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为谁的英雄

　　复仇英雄吴天成从落凤坡回到龙镇时，那个被他的刀剑无数次剁成肉酱的仇人仇大年的形象越发清晰鲜活起来：一头蓬乱的头发，浓浓密密的络腮胡子包裹着国字形的脸……手起剑落，他看见仇大年的头骨碌碌地滚落到一边，只有那两只如灯笼般明亮的眸子睁眨着，还闪烁着一丝得意——这，就令他心里暗暗吃惊。

　　“仇大年呢？”在龙镇，吴天成遇上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立即迫不及待地追问着。语气里透出了一股腾腾的杀气。

　　“谁？”老者晃动着满头的银丝，迷惑地望着他，说：“什么仇大年？东头西头，南头北头，都有，你找哪一个仇大年？——以前还灭了几个呢……”老者嘀嘀咕咕的，一晃一摇地走了。

　　这就使英雄吴天成更加大吃一惊了。突然，他感觉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被猛地阻隔了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几千个日日夜夜，他咬牙切齿朝思暮想的仇人，那个在他想象里已被他的刀剑无数次斩成肉酱的仇大年，竟然最后在龙镇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又弄得遍地开花了！曾几何时，他在心里运筹帷幄着，指挥他那密不透风的剑气全部刺向了仇大年，完成着他的祖辈代代交代下来的一个个复仇的计划——然而，现在他在龙镇打听了不下十次，他要找的仇大年竟然是杳无音信……他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的剑，那剑倏而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叫……刀剑出鞘，必有目标。他想了想，看来他得在龙镇住下寻找一段时间了。

　　寻找仇人仇大年的过程应该说是不难的。在居住龙镇的岁月里，复仇英雄吴天成开始了他一次又一次艰难的寻找和操练……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过去、现在与未来，吴大成差不多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智慧来应对。他本就是英雄，尽管龙镇的人们无动于衷，（哼！这些叫仇大年的人们！）但他的事迹却在龙镇以外的地方到处传扬。这就使他有些激动和高兴。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早晨，他又独自一人踏上了雪地，在雪地里不停地走着——眼前，白皑皑的大雪覆盖了一切，给他心目中的江山独留出一大片的白来。远远的，他在雪地里意外地看见了一株红梅，那耀眼的猩红，如同他心里流淌的鲜血……突然，一阵晕眩，他诧异地感到自己寻找的道路将会变得遥遥无期，他只是自己的英雄，消失了目标和没有对手的英雄……

　　英雄离不开美女，英雄吴天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始不停地喝酒。他泡上了龙镇的一个女人——那个名字也叫“仇大年”的女人既温柔又泼悍，既冷漠又热情，让他难以接近却又如胶似漆，她像一池春水，又像是一阵无形的风……黑黑的秀发飘逸着，让他讨厌又让他深深地陶醉和思念。为了得到她，他感觉自己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雄才大略。偶尔，在万籁俱静的夜晚，他感到深深的莫名的疲倦。那时，他就孤独地坐在一盏油灯下，喝着酽酽的浓茶，认真地品尝出了红袖添香抑或英雄落寞的滋味。他在心里不间断地说着：哈哈！我是英雄！没几个人会成为英雄的！此时他的得意和狂妄，使他就像一位天下无人不晓的英雄了。“仇大年呢？”终于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茫然四顾，又狂吼了起来。

　　“来啦！”等到他真正地清醒过来，龙镇几乎所有的仇大年们都拥进了他的屋子里，一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是英雄，江湖义气是他的本色，他觉得他没有理由拒绝，同时他也十分需要他们。这之后，他开始和这些可爱的仇大年们互相走动了……娶亲、嫁女、结婚、生日、聚会、过年过节、送葬出殡，邻里街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无法不与这些仇大年们打成一片。他的忧愁是仇大年们的忧愁，同样，他的欢笑也是仇大年们的欢笑。不管是不是被感动了，反正在以后许多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复仇英雄吴天成使出了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开始帮助乡亲们治理龙镇。他在龙镇的所有荒地里都种下了黄金，那金黄的东西既不开花，也不结果，但他却因此赢得了龙镇人的喜欢——吴天成在一片啧啧的称赞声中，感到了一种永恒的舒畅与满足。

　　“我是英雄吗？”在一个夜色垂暮的黄昏，英雄吴天成特地邀来他走进龙镇时遇见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煮了一壶白酒，就与他对饮起来。酒至半酣，忽然，吴天成半蒙眬着眼问老者：“我是英雄吗？可我没有灭掉仇人仇大年啊！”

　　“您是英雄！”老者拈须微笑，娓娓道来，“您怎么不是英雄？您用智慧对付日子，您用计谋对付应酬；您用雄才大略讨得了女人；您用您一生的经验养活了您自己……您不是英雄是什么？”

　　“可我没有灭掉仇人仇大年！”吴天成深深陶醉在酒的芳香里，却一头雾水：“他真的太强大了！”

　　“您已经灭了他！”老者说，“到现在，您身上还有一股杀气，您还在灭着……”

　　说着说着，老者脸上忽然就透出了一股杀气。吴天成倒吸了一口冷气，先是感到了羞辱和愤怒，接着就全身触电般颤抖了下。他本能地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复仇的剑，剑气横生，突然就朝着老者胡乱地挥舞了起来，只听“哗啦”一声，面前的老者四分五裂，被他杀了个粉碎。只是滚落到一边的头，那双如灯笼般明亮的眼睛冷冷地闪光，似乎对他笑着——这时，复仇英雄吴天成猛然一惊：原来他“杀”的是面前的一块玻璃镜！他沮丧地垂下手臂，他看见自己手中的那把剑已经变钝，长满了锈斑，而镜子里的自己已是两鬓苍苍，泪流满面……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