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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鼎》 作者:余耕

二十

二十

四宝连夜赶到向水屯砖窑厂,把事情经过跟罗良驹和宋小六一一细说。罗宋二人听说罗宝驹被掳,禁不住火起,收拾好自来得短枪和弹匣,就要回安阳城。李守文伸手把三个人拦下,说罗宝驹让四宝来报信,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救鼎。罗良驹说,俺听得懂,可就是放心不下俺哥。李守文说你哥是个明白人,现在冲着你哥去的,不管是人还是鬼,都是为了铜鼎,只要咱们把铜鼎守好了,就等于救你哥。罗良驹人丑,脑子却极为灵光,李守文稍加点拨,他便想到了这一层。于是,众人收拾起自来得短枪,把罗宝驹被绑架一事,先撂在一边。李守文问罗良驹,铜鼎做得如何了?罗良驹说,铜鼎两个耳朵的茬口已经打磨好了,昨晚烧了第二遍铜锈,过几天再上一遍,就差不离了。李守文搓了半天手掌,站起身来说,你哥哥说了事不宜迟,估计是那个物件被人盯上了,咱们今晚就得动手了。罗良驹说也好,先把物件换回来,过几天若是没有动静,我去庙里再上一遍铜锈,担保是天衣无缝了。

说走就走,李守文让手下套了一架马车,而后,跟随罗良驹进了砖窑,众人抬出来一具铜鼎,搬上了马车。宋小六让四宝暂时回城,打探罗宝驹的消息,说他们天亮后赶回安阳。四宝走后,李守文挑选了四个精壮手下,与罗良驹和宋小六一行七人,带着铜鼎直奔天宁寺而去。来到天宁寺,已是深夜时分,众人如法炮制,翻墙进入寺中,打开庙门,把铜鼎抬到大雄宝殿的“香炉”前。借着月光瞧过去,一具铜鼎,一个香炉,两个物件几乎不差毫厘。除了罗良驹之外,其他六个人禁不住啧啧称奇。罗良驹低声说,别咂吧嘴了,赶紧把香灰倒出来。收拾利落之后,七个人抬着充当了两个多月香炉的后母戊鼎真身,出了天宁寺。

安顺子这些日子开销大起来,原因是找了个相好的。找相好的就找相好的吧,他找的相好的偏偏有主儿。有主儿也不要紧,这主儿偏偏是安阳商会葛会长。葛会长有一房老婆,三房偏室,跟安顺子勾搭相好的是四姨太太。葛会长在安阳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本人没来安阳之前,就连县府和警察局都会卖葛会长面子。日本人占领安阳之后,抢了安阳商会的地盘,葛会长这才逐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葛会长相比,安顺子就是安阳城里的混混。虽然已经是安阳城最大黑帮的二当家,但安顺子心里明白,黑帮只有老大,没有老二。若是看上其他大户人家的姨太太,事情闹大了,没准罗宝驹会替他出面摆平。可葛会长与罗宝驹家是世交,一旦东窗事发,这事儿只能自己扛着。葛会长的四姨太太是汤阴县人,祖上姓张,单名一个婉字。张婉面庞如满月,肌肤似凝脂,个儿高挑,也不曾缠过脚,在安阳城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新潮美女。张婉本来也算是大户人家,一个父亲加三个哥哥,把吃喝嫖赌都占全了。家道中落后,父亲想借女儿攀一根高枝,硬是把女儿嫁给六十六岁的葛会长做小老婆。兴许是老张家走了背字,女儿过门不到三个月,日本人就攻陷了安阳。曾经读过五年新学的张婉,本来心高气傲,到头来竟然给一个老头子做小老婆,这让她于心不甘。存了这股别扭劲,过门后,张婉也没给过葛会长好脸色。娶一房比自己女儿还小十岁的俊俏姨太太,老会长也觉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待到同房时,张婉越是不给他好脸色,他越是恼羞,羞来恼去,十次倒有九次都弄不成事儿。天长日久,葛会长失了耐性。跟先前那几房老婆一块儿睡,至少人家还知冷知热,会帮着他暖暖被窝、掖掖被角。跟张婉同房,得哄老半天才能扒掉她身上的睡衣。接下来,又得哄老半天才能爬得上身。好歹上了身,老会长拱起草狗腰刚要鼓捣,却发现张婉瞪着一双直勾勾大眼看房梁,吓得他登时软塌了下来。在大户人家里,做小老婆的能够把日子熬下去,秘诀就是得宠。张婉让葛会长失了耐性,也就等于失宠,乐得前面三个老姐姐拍巴掌叫好。两年过后,张婉有些熬不住了。被三个老姐姐算计,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想男人。毕竟是个开过荤的女人,白天熬日头,晚上熬月亮,一年到头摸不着男人一根毛,心头总是慌慌的。今年正月十五晚上,喝了三两白酒的葛会长一时兴起,张罗着要带着四个老婆出去看花灯。大老婆说太晚了,身子不爽,就回屋歇息了。葛会长也不介意,便带着张婉和另外两房姨太太上了街。正月十五前后闹社火,是安阳的老传统。头一年,日本人刚刚占领安阳,担心老百姓聚众闹事,不让办社火。今年,日本人兴许觉得根基稳当了,也就没再阻拦。于是,安阳又恢复了往年的热闹劲儿,白天舞社火,晚上观花灯。通宝街是安阳文人墨客相对集中之处,挂出来的灯谜也有意思,葛会长带着三个女人出了门,直奔通宝街。大街之上,看花灯的、做小买卖的、放滴滴金和窜天猴的孩子们交织在一起,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恰逢罗宝驹、安顺子等人智取警察局仓库的古董。安顺子被罗宝驹最后掷过来的花瓶砸中脑门,听到撤离的口哨声,他顶着一个大血包、沿着房檐迅速往通宝街方向跑去。通宝街这个时候正是观花灯的高潮,只要一头扎进人多的地方,就算安全了。他从房檐跳进一条胡同,出了胡同,瞬间钻入人群。因为走得急,他肩膀头撞倒一个人,安顺子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白净美人,这个美人就是张婉。

