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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迅

第3章 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2)

  朱良这话是有所指的。老实说,我们几个数章回的麻将打得“贼精”。他吹自己会算卦,打牌还选日子。一般不轻易出手,出手从来不输。有回我和朱良不服,特地找了朋友过来,三人一合计,就想整他。开始也还顺利,一风下来,章回就输了一些钱。但他不慌不忙,说声:看我的,我先输后赢啊!三下五除二,理好牌再打,一下一下地,果然只有他和牌的份。朱良奇怪,说他理了牌,就把牌翻过来,但还是控制不了他。章回吃、碰、摸,不是“大对子”,就是“清七对”;不是“草一色”,就是“清一色”。不一会儿,他就“一吃三”,不仅把输的几张赢回去,还让我们每人掏了几张。我虽喜欢打牌,但全凭“手气”,对牌缺乏研究,于输赢也看得坦然。还是章回,要是赢了上半场牌,他就借口“明天要出车”、“等会儿有事”之类的溜之大吉,把我们晾在那里——久而久之,我还看出他的一点儿“道道”,他牌要是打得不顺,他就东扯西拉,传播他所知道的一些小道消息。小车司机,又是给县里一把手开车,消息自然全是官场的,都关系到小城机关干部升迁调动之事。他一说这个,自己的牌打得洋洋洒洒,可别人心里惴惴不安,牌也打得小心了,好像还有点儿让他。

  麻将就是这样,只要你让一把,整个“牌风”立即为之一变。只是常常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赢钱走人了。这也算章回反败为胜的妙招。

  “打牌,你可不要赖皮噢!”朱良说,“情场得意,牌场失意。嘿嘿!你今晚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打就打!”

  于是就打。新娘子拖出桌子,摆好椅子,又抱出麻将垫和麻将,发了喜烟和喜糖,给每人还泡了一杯热茶。我们几个光棍哪里享受过这般待遇,心情更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章回洞房打了起来。新娘子在章回身边坐了会儿,说声:“不看你的臭牌!”便坐到陈青黄的身边了。我和章回对面,朱良坐在我下手。

  几个人的心思都在麻将牌上了。

  四风打下来。我不输不赢。赢得多的还是章回,有五百多块钱的样子。朱良说是输了几十块钱。显然,输得最多的便是陈青黄了。这下,陈青黄的脸变绿了。朱良说:“情场得意,牌场失意。陈青黄八成又是情场得意了!”

  陈青黄莫名其妙地红了下脸。

  “也是,说是生手打麻将赢钱,看来不准!”我随口说。陈青黄很少打麻将,按理,赢钱的应该是他。但幸好我后半句没说出口。不然,陈青黄又得骂我虚伪了。

  五

  虽然是夏天,早晨的风却异常的凉爽。一阵晨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噤。随即,我就让风裹起了身子。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我揉了揉让夜风轻酥的骨节,听到身上的几个部位发出咕咕吱吱的声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竟是在电影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睡了一夜。慌忙抖净身上的尘屑,抬起头对电影院墙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玻璃橱窗里电影广告上的摩登女郎立即对我发出甜甜的一笑。

  我心里一惊,喉咙古怪地响了一下。

  显然,昨夜我喝醉酒,又跑到这电影院前的水泥台阶睡着了——睡水泥台阶,老实说我并不陌生。第一年高考,父亲嫌学校包住的招待所里嘈杂,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寄宿在县城他的一位朋友的宿舍,好安心复习,高考时能考出个好成绩。我揣着父亲的信,钻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总算找到了父亲朋友的住处。可一打听,父亲的那位朋友却因公出差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县城,人生地不熟,一下子就没有了主心骨,惶惶不安地像一只丧家之犬,在街头上游荡着。流火的七月,我在马路上踯躅到路灯熄灭,才疲倦地找到这电影院的台阶躺下来。

  高考的成绩可想而知了。

  “昨夜怎么又躺到这里了?”我心里一懊恼,身子骨一下就沉了起来,赖在台阶上坐着。

  傍晚,父亲进城了。父亲进城跟我说,母亲见我老大不小的还没有对象,着急了,于是就在乡下央人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虽是乡下人,但家里是个“万元户”。开始女方说同意,但后来托人一了解,就嫌我在城里混了几年没见长进,又没有房子,很有点儿瞧不起我——嫌我这不行那不行,我能忍受。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揭短,瞧不起我。我一听,一气之下就把门“哐当”一下,丢下父亲,跑到一个饭店里喝酒去了。

