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孟皓然的发言还在继续，他演说的功力要比书记员强上一百倍，每一次的停顿、语调的抑扬顿挫都应用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位训练有素的演说家。在场的人都被孟皓然的声音吸引住了，每一个人都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倾听着，就连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孙大伟也停止了在纸上涂鸦，把铅笔放在了一边。他已经画完一棵树了。

现场再次出现了骚动。孟皓然神情严肃地问在场的11名听证代表：这些天有没有陌生人找过他们？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带有倾向性地与他们讨论过听证会？听证双方有没有工作人员找过他们？有没有受到威胁或恐吓？有没有人试图收买他们？

程为的脸色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乔良正盯着自己。他可是个不露声色的老手。

听证代表们面面相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再看看孟皓然，他们机械地扭动着脖子，没一个人吭声。

孙大伟缓缓地举起了手，他好像有话要说。

记者们兴奋地看着孙大伟高高举起的手臂，像观看升旗仪式一样虔诚。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新闻来了！摄影记者们更是忙坏了，孙大伟瞬间就淹没在了闪光灯之下。

会议室门口的两名酒店保安也警觉起来，开始向室内挪动步子，提醒那些活蹦乱跳的摄影记者呆在指定的区域，不要越界。对于听证会现场的安保措施，黄明朗的意思是调动市里的警察来维持秩序，孟皓然没有采纳黄市长的提议，他觉得警察的出现除了把听证会现场的气氛搞得风声鹤唳之外，实在是没别的用处了。在没有出现危险的情况下，市民是不喜欢警察出现的。

孟皓然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不知道从孙大伟的嘴里会蹦出什么话来，会不会导致局面的更加混乱？

孙大伟站起来的时候，现场突然像被调到了“静音模式”一样安静。

“我们灯塔街的代表几乎每天都会跟乔律师接触，这个算不算？”孙大伟像一名小学生问老师问题一样的认真。

“这个不属于非正常接触！”孟皓然回答说。

“不过我借这个机会正好再次说明一下，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上次的新闻发布会上已经解释过一次。我在本次听证会中特意安排了3名灯塔街的代表，对于这一安排，拆迁方还专门找我们协调过，认为这样做是不公平的。拆迁方认为这3名代表是这次拆迁的利益当事人，他们一定是反对拆迁的。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排是公平的，首先，正是因为灯塔街的人是利益当事人，就更不能把他们排除在外；其次，灯塔街的3名代表是按5%的比例产生的，目前灯塔街还有60多户未拆迁户，我认为这个比例是公平的；最后，从拆迁的实践来看，并不是所有的利益当事人都会反对拆迁，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西海镇的旧城改造就不会只剩下现在的60多户了。”孟皓然进一步解释道。

“那拆迁方后来认同您的这一安排吗？”媒体席上的夏雪站起来问道，她的问题再次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我们服从政府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说话的是程为。这是他现场加分的绝好机会，他知道这种大度的姿态是能给所有人留下良好印象的。就连监控室里的魏大同也觉得程为这个发言的时机很好，他不失时机地当着周敏慧的面夸奖了程为机灵。

夏雪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给程为创造了一个绝佳的表演机会，她原本是想把问题抛给孟皓然的，她想知道像孟皓然这种口口声声都谈论民主法治的人，如何洗掉自己言行中的“非民主”痕迹。她想起了西方一位言必称民主的政治家所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最讲民主的，我要以民主建国，谁要是反对民主，我就把他抓起来，投到监狱里去！

她很喜欢这个政治冷笑话。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她可不想给程为制造太多的机会。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孟皓然接着阐述本次听证会的议题，乌宝镇配合着孟皓然的发言，向大家出示了拆迁方同联地产公司向房屋拆迁行政管理部门提交的行政强制拆迁请求报告。

上午11点的时候，孟皓然的开局工作基本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听证双方代理人的陈述。第一个上场的是代表同联公司的程为。

