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酷暑难当，我们住在妈妈在基西米的朋友家，我和哈里斯懒洋洋地躺在前门廊的吊床两头。房子的主人去奥兰多了，这儿暂时成了我们的领地。头顶的吊扇搅动着空气，总算有一丝凉意，我们用长长的可折叠吸管喝着高玻璃杯里的柠檬水。

我在记事本里写东西，哈里斯在一旁翻阅一本美术书：《世界绘画巅峰作品》。

飓风巴里对霍莫萨萨温泉市一点都不留情面。天外之蓝不复存在，河里泛起的风暴潮摧毁了大部分房屋，妈妈说，树木和花园被龙卷风洗劫得惨不忍睹。所幸的是，动物基本被安全转移——蜜蜂也安然无恙，蜂房在风暴来临前已经转移到安全地带。牝马女神埃波娜雕像也完整无损，现在正在我们住处的大门外守护着。

妈妈和达茜讨论重建的问题，一直到深夜。她们回过霍莫萨萨两次，每次运输一些逃过风暴劫难的东西到基西米，还带来很多故事。弗洛会所和河畔度假村变成了废墟，只剩残砖断瓦，玻璃窗纵使有夹板加固，还是被砸得稀巴烂。猴岛成了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岛上的树木和绳索桥不见了踪影。灯塔在几英尺外的河里漂着。

今天她们比上两次提前一小时出发去霍莫萨萨，这次除了进一步估算损失，还要做一些清理工作。她们提议让我也去，我拒绝了。我不想看到破败的景象。

父亲在爱尔兰，他寄来一张风景明信片，印着湖中的一个岛屿；父亲写了一行字：宁静的细流缓缓滴落。这是叶芝的《湖心岛茵尼斯菲》中的名句。经过了在医院那段过于漫长的康复期后，他厌烦了佛罗里达的生活。鲁特去过暑假了，于是父亲决定飞到香农河去，也许是去挖掘新家的落脚点。他邀我与他同行，我也拒绝了。我需要时间把思绪整理一下。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我会上大学吗？还是找份工作？我已经几个月没和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玩了。成为异类后，我失去了伙伴。

至少，我伙伴中没有了人类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哈里斯轻轻推了推我，指着它书里的一幅画——约翰·威廉·沃特豪斯的作品《夏洛特女子》。这像是我母亲的画像，我心想，哈里斯也有同感。认同感让我们感到欣喜，它坐回吊床那头，我重新陷入沉思。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找到男朋友。我和迈克尔通过几次电话，但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我不能把知道杀害凯瑟琳凶手的事告诉他，每念及此，我就没法再和他聊下去。

我也不知道马尔科姆是否潜伏在我周围的某个地方。难道我此生就永远摆脱不了他的魔掌了吗？

或者这辈子我的使命就是调解父母间的矛盾？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父亲去了爱尔兰，没有向我透露任何离开的缘由。我问母亲的时候，她的表情让人费解。“夏天还没结束。”她说。

大门的铃声响了，我很高兴它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留在这儿。”我对哈里斯说。它可以继续陪我度过夏天，作为给我的礼物。事实上，它似乎渐渐喜欢上佛罗里达了。乔依几星期前已被送到康复中心，早先从巴拿马送来的报告称，它的情绪已经好转。

我顺着车道往大门口走，打搅我的铃声并没有惹恼我。经过放牧围场时，我和正在吃草的马儿们挥手问好。格蕾斯从一棵甜橄榄灌木后蹿出来，迈着慵懒的步子跟在我身后，时而停下来在地上嗅来嗅去，时而用舌头给自己洗个澡。

可是，当门口站着的人进入我的视线时，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伯顿侦探站在路边，正在用手机通电话。他外套的颜色在佛罗里达的夏天显得太深了，他的额头直冒汗。他身后停着一辆白色的福特护卫者。

在相隔十码的距离，我酝酿出一个对策。

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蒙太罗小姐！”他的声音深沉而震撼人心，“好久不见。”

我继续朝他走去，开了门。

“您要进来坐坐吗？”我说，故意装出稚嫩可爱的声音。“我妈妈不在，要过段时间才回来。我们在这儿和朋友一起住，飓风把我们的房子毁了。”