葛会长一手牵着二姨太、一手牵着三姨太,品评花灯,考问两位姨太太灯谜,玩得很是尽兴。张婉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她低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与三人拉开距离。就在此刻,安顺子从胡同里面钻出来,把她撞倒在地上。本就觉得自己楚楚可怜的张婉,坐在地上竟掉下了眼泪。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张婉顺着手臂瞅上去,看到一张年轻后生的脸,脸上满是歉意。

安顺子伸出手,没想到张婉没做丝毫犹豫,把手递给自己。搀扶起张婉,安顺子也没松开她的手,他觉得这双手柔软细滑、混若无骨,刹那间让他酥了半边身子。张婉也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竟没有抽回来的意思,两年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男人的肌肤,不由得脸热心跳。大街之上,万千人中,两个人四目交织,瞬间点燃了彼此的心火。

自此,安顺子和张婉算是勾搭成奸。安顺子自打他爹走失之后,便被姑母收养,如今三个表姐都已嫁人,家中仅剩一年迈姑母。守着老姑母,在自己家中行事不方便,安顺子就在距离葛会长家不远的地方,租赁一处院落,以方便张婉出入。租一处院落,本不应花费多少钱,因为安顺子就此不去展春园鬼混了,省下来的钱,两下相折差不多。问题是安顺子年轻力壮,加上他精于此道,张婉算是初尝风月,大有一时半刻都离不开的劲儿。安顺子对张婉更是迷恋,张婉不仅读过新学,长得更是妩媚可人。最重要的是偷偷摸摸地行事,让安顺子觉得刺激过瘾,把展春园那帮庸脂俗粉全都比了下去。时间稍久,二人都耐不住那些见不到、摸不着干熬的日子,先是张婉提出来,让安顺子带着她私奔。安顺子问她去哪儿?张婉说,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安阳地界。安顺子想了想,说还是去重庆,听说日本鬼子打不过去。张婉说好,你得积攒点今后过日子的钱,去重庆不能太寒酸,怎么着也得有个三五千块钱衬底。

