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造像五题

　　饕餮者

　　饕餮者长着很大的嘴巴，以至你不凑近几乎看不到已退居其次的鼻子、眼、耳朵以及脑门。

　　饕餮者只喜欢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有一张嘴巴就有存在下去的根本和理由。他的嘴巴整天动个不停，可从不见他的肚子撑着，他随时吃下一切随时消化一切。饕餮者从不打饱嗝，他认为这是吃的境界和艺术，否则就妄称美食家。

　　饕餮者整天忙忙碌碌，足不停步，所有大的小的宴会他都不请自到，当然你也休想躲避他，他嗅觉灵敏，哪儿有吃的，他测得比雷达还准确。

　　饕餮者从不思考也很少说话，他认为一切思考和语言已包含在吃之中。思想是垃圾，正如排出去的粪便；语言没有意义，正如吐出去的口水。重要的是行动起来——吃、吃、吃！饕餮者从这家餐厅跑到那家饭店，生的熟的蒸的煮的素食荤食他都胃口大开照食不误。有时供应不足，他就把盘子、碗、锅铲、勺子和锅一起吞了下去。

　　饕餮者认为，整个人类史就是吃的历史，吃不但是生命的需要，也是文明的产物，没有吃就没有人类的延续，没有吃人类就不能进步。为此，他告诫很多人，可那些人都不愿听他的，整天干活却不愿坐下来好好吃一吃。他把这类人一律视为傻瓜。

　　这个城市好吃的都被饕餮者吃光了，最后他把路灯吃了，汽车吃了，公园吃了，一幢大楼他一口就吞了——整个城市都被他吃了下去，于是他又去了另一个城市。不久另一个城市也成了他的腹中物。

　　饕餮者最近正在练习飞翔，他准备吃光了地球之后，就去吃太空。

　　盖大印

　　盖大印提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大印。他随时准备盖章。他喜欢大印“叭”地盖下去的声音，斩钉截铁，振聋发聩。

　　盖大印的习惯用语是，你盖章了吗？

　　盖大印反对自由主义，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以大印基本形状就是方和圆。大印代表规矩。没有大印，世界就会陷入混乱和无序。遵守大印就是遵守规矩。

　　盖大印家的墙壁、地板、橱柜、桌椅、抽水马桶、米袋子、青菜、水果等等全都盖着大印。不盖大印，他就没有安全感和真实感。盖大印的老婆孩子常被他的大印戳得鬼哭狼嚎。他说，别哭，没有大印，谁能证明你们是我的老婆孩子？

　　盖大印整天忙忙碌碌，他要在各种文件、证件、报表、合同、账册上盖上大印，不盖印他觉睡不好，饭吃不香。最后，这个城市的大楼、公园、马路、汽车、厕所、垃圾箱以及各种管道全被他盖上了大印。他宣布说，没有盖章的，一律不予承认。

　　盖大印写了无数的字，但他喜欢简洁，从不浪费笔墨，因而他写下的字都是由“××，属实”句式构成的：经查，属实；搬迁，属实；伤残，属实；欠款已交，属实；已清理，属实等等。一天，他在街头看到了一个流浪儿，他朝流浪儿招了招手，流浪儿以为碰到了慈善家，捧着破帽子走了过来。盖大印将他盘问了一番，掏出笔在他的破帽子上写几个字：无家可归，属实。然后“叭”地盖了大印，扬长而去。

　　晚年，盖大印写了一本书，书名是《人生是由无数个大印组成的》。目前，该书位居各大书店畅销书排行榜榜首。

　　说谎者

　　说谎者为谎言而生，从不说一句真话。

　　说谎者认为，人所以独立地存在，就在于别人不知道他真实的内心。如果说出来的都是真话，就等于消弭了个体的存在。当然说谎者绝不会告诉你他说的都是谎言，相反他要人们相信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说谎是说谎者的准则，不管有必要无必要有目的无目的说谎者都要说谎，他明明是饿着快直不起腰了，但他偏要对你说，他刚用过餐并且撑得厉害，这不，都快撑得走不动了。他从饭店打着饱嗝出来，迎面碰上了个熟人，他像向解释错误似的，反反复复对你说，他只是进去用了一下免费厕所。他泡了一天赌场，出来却夹着个公文包，到家往沙发上一躺，说忙了一天工作，累死了！

　　说谎者自己说谎，却不愿听别人的谎言，相反，他希望听到真话，因此他从不看报纸，他认为报上登的全是谎言。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构成新闻。有谁见过人咬狗的？可见新闻是说谎的艺术。说谎的艺术规则是颠倒，比如，看到圆的，偏说是方的，看到方的，偏说是圆的，看到太阳，偏说是月亮。指鹿为马是说谎的经典。

