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伍

　　大伍是县医院的搬药工。

　　他黝黑的国字脸，留着齐肩长发，脑门还有齐齐的刘海，看上去像个武林高手，又有那么点艺术家的味道。总之你见到他很难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熟悉的人都知道，大伍的父亲当初是这个县的县长。按说大伍人生该有好的发展。可是他不爱读书，好不容易混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他跟翻身做主了似的，整天和一帮小青年厮混在一起，穿着喇叭裤，提着双卡收录机，放着当时的港台流行歌曲，骑着单车在小城里穿行。喝酒，打架，冲小姑娘打唿哨是他们的强项。

　　大伍虽说和哥们喝酒，打架，但从不向哥们那样，对女孩子打唿哨，嘻皮笑脸的献殷勤，甚至都不正眼瞧女孩子一眼，以至于哥们说他是二姨子（方言：像女人的男人）。但大伍也不恼，反而整天乐呵呵的。

　　其实是，大伍早有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这个梦中人就是一中的樊晓玲，和大伍一个班。

　　说到樊晓玲，普通工人家庭，穿着也是普普通通，可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到她身上就有不普通的味道。那时夏天她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白上衣被她在领子上绣一朵小花，蓝裤子被她剪短了裤管，相当于现在的七分裤，衣裤这么简单的修饰，穿在她身上就显得那么别有韵味。加之她长得漂亮，瓜子脸，柳眉杏眼，因此在一中也算个显眼的角色，有多少男生给她递过纸条，请她看电影，逛公园。可她从来都没答应过，常常是收到纸条看都没看就扔了。

　　当时在初中，大伍没给樊晓玲递过纸条，他不是不想递，他恨自己的字太丑，怕在樊晓玲面前丢丑，怕樊晓玲看也不看就扔了。

　　一个端午节前，他从家里偷来两张白糖票，因为端午包粽子需要糖。那时什么都凭票供应，白糖不是轻易就买到的，一般人家包粽子只能用红糖，有的甚至没有糖。一次他假装跟樊晓玲借小说《青春之歌》看，把这两张糖票夹到书中，害怕樊晓玲看不到，故意露出点糖票的角。两天后下午放学时，他把书还给了樊晓玲，樊晓玲说这么快就看完了？他说是的，熬了两个通宵。说完慌忙走开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买了一包烟，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抽，烟头丢了一地，恨不能一下子天明，知道樊晓玲的反应。第二天他没吃早饭就急着往学校走去，却又是慢悠悠地走，以便樊晓玲常走的路上遇到她。挨了好长时间，总算等来了樊晓玲。他正想着樊晓玲会有什么反应，樊晓玲从衣袋里掏出那两张糖票，递给他说，是不是你昨天错夹到我书里的？他红着脸嗫嚅着说，是，是我送给你的，你家包粽子，不要白糖吗？樊晓玲说，我们工人吃不起白糖。说着就把票塞到了他的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大伍沮丧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自此，大伍见到樊晓玲都远远地躲着走。

　　一天放学的路上，大伍看到几个男生正围着一个女孩嘻皮笑脸的，说着不三不四的话，走近一看女孩正是樊晓玲，他二话没说冲上去就对那几个人挥开了拳脚，结果寡不敌众，反被人家打个鼻青脸肿。他从地上爬起来，心想定会得到樊晓玲的一个笑脸，甚至心疼地帮他擦去鼻血，谁知得到樊晓玲丢过来的一句话是：“以后我的事你少管！以为你是县长的儿子就了不起吗？”说完就轻飘飘地走了。大伍孤独地立在晚风中差点哭了。

　　很快高中毕业了，大伍本来有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他却死活不去，气坏了当县长的父亲。为了免受父亲的白眼，他自愿下乡当了知青。樊晓玲因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被推荐上了市卫校，二年后，到县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大伍当知青回来后，父亲给他安排到县武装部工作，他却坚决不去，请求安排到县医院当搬药工。人们都知道，大伍是为接近樊晓玲才来医院的。可樊晓玲对大伍仍是不理不睬的。

　　大伍到像过没事人似的，平静地做着他的搬药工，每当他到护士室送药的时候，看到樊晓玲，心里就美滋滋滋的，黝黑的脸庞似乎多了点神采。想到樊晓玲白皙修长的手指拿着他送去的药，他觉得心里很甜，仿佛只有这份工作才能使他体会一种劳动的幸福和满足。

　　时间长了，和护士们都熟悉了，但大伍不多言语，搬下药箱，在护士室站一会，木木的，像个候诊的病人。有时护士们和他开一两句和樊晓玲有关的玩笑，他黝黑的脸庞就红了，显得那么的稚气和憨厚。也许是爱屋及乌，大伍对护士室的护士们都特别好。她们有需要帮忙的事，常找他。单身护士扛煤气之类的重活，他都主动去帮。有的护士老公不在家，轮到值班，就请大伍帮接小孩。总之只要是护士们的事，他都是有请必到。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木讷少语的搬药工。

　　尽管樊晓玲也明白大伍的意思，甚至还有人背后劝樊晓玲嫁给大伍算了，好歹人家父亲是县官，难得又对她这么痴心。可樊晓玲对大伍就是动不了心。

　　有一次医院晒在外面的护士服被人偷走了一套，是樊晓玲的那一套。后来有传言说是大伍偷走的。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弄过水落石出。

　　大伍到医院的第三年，樊晓玲恋爱了，男友就是本医院的一个医生。人们以为这下大伍没有什么可以留念的了，要离开医院了，谁知他还是在这里甘做一个搬药工。

　　又过了七八年，樊晓玲已经有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时大伍已有四十多岁了，才在别人的撮合下和化肥厂的一个长得很胖的大龄女青年结了婚。据说这个女青年力量特别大，是化肥厂的搬运工，能一手拎起一包50公斤的化肥。

　　人生就像一本很快翻完的书，大伍转眼就老了，依然是齐肩长发，可已是花白的了，刘海也是花白的。樊晓玲已由护士做到老护士长。

　　一天，大伍推着一车的药，在药库前的一个斜坡上摔倒了，推车翻了，药箱滚了一地，大伍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如果还年轻着也许没事，大伍毕竟是老了，这一倒竟没有爬起来。

　　临终，医院领导问大伍有什么要求，大伍说自己当了一辈子搬药工，和护士接触最多，对她们有很深的感情，没有别的要求，只想送一套护士服陪他走……

　　樊晓玲听到这话，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