这些年,安顺子跟着罗宝驹没少捞钱,可他是属笊篱的,捞多少漏多少。安顺子不是仗义才疏财,他是疏财买仗义,拿钱笼络了一帮小兄弟。他混街的年头比罗宝驹长,罗宝驹出来混街前,安顺子是通宝街上的痞子头。当年,因为争夺一个石榴,他跟罗宝驹大打出手,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此失了街主地位。对此,安顺子始终耿耿于怀。罗宝驹的声名越是显赫,他心里越不是滋味,自觉这一切本该是他安顺子的。之所以笼络亲信,无非是想有朝一日,夺回安阳城黑帮的第一把交椅。这些年来,每逢分红利,罗宝驹非但不克扣手下兄弟们,反而是谁家有急需,他都会大把撒钱资助。资助就资助吧,罗宝驹帮人一把,都是悄不作声,安顺子帮人一把,则会始终挂在嘴边念叨,生怕人忘了。古语说得好,善欲人知,不是真善。试想,谁愿意整天有个人在耳朵边念叨: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所以,这些年下来,安顺子不但没有攒下钱,也没有攒下人气。因此,当张婉提出私奔时,他才觉得自己得弄点钱了。赶巧的是盗取军火库铜鼎时,罗宝驹安排安顺子断后,负责引爆军火库。中间足有一个时辰无事可做,他便视察了一圈军火库,顺手偷出来十支王八盒子。前些日子,日本宪兵和警察追查得紧,他没敢动作。这些天来,张婉想私奔快想疯了,催他催得稍紧,安顺子便拿出王八盒子来,在黑市上两百块钱一支售卖。按说,三五千块钱也不是什么大钱,凭他跟罗宝驹的交情,随便一张嘴就能要来这个数。可安顺子还存着另一个心眼,他想带着张婉去重庆待上几年,等葛会长死了再回安阳。自己的根基毕竟在安阳。而且,罗宝驹曾经说过,兄弟们不用愁养老,他把这几年打捞来的金贵物件全部都藏起来了,等将来太平盛世了,随便拿出一件来就顶现在卖个百八十件。如果此刻问罗宝驹把养老钱要走了,名义上等于退伙了,将来如何还有面子回来?基于这些想法,安顺子决定自己筹措私奔资本。当他卖到第八支王八盒子的时候,出事了。日本宪兵特务,先是发现了买家持有日式军用手枪,当即逮捕了买主,买主随后供出了安顺子。

林枫再次收到上司戴笠亲拟电报,让他务必保证铜鼎不能落入日本人手中。林枫问赵均铎的意见,赵均铎反问林枫,你相信一个流氓地痞看到三十万会不动心吗?他接着说,就算你相信,戴局长也不会相信,罗宝驹跟当事人井道兄妹关系越走越近,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他还会在意一个破铜鼎?林枫说,看来有必要跟罗宝驹谈一谈,让他交出铜鼎来。赵均铎说,不能再拖延了,现在就去找他。

林枫和赵均铎一大清早便赶去罗家老宅。其实,两个人应该说是赶去罗家老宅的邻居家,再从邻居家翻墙进入罗家老宅,唯如此,才能避开胡同口盯梢的特务。进入罗家,发现宅院里空无一人,正屋里的桌椅被掀翻在地,似乎有打斗发生。林枫在门房里,发现老梁头被捆绑手脚、嘴巴上堵着一块脏抹布塞在被窝里。解开老梁头的绳索,刚要问话,便响起敲门声。老梁头一听,说是二爷回来了,急忙前去开门。罗良驹看到林枫和赵均铎在场,也颇感诧异,他问二位为何而来?林枫说,找罗宝驹商量铜鼎一事。罗良驹说,这些天登罗家门的,都是为了铜鼎。林枫说,咱们就别吵吵了,还是问问老梁头,罗宝驹到底被谁掳走了。老梁头说他也不知道,昨晚他已经钻进被窝,突然闯进来几个人,没容自己张嘴,就连捆带绑又被塞回被窝。林枫说,日本人或者警察抓人,用不着费这般周折,如果不是他们,那么安阳就剩下一支武装力量了。罗良驹问,是褚大奎?林枫点点头,说很像是林虑山人干的。宋小六问,褚大奎绑走大哥想干什么?赵均铎说,那还用问,肯定是想拿到铜鼎。宋小六拔出自来得短枪,对四宝说,集合兄弟们,都带上家伙,去林虑山要回大哥。林枫一把拽住宋小六,说林虑山少说也得有百十来条枪,就凭你们几个,去了也是送死。罗良驹问林枫,你有什么办法救俺哥?林枫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对罗良驹说,你们先在院子里挖个坑,挖完了坑,我就有办法了。罗良驹拎来了镐头铁锹,对林枫说,你要是耍弄俺,俺就带兄弟把你们祥福隆商号给端了。