程为跟前的笔记本电脑此时已经连接上了一台投影仪，投影屏在11名听证代表的身后，程为很有礼貌地邀请听证代表们转过身去观看投影。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组的照片，照片的内容全部是破败不堪的西海旧城，当然也少不了灯塔街。斑驳老化的房屋外墙壁、脏乱的街道、无序的路边摊、汽车难以通行的道路……配合着这些照片，程为说西海旧城已经成了西海市的一块伤疤，严重地损害了西海的城市形象，也成了西海市现代城市化进程的绊脚石。

当然，同联地产公司是治愈这块“伤疤”的良医，在接下来的另一组照片里，程为向大家展示了旧城改造规划图以及同联新城建成后的效果图。同联新城的效果图做得很漂亮，完全不输给大都市里的中心商务区，宽阔的城市广场、时尚的人群、透明的玻璃幕墙、恰到好处的灯光、成排的绿荫小道，所有这些效果图跟第一组照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新旧两个社会的对比。

“我们需要一座什么样的城市？”程为把幻灯片停留在同联新城的效果图上，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发人深省地问道。

“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一座现代化的美好城市呢？”程为再次向现场发问。

“我相信我们西海人，我们不是一群抱残守缺的顽固分子，我们都希望把自己的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是！”程为用极为煽情的语调说道。他把重音落在了三个“我们”之上，强调自己也是西海人中的一分子，他关心着这座城市的前途和命运。尽管他并不喜欢这座城市！

周敏慧在监控房间里为程为的精彩发言鼓起了掌，魏大同也被程为的发言所感染，觉得自己肩上建设西海的担子很沉重，也很神圣。但他并没有鼓掌喝彩，而是把法务部的江月叫到了跟前，用很低的声音吩咐了几句，江月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程为还说了一箩筐富有激情的话，号召西海人“向前看”。几分钟之后，他换下了同联新城的效果图，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房屋拆迁管理部门颁发给同联公司的“拆迁许可证”。程为特意给许可证上鲜红的公章做了突出效果处理，显得格外醒目。

“灯塔街项目的拆迁工作是严格按照现行拆迁政策组织实施的，拆迁补偿价格也是根据评估价格确定，同联地产公司所有拆迁资金也足额到位，我们很疑惑，不理解像这样的依法拆迁为什么这么难！”程为很是突出“依法拆迁”这四个字，说话的时候有些咬文嚼字，像是要把这四个字咬碎了吞到肚子里去似的。

江月此时出现在了听证大厅里，她在得到了孟皓然的许可之后，走到了程为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之后递给他一张小纸条。江月是同联公司法务部的核心成员，她有进出听证会现场的通行证。

从江月一进入听证大厅开始，就有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她，这个死死盯着江月的人就是夏雪。她的侦探工作又要开始了！四整个会场就程为一个人在说话，他那饱含激情的话语通过麦克风的传送，从音箱里更富感染力地蹦了出来，诉说着同联地产公司的委屈。

他看了看江月带给自己的小纸条，上面写着魏大同的指示。魏大同要求他再强调一下同联公司所蒙受的经济损失。在程为的发言计划里，这个环节他原本是打算省略掉的，作为一家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市民才不会在乎你的经济损失呢！往往是地产公司损失越大，听众越是欢欣鼓舞，就算同联公司现在宣布破产清算，听证会现场当中也找不出一个同情的人来，这就像停在路边的一辆豪华跑车被人砸了，一群过路人把车主围住了看热闹一样。他很疑惑魏大同怎么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魏大同只是想行使他的战场指挥权，从程为的发言来看，魏大同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对于这样的胜利，指挥官不可能不贡献一份关键的力量。他知道很多人在仇视自己，他甚至知道自己的绰号是“魏忠贤”，但拆迁所拖延的时间给自己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他觉得很有必要向大家露一下自己的伤口。

投影上被换上了一张同联公司办公大楼的照片，程为遵照了魏大同的指示，开始像祥林嫂一样列举同联公司的经济损失。对于那些损失的具体数字，程为早就烂熟于心了，他已经不记得魏大同跟自己唠叨过多少遍了。

“同联地产是西海城市的建设者，是西海的客人，我们西海人应该拿出更为热情的待客之道来欢迎这位城市建设者！而不是让它遍体鳞伤，满腹委屈！”程为大声地呼吁道。

魏大同很满意程为的现场发挥，他特别喜欢“遍体鳞伤”这个词。他激动得浑身痉挛了一下，像是刚被谁冷不丁地抽了一鞭子。“我确实感到很委屈！”他摊了摊手，对身边的周敏慧和刘洋说。