　　说谎者根本不担心你去证实，因为有许多真话也并不经得起证实。你证实不存在的或虚假的，并不代表他说出去的就是谎言，或是你方法不对，或是时机不成熟，或是事情起了变化。而且，真话往往付出更大的代价。有谁见只因说谎就被杀头的？相反，为真话掉脑袋的倒不计其数。因此说谎者从来都是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说谎者唾沫飞扬，口若悬河，一路倾泻，到达遥远的无人之境，源头自他口出，而归处却无限飘渺。

　　我们至今不知道说谎者的名字，因为他说出无数个名字，可没有一个是他真实的名字。

　　郝破坏

　　郝破坏整天穿着一件肥大的袍子，掀开他的袍子，你就会看到他的腰间是一根宽大的皮带，皮带上别着锯子、斧子、锤子、钳子、钻头、螺丝刀、玻璃刀等各种各样工具。郝破坏既不是木工、钳工也不是建筑工，这些器物都是他用来破坏的工具。他只破坏，并不拿走。因此他也不是小偷。

　　郝破坏不喜欢一切的有序，更讨厌完好，因此他喜欢破坏。破坏使他兴奋、快乐。不想虚度人生，就在破坏中度过。这是他的座右铭。没有破坏，就没有建设，没有建设，将造成失业增加，财政赤字，股市下跌，金融危机，社会将止步不前。所以郝破坏从来都认为，破坏是另一种建设。他是在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功德无量的伟大事业。

　　郝破坏坐在任何凳子上总是不停晃着，不把凳子晃坏他决不起来。

　　郝破坏逛了时装店，口袋里就会多了一把从服装上扯下的钮扣。郝破坏走进超市，把牙膏挤出一截，把香水喷出半瓶，把巧克力捏扁，把蚊香盘弄断，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郝破坏去了卫生间，走时把水阀搞坏，抽水马桶水流不停，接着他把便纸篓踩烂，然后一脚把厕所的门踢飞。

　　郝破坏沉着冷静，目光犀利，能看穿可以破坏的一切地方。哪儿可以破坏，哪儿就有他的身影。郝破坏行动敏捷，神出鬼没，他飞翔般地在城市的楼群间穿行，所经之处围墙七歪八倒，玻璃哗哗碎裂。阳台上的花盆、衣服被他狂风般地席卷于地，花盆叭叭作响，衣服变成了抹布。

　　郝破坏走进书店，把莎士比亚戏剧开头撕去一页，中间撕去一页，结尾撕去一页，他让你看不到开始、高潮和结局，你知道的只能是事情的局部。让你啥事都整不明白，这是郝破坏的长处。

　　郝破坏最近在制造一种砖头，他在研究，怎么能毫不费力地掷向天空，并且准确地把太阳砸个大窟窿。

　　荀证据

　　荀证据整天背着个背囊，背囊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证据。荀证据不相信一切，只相信证据。荀证据的生活准则是：不要轻信！

　　他四处奔走，忙忙碌碌，他要为一切的存在找到证据。没有证据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荀证据发现一行人后背有一根黄色的头发，他立即把这根头发用镊子悄悄取下放进了背囊。这个人是个光头，为什么衣服上会有一根长发，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黄色是漂染的还是天然的？荀证据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他要找到这根头发的来处以及这根头发和行人之间的关系。

　　在马路边沿，荀证据看到了一粒纽扣。这是谁丢的，丢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是从衣服上掉下的，还是未曾缝到衣服上的？是男装纽扣还是女装纽扣？是争吵撕扯下的，还是发生了一场抢劫或是更严重的刑事案件？他又拿出显微镜，看上面是否有指纹或其他痕迹。然后他把纽扣放进了背囊。他的背囊里还有一粒石子，半块石头，一把剪刀，几根头发，几页信纸，几张公文，几个旧信封，几块破布等等。

　　荀证据在阳光下奔走，但他更喜欢去那些阴暗的角落，目光炯炯，四处搜寻，他知道有用的证据往往藏在阴暗之地，龌龊之所。

　　那些道貌岸然者在证据面前面如死灰，那些养尊处优者在证据面前鬼哭狼嚎，一些不可一世者在证据面前嗦嗦发抖，一些光辉形象在证据面前轰然倒塌。

　　荀证据把证据无偿提供给那些需要证据的人，有的因此而窃喜，有的因此而狂笑，有的因此而如释重负，有的因此而胆战心惊。

　　证据是一切的根本。因为证据，世界才变得有序，历史才让人相信，因为证据，一切学问才可以进行下去：哲学、美学、建筑、艺术、科学……离开证据，一切将变得虚无，成为空中楼阁。

　　荀证据从不怕盘查，他的包里放着出生证、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毕业证、学位证、医疗卡、健康证、驾驶证以及几百种会员证。荀证据可以百分之百地证实自己。他要求别人也那么做，否则就不能保证你就是那个你说的“你”。荀证据认为，应该把那些不能为自己存在提供丝毫证据的人驱逐出地球。

　　荀证据的传世格言是：真金不怕火炼，无愧于证据考验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