  喝完酒,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因房间让给父亲睡,我就约好在陈青黄那里借宿一夜。可我回到小木楼,陈青黄房间的灯亮着,窗子却拉上了窗帘。我喊了两声没人应。见自己屋里灯灭了,也不好吵醒父亲,就在门口转,转着转着,心里着急起来,也是仗着酒劲,我扒着陈青黄的窗缝就朝里望,这一望不要紧,只见他与一个女人赤裸裸地缠在床上,正忘情地工作。我吓得酒醒了一半儿,蹑手蹑脚地缩下身子,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路上,心还“咚咚”直跳。后来我又到一个同学的住处,和同学坐了一会儿,本来想说借宿,但那同学身体胖,耐不住热,嘴里一个劲地嚷:“热死了!热死了!”一下子就弄得我张不开口,怏怏地陪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失望地走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我进了饭店,又喝起了酒。

  后来,后来……我就不清楚了。

  街道上开始有人了。先是附近进城卖小菜的农民,三三两两,挑着一筐筐鲜绿绿的小菜,或拖着板车,吱吱呀呀地赶路。他们似乎都没工夫注意我。接着,就是城里一些喜欢晨练的老头、老太出来了。很快,又有了拎菜篮子买菜的男人和女人。买菜的男人似乎占了多数,一个个都腆着大肚子,招摇过市的。我害怕里面有人认出我,就装作很悠闲的样子,把手反抄靠在背后。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你早啊?”还是有人发现了我。

  “早!”我机械地应着,一路小跑,就朝自己住的小木楼奔去。

  回到房间打开门,见床上的一床毛毯居然叠得整整齐齐,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心里一时不是个滋味,倒在床上,就拉起毛毯蒙头蒙脑地又睡了起来,睡得天昏地暗的,早饭、中饭都没吃,心里一阵凄惶。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不用猜,是朱良!我懒洋洋地爬起床,正想数落他几句,他却劈头盖脸地数落起了我:“你这家伙,和陈青黄这两天干什么去了?奇怪,都找不到人。我差点儿要登寻人启事了!”

  “在呀!”我尽量掩饰着自己失落的心情,说,“说我呢!你昨天连鬼影子也不见,害得我一夜找不到地方睡。”

  “昨晚,啊!昨晚我去同学家打牌了,一夜没回,房子唱了一夜‘空城计’,你看,你看,你今天又没上班。我下午到你单位找过你了。”朱良摇摇头,“怪我,怪我,不说了。吃饭去,吃完打牌,昨夜我那同学输得不服,今晚还要打,你赏光啊!”说着,不容置辩,就把我拖了出去。

  “好吧!”听说要打牌,我心里就来劲了。赶紧与朱良以及他的同学去了食堂。在食堂里吃完饭,洗了碗,刚走到木楼下,章回开着他的“一号车”,在我们面前卖弄地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哧溜”一声就停到了我们身边。停好车,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下车,利索地锁好车门。说:“今晚又有活动?‘三差一’吧?”——我们把打麻将叫“活动”。

  “是是是,想曹操,曹操到!好事总少不了你!”朱良说着,我们就进了他的房间。

  二话没说,“哗啦啦”地,我们立即洗起了麻将牌。

  朱良、章回和我经常一起打牌,“牌风”、“牌品”彼此熟悉,无话可说。只是朱良的朋友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样,牌打得又慢又紧,十分拘束。这牌一打拘泥了,出牌、摸牌都很慢。这不,他捏着一张牌,慢慢地拖到自己面前,翻过来看看,然后又翻过去,嘴里虽不出声,喉咙却发出奇怪的嗞嗞声。以为他要出牌了,他又将那牌插入了自己面前的牌里,然后又捏着那张牌,悬在半空……高高地拎起,放下;放下,又拎起,如是者三,牌才随着他那颤抖的手打进圈子。我性子急,心里有些不耐烦。但和他是第一次打牌,不好说他什么。倒是朱良看出了我的心思,忍不住数落了一句:“哎呀,你快点儿啊!打牌比生孩子、阉猪还难!”

  这一说,那人更慌了,咬牙切齿的,终于把手里一张牌打了出去,“五毛!”