只用了半个钟头,罗良驹、宋小六和四宝就在院子里挖了个一人多深大坑。罗良驹问林枫,行不行?林枫看了一眼坑底,说差不多了。罗良驹爬上坑来,问林枫,说说你的办法给俺听听。林枫没有答话,径直走进正屋,找来笔墨,在正屋的白墙壁上写下六个大字:绑人者,褚大奎。而后,他对罗良驹说,你去警察局报案,就说你哥哥昨晚被褚大奎绑上山了。罗良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大坑,问道:“借刀杀人?”

“嗯!”林枫点头说,“你就说今早上刚回家发现的,问你院子里的大坑的事儿,你推说不知道。”

罗良驹:“俺明白哩。”

安顺子一口咬死,说王八盒子是从洛阳黑市上买来的。宪兵司令部打电话给洛阳核实,洛阳宪兵司令部说没有丢失过军用制式手枪。负责审讯的日军少佐大为恼怒,开始给安顺子上刑。安顺子也算是一条汉子,疼晕死过去两次,愣是没有松口。安顺子心里盘算过,供出王八盒子就等于供出铜鼎,供出铜鼎就不是罗宝驹一人的事了,安阳城里百十号兄弟、文官村三十多股东、李守文、林枫、赵均铎,会全部被日本人干掉。日本特务已经把安顺子外围摸透了,情况汇总到龟田次郎那里,他指示必须撬开安顺子的嘴巴。龟田次郎还命令宪兵,把安顺子的老姑母抓来一同关押。不一刻,宪兵回来汇报,说安顺子家已经上锁,他姑母不知去向。

原来,罗良驹去警察局报案前,叮嘱宋小六和四宝前去安顺子家,把他姑母护送出城,暂时安置到李守文的砖窑厂,这才让宪兵队扑了空。

龟田次郎很是气恼,又让宪兵把安顺子的情妇张婉抓捕。就在这个当口,邱连坤兴冲冲地来报告,说是找到了铜鼎线索,是林虑山的土匪褚大奎把铜鼎连同罗宝驹一起抢走了。龟田次郎听完汇报,沉思半晌,说别中了罗宝驹的奸计,让他派人四下核实情报真伪。两天之后,情况核实回来,流向城外的臭水沟子旁,的确有人看到那天晚上后半夜,有十几个人抬着一个物件出城。另外,林虑山那边,也有目击者看到林虑山的土匪赶着一辆马车上山。龟田次郎还有疑问,他说褚大奎既然从罗宝驹家挖出了铜鼎,为何还要把人绑走?邱连坤解释说,听说年初时候,褚大奎在文官村吃了罗宝驹的大亏,全数被捉不说,还被罗宝驹敲诈勒索了三千大洋,褚大奎这回绑走罗宝驹,肯定是为了报复。龟田次郎正疑虑着,警察局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是罗良驹第二趟去警察局报案,他接到罗宝驹的亲笔信,让人送两万大洋到林虑山褚家寨。龟田次郎还在犹豫,突然,井道山和樱子推门而入,樱子央求他快点派兵,营救出自己的未婚夫。龟田次郎没有理会哭哭啼啼的樱子,他问井道山,这也是阁下的意思?井道山用日语说:“如果铜鼎真的在土匪手里,这倒是个机会,还有……樱子怀孕了。”

龟田次郎用轻蔑的眼神看了一眼井道樱子,怀着一股复杂的忿恨,声音低沉地说:“希望你不会丢了我大和民族的颜面!”