江月给程为送完信之后没有马上回指挥室，她在酒店二楼的电梯处被追出来的夏雪纠缠住了。

当夏雪看到江月的时候，她的脑子就跟过了电一样，她不假思索地尾随着江月走出了听证大厅——江月所穿的职业制服跟照片上的那个神秘女人的职业装几乎是一样的。夏雪曾无数次地观看过那些照片，与那个女人身上任何一个相类似的物件都足以引发她的浓厚兴趣。

江月的出现无疑给夏雪带来了新的线索。再说她也听腻了程为那种煽情的演说。

夏雪截住了正在等电梯的江月。

“你是程为公司的？”夏雪冒昧地问道。她是从坐得密密麻麻的媒体席上挤出来的，再加上刚才的一路小跑，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您是？”江月被夏雪的突袭搞得有些紧张，她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

“那你是同联地产的？”

“您是谁？”

“哦，我是省报的记者夏雪！”

“您有什么事？”夏雪的记者身份使得江月提高了警惕。

电梯来了，江月的步子往电梯方向挪了两步，她可不想站在这里跟一个突如其来的省报记者继续聊下去。

“你是同联地产的吧！”夏雪可不想轻易错过这个机会，她紧跟了两步，说道。

“是的，可我不负责媒体接待！我不是公关部的！”江月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

“别误会，我不是要采访你，我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夏雪已经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江月的眼前。“你认识这个女的吗，她也是同联地产的吧！”

江月探过头来瞟了一眼夏雪手里的照片，又盯着夏雪的眼睛看了看，说道：“不认识，同联地产很大的，员工很多！”江月说完便进了已经发出警告声的电梯，把夏雪留在了外面。

江月当然认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同联地产还没有庞大到她所说的那个地步，她只是觉得夏雪的来意不善，便毫不犹豫地作了隐瞒。

夏雪并不失落，她从江月闪烁的眼神里读到了很多信息，她断定那个神秘的女人就是同联地产的员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女人岂不是传说中的“内鬼”！一想到这里，夏雪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应该更加地隐蔽。她一边心里暗自盘算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江月所乘坐的电梯停在了6层。刚才电梯里只有江月一个人。

夏雪没有选择立刻返回听证大厅，她在二楼走廊的栏杆处站了一小会儿，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站在二楼的护栏处可以俯视整个酒店大堂，大堂里此时仍然站着许多前来关注本次听证会的西海市民和很多没能进场的灯塔街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耐心地等待着听证会的结束。他们现在应该还都不知道本次听证会要等到明天上午才会有最后的结果。

夏雪回到听证大厅的时候，上午的听证会已接近尾声，程为还在那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演说，看来灯塔街代理人的陈述要轮到下午了。

媒体席上的人已经明显少了许多，记者们对于程为冗长的表演明显缺乏了新鲜劲，几个摄影记者在听证大厅外围着一个垃圾桶抽烟，几名女记者靠在栏杆上闲聊着。夏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抬头看了看投影仪的大屏幕，还是那张同联公司办公大楼的照片，看来自己出去了一趟并没有错过些什么。

观众席上的几名旁听代表已经开始犯困了，一名穿着鳄鱼衫的男人与夏雪的目光刚好对视的时候，他还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还看到了坐在旁听代表当中的孙研，两人的目光也凑巧发生了碰撞，相视笑了一下。看来程为的发言让在座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乔良是听众当中最为认真的一个，他一边听还一边记着笔记。夏雪左看一下程为，右看一下乔良，发现他们俩今天的穿着都像新郎官一样考究。

程为的发言陈述终于完了。11名听证代表都如释重负似的开始挪动身子和屁股，他们在代理人发言的时候都必须保持一种认真的姿态，他们可都被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呢！

孟皓然宣布上午的会议结束，他的声音就像老师嘴里的“下课”一样管用，现场立马开始热闹起来。乔良把上午做好的笔记放进桌子下面的资料包里，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扭头寻找孙研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的出现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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