  “五八毛的!我和了!”话音未落,章回就推倒了自己的牌,我伸头一看,果然是他和了。但我感觉,章回的情绪似乎不大对劲。往常这种牌他可不轻易和的,再难的牌,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会自摸,况且打出的还是他的上家。和了牌,章回看了看手表,说声不打了,一把就将牌推开了。

  我心情不好,也不想打,翻翻面前的钱,发觉自己又输了。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今天赌场也算大大地失意,没占到便宜。

  “唉!看来这话也不灵了!”我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屋。

  六

  迷迷糊糊的,我眼睛刚合缝,就被一阵吵闹声弄醒了。静心一听,好像又是章回与陈青黄吵,间或还有一个女人声。这回当然不是为了二胡,仿佛与那女人有关。我好奇地贴在门背后听了听,听出那女人是章回的新婚娘子。章回的火气很大,似乎又砸了东西——章回一发脾气就摔东西。听了半天,我才隐隐约约地弄明白:原来章回和我们打完麻将,回屋不见新娘子,以为新娘子回娘家了,就打了电话问,一问娘家没人,却听见从陈青黄的房里传出她的声音,气得一脚踹开了陈青黄的房门。

  “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章回吃醋了。

  往下,往下……事情就不好说——章回说,他俩正滚在床上。新娘子说,没有这事,她回家见章回没在,也没有水喝,就到陈青黄房里讨水喝。听到打麻将声,知道章回也在,顺便就在陈青黄那儿坐下了,她是在翻陈青黄床头的书时,章回进去的。

  “你只晓得成天打麻将,还不让我聊聊天啊?”

  女人嘤嘤地哭,翻来覆去的,嘴里就是这句话。

  寂静的夏夜,她的每个字都很清晰完整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心里有些慌乱,不知是开门劝架好,还是关门不睬好,将门只轻轻地拉开一条小缝。朱良却“哐当”一声不由分说地进来了。我还没开口,朱良小声地“嘘”了下,说:“别做声,别做声,这种事是晓得的人越少越好,你就省点儿心吧!闹不了一会儿,你就等着吧!”

  果然,很快就悄无声息了。

  但新娘子好像还在轻轻啜泣。我和朱良顿时也没有了睡意。从朱良嘴里得知,陈青黄在陕西原有个女友,只是他随父亲转业到这小县城后,女方嫌这儿穷,而陈青黄的父亲一个团职干部,到这里也只当了个科级的副局长。女孩的父母就不想把女儿嫁过来。女孩来过一回。“你不晓得?”朱良问我。顿了顿,他又说,女孩父母现在把女孩锁在家里,不让她与陈青黄联系了。陈青黄失恋后,成天就拉个二胡排遣自己……

  “你记得章回结婚的那天吧?那天,我觉得陈青黄不大对劲。你想想,平时打牌,我们‘三差一’求他都不打,那天他却打得一肚子劲,告诉你,他看上了章回的老婆!他悄悄跟我说过,章回老婆与他女友不仅长得相像,还要饱满一些,你晓得不?陈青黄又买了把二胡,与新娘子常在雪湖边唱歌呢!章回天天出车在外,哪晓得自己戴了绿帽子?”

  听朱良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不吱声了。

  等我第二天见到陈青黄时,发觉他的脸又绿了,脸腮瘦了一大圈。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七

  现在想起来,那座县城的繁华在那时已开始露出端倪:饭店、土菜馆、理发店、洗脚屋、歌舞厅、网吧、茶座等,如今在小县城里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小城像大城市的尾巴,自己还不能带头闹出点儿什么,只是拽着大城市的尾巴慢慢地摆动些花样……比如,食品公司解体了,就出现了摆摊设点的肉铺;供销社关门了,就出现一些私人商铺。百货大楼也越办越红火。国营饭店开不起来,私人饭店却人满为患。还有舞厅,尽管这小城接受得还比较慢,出现的仅有县工会和县文化局两家,多少还有点儿“公办”和控制的意思,但一时也红火了起来。

  奇怪的是上舞厅跳舞的小伙子姑娘并不多,经常去的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他们一进舞厅,不像年轻人还要学几天,而都能像模像样地跳起来。渐渐的我闹明白了,原来在五十年代,在他们风华正茂的年龄,他们就跳过。那时候流行“慢三”、“快四”,还唱俄罗斯的歌曲。现在一开放,他们就又找回了感觉,释放了自己被关闭了十几年的情感。舞厅里一时人声鼎沸,各种风流韵事在小城不胫而走。

  在我们这小木楼,最先进舞厅的恐怕就是朱良。

  朱良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小爱。两人一见钟情。小爱喜欢跳舞,就成天泡在舞厅。跳着跳着,两人就如胶似漆了。自己尝到甜头还不算,朱良还怂恿我去。

  “晚上,我在舞厅里等你啊!”有一天下班,他和小爱手牵手地站在我面前,诱惑我。

  也是。那阵子,章回成天出车,陈青黄见不到人影,朱良天天泡舞厅……一桌麻将总也凑不齐人手。我正闲得无聊。看了他俩成双成对,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地满街晃悠,我心里很羡慕,有些神往,也想去舞厅看看。

  点点头,我算是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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