罗宝驹被褚大奎绑架上山后,没想到能巧遇吴宝才。他问吴宝才,帝王宝藏可有眉目?吴宝才摇头,说是跟随线索到了林虑山下,拓片上的线索就断了。

原来,把铜鼎从宪兵司令部军火库弄出来第二天,罗宝驹就派宋小六给吴庆德和吴宝才各送去一万块钱。罗宝驹让吴庆德带着鼎耳前往洛阳藏身,让吴宝才暂时离开文官村,按照鼎耳拓片上的提示,结合自己的风水经验,寻找帝王宝藏。吴庆德无牵无挂,收拾个褡裢,当晚就上路了。上路之前,吴庆德顺路去了一趟向水屯,向李东家提亲,说要跟秀娥先把亲事定下来。李东家说秀娥是黄花大闺女,让吴庆德明媒正娶,回去找个媒人来提亲。吴庆德说来不及了,自己得罪了日本人,当晚就得离开安阳。李东家说,自家闺女不愁嫁,你跑到外地躲避日本人,一去十年八载,俺闺女干啥非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吴庆德没有言语,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两千块钱,前后数了三遍,又掏出一把狗牌撸子手枪,对秀娥他爹说,你今天应了亲事,这两千块钱就是彩礼钱;若是不应这门亲事,就拿这两千块钱办丧事。秀娥他爹见到这么多钱,也不好意思动怒,说自古有强买强卖的,没听说有拿着枪强迫老丈人应亲的。吴庆德听秀娥他爹自称是“老丈人”,等于是变相应了这门亲事,便把两千块钱扔到炕上,说,娶你家闺女,安阳城任谁都不会下两千块钱的彩礼,俺就是要娶你家秀娥,别说等十年八年,就是等二十年三十年,秀娥也是俺的人。吴庆德说罢,抓起狗牌撸子塞进裤腰里,头也不回就去了。李东家在后面嚷嚷道,真让秀娥等上十年,两千块钱也就够饭钱……

跟吴庆德一样,吴宝才也是光棍一条。跟吴庆德不一样,吴宝才还有一个老娘、兄弟和弟媳妇。吴宝才反复掂量,自己躲起来容易,可日本人势必要拿老娘或兄弟顶包。于是,吴宝才把五千块钱分成两份,他娘三千,他弟弟吴宝贵两千。吴宝才对吴宝贵说,俺把日本人惹了,文官村算是待不下去了,你跟你媳妇带着咱娘,一起去西安投奔四舅去吧。吴宝贵两口子,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两千块钱揣进裤腰里,就算让他们去阴曹地府,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吴宝才他娘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可她一点高兴不起来。她知道儿子肯定犯了大事,她也知道自己一走,这辈子再也回不来文官村了。思量至此,吴宝才他娘仰天大哭,直至泪水鼻涕灌满两个耳朵眼,这才坐起身来。于是,鼻涕眼泪又顺着两个耳朵流下来,样子甚是滑稽。吴宝才没有理会他娘的眼泪和鼻涕,正在给他娘一层一层缠着裹脚布,把三千块钱全部裹进两只小脚,最后小声叮嘱老娘,别让吴宝贵和他媳妇知道她身上有钱。吴宝才他娘捏了一把鼻涕,甩到了炕沿下,指着吴宝才的鼻子骂道:“娘个屄,你把你娘这把老骨头扔到西安,看你爹会回来找你算账不。”

