例如“张大便”、“李大便”、“陈大便”、“姚大便”……有时还半真半假地威胁说,“妈妈的,总有一天,我要通了你们这些‘大便’。你们不通,我这里的,”他两手撸撸肚皮,“也就出不去。”弄得全城的官员都很紧张,害怕真有一天,他会把大家都当“大便”“通”(或者捅)出去。

于是,不断有人汇报和反映到县领导那儿去,说龚合国的精神肯定出了问题,应该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任县长不同意,因为医生的诊断只说是“轻度精神抑郁”。但人心惶惶的各级领导均认定他已经“精神失常”,丧失了控制自身行为的能力,已深深地影响到了“社会的稳定”。于是,开始有人联名上书县委,提出:“送不送龚合国同志去精神病院治疗,是关乎我县‘和谐社会’建设的迫在眉睫的重大政治问题……”但因为任县长和高书记有矛盾,总不能统一意见,最后,为此事据说是开了三次常委会,采取无记名投票表决的方式,才做出决策,并由县委、县政法委、县政协(龚是政协常委)、县卫生局、县人民医院联合发文,同时征得家属的同意,将龚合国送到市精神病院去“疗养”。

但龚合国自始至终也没有承认自己患有精神病。然而,这成了他是精神病的唯一确凿的证据。因为据说,高书记有一次发话了:“没有一个精神病人会承认自己是精神病的,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样,哪一个肯说自己醉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龚合国的病情有所好转,这体现在他不再总是威胁着说要“通了你们这些大便”的疯话了,而改成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

奶奶的,我就不信谁敢说我龚合国腐败,谁敢说我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子就是……你们说说,就冲我这名字,是可以随便‘打倒’的么?……”但说着说着,他似乎又感到特别委屈,眼泪也挂在脸上,嘴里于是又情不自禁地咕哝着,“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于是,邬红梅和父亲就请了市里一位说话很有分量的熟悉的老干部,出面向县委提出,将龚合国接回家中疗养。县委考虑到他对社会(当然,主要是干部队伍)的危害性已不大,也就同意了。这样,从医院接出来后,他先是在城里小住了几天,后来又搬到乡下。因为医生说,乡下的空气比较新鲜,环境也比较安静,适合他养病。

所以,现在的龚合国,按照季怀成的说法,病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处在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其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常听他一个人在那里默念“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外,有时,一天都很难得听到他说一句话。当然,也有例外——那通常是他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厮混和嬉戏的时候。

人们经常看到他心甘情愿地趴在自家院子里的泥地上,让小孩子们轮流当马骑。

“你叫什么?”孩子们通常会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挥舞着一根细树枝,并高高地举过头顶,对他喝问。

“妈妈抱抱。”他多数时候会这样回答。

“不对,重说!”

“龚合国。”

“那,你是不是‘黑暗的旧社会’?”

“是,我是。”他愉快地点着头。

“不行,‘共和国’怎么会是‘黑暗的旧社会’?反动!该打!”于是,他们就抡起树枝,在他高高撅起的屁股上装模作样地抽打几下。

他就“哎哟哎呦”地叫起来,同时抬起脏手往脸上抹一把,让黑脸变得更黑,然后说:“我是乌干达,乌干达‘共和国’,还不行么?”

“也不行,是‘共和国’就不能说是‘黑暗的旧社会’!”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那,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呢?”

“啊?反动,更反动,太反动了!快,给他戴高帽子,游街!”

于是,早有几个孩子将一顶破旧的尖头的斗笠强按到他头上,接着拉他站起来,又用草绳绑住他的两只手,牵牛一样将他朝院子外面拖出去。同时,也有一个岁数大些的孩子,提一面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破铜盆走在前面,一边“当当”地敲,一边快活地喊:“游街啰,游街啰!快来看,龚合国游街啰……”

鹤立鸡群的他,此时跻身于一大堆只到他齐腰高的孩子们中间,看上去也分外地快活,脑袋还不停地摇来摆去……

“现在几‘频道’?”有孩子问。

“五频道。”

“五频道是什么频道?”

“专门直播游街的频道。”

“哈哈……”

“哈哈……”

敲破铜盆似乎是孩子们最感快意的一桩事,通常都是要每人轮一遍的。但也有任谁都觉得手敲累了,胳膊拎酸了的时候。这时,他们就会解开龚合国双手的草绳,改系到他腰间,然后,把破铜盆和敲破铜盆的棍子往他怀里一扔,大声命令:“自己敲!”

他就弯下腰,很感恩地赶紧抱住那破铜盆和棍子,然后擎在手中,一边“当当”地敲,一边十分快活地喊起来:“龚合国是‘黑暗的旧社会’,龚合国是‘万恶的旧社会’!”

“什么?!”他们会对他圆瞪起双眼。

他于是马上改口:“不,不,我是‘黑暗的旧社会’,我是‘万恶的旧社会’?”

“哈哈……”孩子们就十分地高兴起来。

“哈哈……”他于是也十二分地快活起来,“宝船嘴”上的胡子飞蛾振翅般颤个不停。但忽然,他又耍赖皮似的往地上一坐或者一躺,嗲声嗲气、可怜巴巴地嚷嚷着:“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于是,一群孩子便又将他团团围住,有的抱大腿,有的抱腰际,有的拉皮带,有的捧他的脸,同时七嘴八舌地换了一个“频道”训他:“乖,听话!不听话打屁股!”

妻子邬红梅开始时每每见到这情景,总有些心酸,眼泪更止不住要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但后来见他很快乐和开心的样子,也就渐渐不以为意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来给他复查的医生:“你看他这样,还会好起来吗?”

“应该……也许吧,总不能说没有希望……不过,真能好也是奇迹了。然而,也未可知……”医生总这样模棱两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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