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几岁时的一次逃跑

　　确切的年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时候我的喉结在慢慢地突出，经常听到身体内部古怪的鸣响，而一些部位开始出现细密密的茸毛，一摸到它们，我内心便满怀着对身体变化的恐惧和神秘的体验。但说是逃跑，其实并不算很准确。实际上我是和大姑到姑奶奶家走亲戚的。姑奶奶一家对我们的到来异常高兴，款待也非常热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姑奶奶家待了一天就非常的烦躁不安——待不住了。“你带他到钓鱼寺玩玩呗！听说那里新来个小尼姑还很漂亮呃！”姑奶奶忙不迭地对大姑说，但大姑更乐意和姑奶奶坐在家里拉家常，她将这事忘了。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孤独之中。后来，不知怎么我竟然就想到了逃跑。

　　天已经黄昏时，我就偷偷采取了行动。应该交代的是，我所在的这个叫柴庄的地方，是长江北岸的一个小山村，中国所有的地图上恐怕都找不到这个地方。这里离我家也只有几十里地，其中十几里地还是公路。这一带的自然风景异常美丽：一条大沙河蜿蜒地从姑奶奶家门前流过，河下游就是姑奶奶说的历史悠久的寺庙——钓鱼寺，相传姜太公在此钓过鱼。时值春夏之交，山清水秀，赏心悦目。记得在我更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这地方了。那时我就曾在这里待过一个月，我学会了这里的一些方言，以至闹得回家时，家里人骂我“烧包”，由此可见我是极易适应这里的环境的。但这次不，这次我非常地想走，无法可想，我便只能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地逃跑了。

　　离开这个叫柴庄的地方，大沙河让落日的余晖照得异常地静谧。没有一个人。我跑到河边，就脱下鞋袜，蹚进了河水。大沙河大概有两三里宽，河滩上净是白沙。河水浅浅地从沙上流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清凌凌的河水涌着无限的凉意，大片大片的沙滩闪烁着雪粒子般的光芒，两岸黛青色的山峦已开始泛出黄昏的色调，土砖瓦屋温情地躺在山臂弯里，三两声鸡鸣随着袅袅的炊烟飘荡起来。我抬头望了望下游影影绰绰的钓鱼寺，发觉面前的一切都显得非常的和谐。我三蹦两跳地过了河。再回头望时，钓鱼寺已经让夜的帷帐笼罩住了。我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不敢望了，径直朝前走。但走着走着，我愈来愈感到艰难。因为前面一片丘陵上大大小小散卧的全是坟茔，包包坎坎的，且都有白生生的墓碑，白亮白亮的。我越看越害怕，浑身冒出了冷汗。

　　现在想起来，在那个黄昏暮色的整条路上，恐怕当时只有我一个瘦瘦的身影，如一个小墨点在神色不定地游移着。那整个的过程在此我不想赘述了。只是走到十八里长冈上一处叫乱石堆的地方，我忽然想起这乱石堆里发生过的不少故事。说这里原是广西兵与日本鬼子激战过的地方。硝烟弥漫，乱石堆上是一具具尸体，后来附近的乡民们将尸体就地掩埋了。乱石堆因此叫做“乱尸堆”。后来修大寨田，坟全挖开了……想到这里，我的头皮就一阵发麻，害怕得哭起来。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乱尸堆就这样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站在原地踌躇了一阵子，害怕的念头越发地强烈了。天也越发地黑起来。我四处打量，路边荒无人烟。我实在无法，只好移动脚步，绕开乱尸堆，朝一条细溜子的小路胡乱地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我见到前面有一处房子透出亮光，就使劲地拍起大门来。

　　开门的是一位身穿青衫的老大娘。头上包着一条灰色方巾，见到我，头低垂着，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叨唠着什么。我硬着头皮进了门，老人关上门，径自将我引向一侧厢房，又不大放心地盘问了我一番。我把我的身世和我所知道的一切悉数告诉了她，她咕哝了一句，没再说什么。就问吃过晚饭没有？我肚子早已咕咕叫唤起来，毫不客气地就与她一道吃起饭来……正吃着饭，门又“啪啪”地响了起来，老大娘起身开门，却是一位卖绣花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六七十岁的样子，梳着发髻，样子很清秀，她说她家里人口多，挣的工分又不值钱，就偷偷绣花织带出来买，都是罕见的民间手艺。老大娘二话没说，很客气地留她歇宿。说，晚上我俩睡。又指着我说，晚上给你搭个铺吧。

　　这以后的事没什么可叙说的。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我心里不由得大惧，这屋子怪里怪气的，屋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泥塑，缺胳膊少腿的。我诧异着，一股香火味在我心里隐隐飘起来，要呕吐——原来，我走了一个圆圈，竟又回到了钓鱼寺！怎么晚上就没闻到香火味儿呢？我心里颇纳闷，又好奇地四处转了转，心里格外沮丧。直至怏怏地告别那位老大娘，我还感觉有股说不清的东西搅在心头，觉得好笑。

　　就在我前脚回到家时，大姑后脚就跨进了家门。一见到我，她就说她一夜没睡好，全是我闹的。家里人一下子就全知道了我逃跑的事，问我晚上借宿在哪里，我没说。我径自走向屋外，碰上一群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们，他们邀我去掏鸟雀窝，我忽然说：“不！”弄得他们都有点儿奇怪地望着我。我也挺奇怪地望着他们，心里说：“哼！你们晓得什么？”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们。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