吴宝才全然不理会他娘的心思,催促三口人趁着天不亮赶紧上路。吴宝贵两口子乐滋滋地推着独轮车,独轮车上坐着他们干瘪的老娘,咿咿呀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宝才打发走他娘和兄弟,一颗心才算踏实下来。他把洛阳铲的铲头藏进褡裢里,扛着杆子随后出了门,一路往西北走去。罗宝驹给他的鼎耳拓片,一块清晰,一块模糊,毫无头绪的枝枝叉叉令人费解。其实,就算是拓片全都是清晰的,吴宝才也看不明白。罗宝驹说这块拓片像是安阳的地形,还说有一个地方肯定是文官村,不然井道山兄妹也不可能找到北洼地。吴宝才的专长是探墓和打洞,探墓和打洞最早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寻一把能够“迎风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为了早日寻得宝剑,吴宝才就得不停地探墓和打洞,在哪里下杆子探,在何处下铁锹打,这需要眼力,也就是俗称的风水。安阳地界上,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新的盗洞出现。吴宝才不放过任何一个盗洞,绕着盗洞周围一转就是一天,暗暗记下地形地貌、沟河走向、阴阳分隔,甚至连夯土颜色和味道,都烂熟于胸。对于风水,吴宝才属于无师自通,全凭道听途说来的几点要领,加上自己的经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水观。凭着风水经验,吴宝才从拓片上找到一处标记,近似于文官村北洼地,接下来有一条枝蔓往西延伸而去,所以他扛着洛阳铲一路西行。往西延伸也不是一直往西,有时候也往北。往北也不是全然往北,有时候还折回头来往南。跟随拓片指引,加上自己的风水经验,吴宝才在安阳地界上,曲折迂回了大半个月。待他来到一座山峦处,拓片上的枝蔓也到了尽头,至于帝王宝藏,仍是一无所获。望着眼前的山川巨石,找个下探杆的地方都不容易,此处又怎会是埋藏帝王宝藏所在呢。就在吴宝才暗自沮丧之时,突然,从巨石后面涌出几个持枪的土匪,把他连人带铲绑上了山。被绑上山之后,吴宝才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林虑山,绑他的土匪正是褚大奎的手下。土匪们绑票之后,搜身时候下的工夫比绣花还细心。饶是如此,土匪们竟然没有搜到吴宝才身上的五千块钱,因为钱压根就不在他身上,在洛阳铲的探杆里面。

吴宝才对罗宝驹说,土匪们本来要拉俺入伙,可有个土匪认出俺了,他们就把俺关进了这个石洞。吴宝才接着说,土匪们把那张鼎耳拓片搜去了,褚大奎掂量了半天,就认定是铜鼎鼎耳的拓片。吴宝才又说,拓印的时候,把整个鼎耳的轮廓都拓出来了,识别起来一点都不难。罗宝驹点点头,对吴宝才的说法表示认同。吴宝才撸起裤腿,才想起洞里光线昏暗,他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洞口,从洞口的石龛里端来一盏小煤油灯,放在地上。重新又把裤腿卷起来,让罗宝驹看他腿上的伤痕,说是褚大奎对他用了两天大刑,最后实在熬不过去了,这才承认拓片是帝王宝藏的藏宝图。罗宝驹说没关系,你精通风水,大半个月都找不出一点头绪来,他们得到藏宝图也是瞎子摸黑。吴宝才说,若是再拿到另一个鼎耳拓片,或许会有一些眉目。罗宝驹皱起眉头,说文官村距离林虑山足有一百里的脚程,一个鼎耳指引的路程就有上百里远,若是再加上另一个鼎耳的路程,这帝王宝藏恐怕到山西地界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狭窄的山洞里只有一盏花生米大小的油灯。一时间,两个人都闷着头,不再作声。罗宝驹盯着油灯上摇曳不定的小火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他问吴宝才,你可曾记得“后母戊”三个字,在铜鼎底部的上下朝向?吴宝才说记得,若是正着看“后母戊”三个字,应该是右边的鼎耳缺了。罗宝驹说,对哩,这块拓片就是右首的鼎耳。

吴宝才嘴里念叨着:“左右,左右……右边的拓片是第二张藏宝图?”

罗宝驹点头:“左上右下,中国自古都是这个习惯。樱子说,他哥哥参考了小屯村挖出来的龙骨(甲骨),结合着右首鼎耳的纹饰,才找到文官村的。若真是一幅藏宝图的话,右鼎耳的纹饰应该是藏宝图的最后部分,指引的就是帝王宝藏的所在呢?”

吴宝才眼前一亮,问罗宝驹,帝王宝藏就在林虑山?