我穿着分体式泳衣，这要在此提一笔，因为他注意到了。这孩子长大了，他心想。

他微笑着说：“我来这儿玩，听说你在这儿——”

“你从哪儿听说的？”他的思绪告诉我：他查到了我和迈克尔的一次通话记录。

“别人告诉我的。嗯，我们认为你对你的朋友凯瑟琳的死因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你离开萨拉托加显得很突然。”

“因为我要去见妈妈。”我半掩着门。

他暗自考虑，到房子去看看对调查进一步的线索很关键，但也有点冒险，还是等大人在的时候比较合适。

“你确定不想进来坐一会儿？房子里很凉快。”

他想进来，但没有动弹。“不用了。对了，听说了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深表遗憾。”

他口是心非，虚情假意。“谢谢关心，”我说，“不过，他没死。”

他的思绪开始变得纷乱，因为他一直都认为我父亲的死令人难以置信。一个风华正茂的人，突然就死了；但是也找不到任何虚假的迹象。“他没死，”他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他活着，醒着——死的只是‘虚幻’。”我引了一句雪莱的诗。

她不是疯了吧？他心想。

不，我想对他说，我十四岁了。

我睁大眼睛，接着放声朗诵了几句：

住口，住口！他没有死，也没有睡——

他不过是从生之迷梦中苏醒——

反而是我们，迷于热狂的幻象，尽和一些魅影作着无益的纷争。

很显然，伯顿侦探没读过雪莱的这首《阿多尼》。

可怜的孩子，他心想，她已经精神错乱了。经历了那么多事，也难怪她这样。

我可以继续演下去。我可以把整首诗朗诵完。或者，我可以对他说，顺便提一句，我父亲是吸血鬼，我母亲也是，我也是。我可以告诉他杀害凯瑟琳的凶手。

我可以告诉他火灾的事。调查人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马尔科姆是纵火者，也不排除丹尼斯的嫌疑，他有复仇动机。也许伯顿侦探能破这个案子。或许他能查明在我父亲坟上放玫瑰花的人。

我可以将一个永生的十四岁孩子眼中的世界描述给他听。

但是，我仅仅重复了一句雪莱的诗：“住口，住口！他没有死。”

我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诗歌无疑是障目的最佳武器。

“好的好的，”他说，“我住口。”他用右手摆出一个V字形，然后转身朝他租来的白色汽车走去。我听到他心想，这个案子永远都结不了。

我转过身，沿着刚才出来的路走回屋子。格蕾斯仍旧跟在我脚边。我回到吊床上躺了一会儿，晃悠了一个下午。眼下，这已令我倍感满足了。

尾声

很久以前，父亲曾对我说：“很遗憾，众多吸血鬼没有把事实记述下来。”当时，我心想，唔，我要尽到我的一份职责。

但写到这儿，我决定搁笔，因为我已经将所有我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现在该考虑一下如何安排它们了——往后退两步，把问题拼合成一整幅图画，画上有明有暗有阴影。后来，我把所有有用的部分誊写到这本新笔记本里。

我希望我的笔记会有读者，希望他们觉得有用——希望你会读它们。我把这本书献给你——一个将来我希望拥有的孩子。也许你的成长会比我轻松从容。也许这本书能对你的成长有所帮助。

也许来日全人类都会读这些文字。一旦他们跨出第一步——一旦他们相信我们的存在——或许他们就会理解并尊重我们。我不会天真地奢望和人类实现完美的和谐，现在我也知道我的生命永远都无法恢复正常。

但如果我们都把自己看作世界公民，一起致力于共同的利益，想象一下将会发生什么？试想，我们淡忘自己的身份，抛开凡人和异类的称谓，齐心协力共同寻觅消除我们之间隔阂的途径。我觉得我能做到，我愿意充当这两种文化沟通的桥梁。

在《瓦尔登湖》的最后一章，梭罗写道：被钉进去的每一枚钉子，都应该成为宇宙机器中的一个重要元件，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工作。

那是我的计划：无论如何我要继续这份事业。

格蕾斯仍然和我在一起，但哈里斯走了，它被送到巴拿马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重新学习如何在野外生存。将来是否会有一片属于我们的保护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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