罗宝驹说:“左右,先左后右,东西,先东后西,从古沿用至今。鼎耳右首拓片应该是藏宝图的后半部分,它把你从安阳往西指引到林虑山,帝王宝藏有可能就在林虑山。日本人不用左右、东西来分上下,井道山先得到右首鼎耳,习惯性地从第二块下手,再往左首鼎耳上伸延,弄拧巴了,所以迟迟不得要领。”

吴宝才说:“林虑山方圆几百里,到处都是巨石,就算咱们知道帝王宝藏在林虑山,也无处下探杆,这个帝王宝藏,兴许就是以讹传讹哩。”

罗宝驹说:“且不管帝王宝藏是真是假,反正铜鼎不能让日本人弄走。”

一时间,两个人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吴宝才问罗宝驹如何上得山来?罗宝驹就把自己被绑架的经过,跟吴宝才讲了一遍。吴宝才骂道,褚大奎真是想钱想疯了,要钱不要命,竟然敢绑罗大哥的票。罗宝驹叹口气说,早年间盗亦有道,劫道的土匪劫下钱财后,都会问问事主家乡何处,若是关里的就给足关里的盘缠,若是关外的就给足关外的盘缠,生怕事主半道上饿死,自己背上人命,背上人命倒不是怕官府追究,主要是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吴宝才说,青松岭的李二黑绑了安阳一家张姓屠户的儿子,张屠户把五千块钱如期如数送到了青松岭。李二黑见张家吐钱吐得容易,就又把张屠户给绑了,让张屠户家人再送一万块去青松岭赎人。张屠户的老婆七拼八凑,凑足了一万块钱,赶去青松岭赎人。李二黑听说张屠户的老婆亲自上山送钱,又起了邪念,非要亲眼看看人家婆娘俊不俊。张屠户的老婆又黑又胖又丑,李二黑一见大倒胃口,就把一家三口全撕了票,原因是张屠户的老婆看见自己的脸了,怕她去告官,不撕票不能自保。罗宝驹感慨一声,说等到人人都不讲道义的时候,就该变天了。

深夜时分,林虑山中一片死寂,野狸发情的尖叫声与栅栏外土匪看守的鼾声,此起彼伏。罗宝驹从地上端起煤油灯,把油绳从油海里挑出来一截,火头大了许多,石洞里顿时明亮起来。吴宝才说,土匪们不让把火头拨亮,说油海里这点煤油要用完三个月,才能再往里添煤油。罗宝驹微微一笑,说,你还真打算在这里待上三个月?

趁着灯光,罗宝驹打量着石洞四周。虽说是个天然石洞,可洞口居然有两根“石柱”形成支撑,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罗宝驹没有看出来。石洞里面的石头,时不时有一两处闪光,罗宝驹把油灯凑上前去,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石壁上闪光处,发现整块巨石竟然是一块火石。洞壁两侧还算光滑,有一个人工凿砌的石龛,正好用来摆放煤油灯,石龛上方是一大片黑色污迹,应该是烟熏后留下的。罗宝驹举起煤油灯,隐约看到洞顶上有很规则的纹饰,且觉得这些纹饰似曾相识。从未舍得把煤油灯拨亮的吴宝才,也瞧出洞顶的蹊跷,他站起身来,用手细细抚摸着洞顶的纹路,用肯定的口气说,这是饕餮纹。罗宝驹说,怪不得如此眼熟,跟后母戊鼎上的纹饰相同。吴宝才点头称是,说后母戊鼎鼎口是饕餮纹,下衬三周凹弦纹,底部是云雷纹。两个人端着煤油灯,继续往石洞里面探看,在石洞尽头有一条裂缝深不见底,勉强能钻进一只瘦狗去。石缝的走向,对应的是石头山的山体,即便是能够钻进去,也无意义。罗宝驹端着煤油灯临近石缝时,油灯的火苗突然跳动起来,似乎有一股很大的吸力,拽着火苗往石缝里钻。罗宝驹生怕煤油灯被风拽灭了,急忙把煤油灯撤回来,藏在身侧。吴宝才也暗自吃惊,说他晚上睡觉时,也能感觉到风,还以为是从洞口吹进来的。罗宝驹端着油灯,对着石缝反复试了几次,确定石缝里有风穿过。吴宝才说死穴无风,这里难道是个活口?罗宝驹没有应声,他怔怔地盯着石缝一侧的石壁发呆,因为石壁上恰好刻着三条凹弦纹,靠近地面的石壁上,则是云雷纹。石洞中,自上至下的纹饰,竟然与一百多里外出土的后母戊鼎上的纹饰,完全一致。一时间,罗宝驹和吴宝才呆立住了,侵入石缝的丝丝凉风,令二人身上的汗毛竖立起来。

突然间,洞口栅栏处的鼾声止住,接着传来土匪看守的喝骂声:“把火头拨这么大,不怕烧死你俩,赶紧吹灯睡觉!”

第二天大清早,褚大奎哼着“靠山吼”,溜达到山洞前,隔着栅栏问罗宝驹,写不写信,要不要赎金?罗宝驹说写,你给俺笔墨纸砚伺候。褚大奎如同变戏法一般,右手一扬便多了两样东西,纸和笔。褚寨主接着上一段靠山吼韵味,朗声念道:“林虑山,褚家寨,乃一穷乡僻野;文无房,学无书,岂能样样齐全。”

罗宝驹隔着栅栏接过纸笔,学着褚大奎的强调,说:“有纸笔,无砚墨,如何修得家书;知饥饱,无道义,乃一寨子蠢猪。”

“褚某人占山为寇,是个不会咬文嚼字的粗人,不跟你逞口舌之快。”褚大奎说完,冲着远处一挥手,两个土匪忙不迭跑过来。一个土匪手里拎着一只活鸡,另一个土匪手里端着一个黑瓷碗,来到山洞栅栏前,一刀割开鸡脖子,一股黑红色鸡血喷射到黑瓷碗里。待鸡血流干,土匪将半碗鸡血递给栅栏里的罗宝驹。罗宝驹站在栅栏前,冷眼旁观瞧着褚大奎演戏,并没有伸手接碗。褚大奎盯着罗宝驹,说这就是褚家寨写字的墨水,罗大爷就凑合着用吧。罗宝驹明白了褚大奎的意图后,方才伸手接过黑瓷碗,笑着问他,褚寨主整天脱裤子放屁,你累不累?褚大奎说,闲着也是闲着,好歹憋个屁,怎能容它是个空响。罗宝驹在一张缺条腿的破桌子上,摊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执笔蘸饱鸡血,顿在半空中,问褚大奎:“俺的兄弟们收到此书,便知道俺身困林虑山,接下来的后果,褚寨主都想好了吧?”

褚大奎说:“就算罗大爷的弟兄多,就算罗大爷的弟兄们人人都是两把自来得,恐怕也扛不过日本鬼子的正规军吧?日本的正规军都拿俺褚某人没办法,你们个把安阳城里的小混混,又能把俺如何?”

“日本人压根就没有把你当盘菜。”罗宝驹说罢,运笔修书,让弟弟罗良驹为他筹备两万块钱赎金,即刻送上林虑山。书信写好之后,褚大奎高呼一声:“来人呐!八十里加急文书,速速送到安阳城的罗家老宅。”

望着褚大奎一步三晃的台步背影,吴宝才对罗宝驹说:“这玩意儿真把日子当戏来演吧。”

罗宝驹点点头:“褚大奎快谢幕了,他这是自寻死路。”

三日过后,褚大奎又早起练嗓子,今天唱的是《背靴访帅》中寇准的一段儿:

西风急,斑竹摇,如泣如怨。

清风池,水叮咚,似弹哀弦。

寇平仲,哭忠良,难止泪点。

大宋朝,折柱石,谁来擎天?

将星陨落汝河畔,从此国运更艰难。

北国又把边疆犯……

就在此刻,一声尖厉的啸声由远而近,罗宝驹急忙把吴宝才推倒在地,自己也迅即趴下身去,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炸弹正好落在洞口,击中支撑洞口的石柱。紧接着,便听到连续二三十声爆炸,褚家寨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石洞中硝烟弥漫,罗宝驹和吴宝才几乎同时感受到地面在剧烈震动,并且从石缝中传来石头摩擦的刺耳声,整个石洞即将坍塌下来。就在此刻,又一颗炮弹击中石柱,连同洞口的栅栏轰了个粉碎。罗宝驹拉着吴宝才,一头钻出石洞,只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声势之大远胜过炮弹的爆炸声。两个人压根就没敢回头观望,只盼着别被落下来的石块击中,两条腿撒着花儿,死命往山下奔去。

古鼎(印张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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