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山记(2)

　　游客们三三两两的，边走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天柱山神情毕肖的山峦，溅玉飞雪的瀑布，绿叶葱茏的鱼鳞木、天柱松，迂回曲折的神秘谷……满眼的惊奇、新鲜与赞美。一听，显然都是一些来自大城市的人。看到他们，仿佛就受到了影响，走到这石头边，也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下来。

　　“真的是城里人啊！”男人想。

　　“这石头像切开的一只大苹果！”一位小姑娘爬到巨石上，探头探脑的看那巨大的裂缝，嚷了起来。

　　“我看像一只刚孵化小鸡的鸡蛋！”年龄稍小点儿的一个小伙子煞有介事地说：“小鸡飞走了，就留下这蛋壳了。”他有些孩子气。

　　“才不呢！我看最像心，心，像一颗被剖成两半儿的心！”

　　游客们都笑了。姑娘小伙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争论个不休。男人一把把女人的头从腿上推开，加入了他们争论的行列，笑着插嘴：“嗬！你们想象力够丰富的……”

　　“是——”那一群学生模样的姑娘小伙子一齐朝男人瞟了过来。男人没听清楚他们回答的是“是吗？”还是“是嘛！”就发挥了起来，说：“猜猜你们的心思啊，说鸡蛋的，嫌日子过得闷了，是不是？说是心的，小姑娘正在恋爱，失恋了吧？说是苹果……”男人话一出口，女人就扯了扯男人的衣角，男人尴尬了下，陡然没有了兴致。

　　“说呀！说苹果的是什么？”不料，说那是苹果的小姑娘不依不饶的。

　　“肚子饿了，想吃了……”男人本来想说她“很爱美”，但觉得有些卖弄，话一溜出口却变调了。

　　游客们哄然大笑起来。

　　“走吧！你卖弄什么？”女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子，就一把将男人拉了起来。男人望了望女人，仿佛觉察到自己的浅薄，脸兀自红了一下，对游客们歉意地笑笑，起身向上山的台阶走去。

　　游客们拍拍屁股，也走了。一阵愉快纯真的笑声，转眼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这人好面熟呃！像是在哪里见过啊？”

　　山风里传来议论的声音。

　　远远的，就看见天柱山的主峰了。男人抬头一看，一堵铁青色的峭壁仿佛悬天而下，像一块巨大的屏障，挡住了他的视线。峭壁刀削斧劈的，如高空霍然垂落的铁灰色的瀑布，溅落出了无数星星点点的绿波。那是石缝里长出来的罕见的鱼鳞木，学名叫珍珠黄杨。还有一些藓苔般的植物。

　　男人有些激动，侧耳静静地谛听，仿佛歌声从那绿浪里飘落下来，犹如遥远的猿啸声。

　　“呀！——嗬嗬！”

　　男人吆喝了起来。

　　“呀！——嗬嗬！呀！——嗬嗬！”四谷回音。似乎对面也有人呐喊。声音在大山里显得异常宽洪而嘹亮。男人身心酣畅淋漓，索性用双手卷成喇叭状，一声高过一声地吆喝起来：“呀！嗬嗬！呀！嗬嗬，呀——嗬嗬！”

　　“你就不能正经点儿？洋兮兮的，神经病啊你？”女人手臂一伸，将他从高处的石阶上拉了下来，他闭起了嘴巴，似乎又有一层雾状的东西塞进了心里。

　　四

　　到天柱峰，先要经过的是天柱山的“梳妆台”。

　　“梳妆台”，顾名思义就像一个梳妆的台子。此时，一缕阳光从山脊上如梳齿般的栏杆里穿过，映得山脊上像跳动着一尾尾快活的红鲤鱼。灿烂的阳光里，梳妆台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芒，不知是那光刺眼还是怎的，男人的眼睛流出了泪。他站起身子，轻轻地将头发朝后抚了一下，双手叉腰，眼睛从梳妆台上移开了。

　　在上天柱峰的台阶上，突然，一团红色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映入了眼帘。细看，又像是一只红色甲壳虫缓缓蠕动着。

　　男人下意识地望望女人，女人已拉下他一大截了。

　　天柱峰高高地耸立，可望而不可及。那团红色又炽烈地飘荡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停下脚步，靠着身后崖壁的内侧歇了下来。男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团红色，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位爬山的小女孩。小女孩这时像一只红蚂蚱直往山顶上蹿着。

　　男人收回目光，眼睛又转向一侧，那里，雾急速地撕扯着，峡谷露出了狰狞大口似的万丈深渊，女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拉住他的手，嘴角痉挛了下，眼睛疲惫地闭了起来，央求道：“好险！我不想往上爬了！”

　　“怕什么？你看人家小女孩都上去了！”

　　男人朝山上努努嘴，挽起了女人的胳膊。

　　“上吧！上吧！伙计们！”山顶上有人喊。

　　“天柱山——你好！”

　　“天柱山万岁！”

　　游客们站在天柱峰顶的渡仙桥上，手舞足蹈地吆喝起来，洪亮的呐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又从谷底反射回来，显得格外的空旷悠远，男人这时精神抖擞的，抬脚就向上爬。

　　女人望望蜿蜒而上的几千级台阶，无力地摇了摇头。“望山跑死马啊！”她心里大声叫着。

　　“不要上了吧？”女人泄了气，终于喊出了声。

　　“怕什么？你看人家孩子都爬上去了！”

　　“你，你——太险，你，你，你可不能出事啊！赶紧下来吧！天快黑了，我们得找地方住下啊！”女人央求着，语气里竟有了些哭腔：“你可比不得他们啊！”

　　女人的声音异常地锐利了起来。

　　男人愣了愣，见女人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喘着粗气，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他怏怏地朝天柱主峰仰视了一阵，犹豫了下，索然无味地折回了身子。

　　山风一阵阵刮来，天真的暗了下来。阴冷得像冬天凛冽的寒风。

　　男人搀扶着女人，一瘸一拐的下着台阶，回到半山时，天已经很晚了。

　　五

　　天柱山的客栈、宾馆之类的就设在半山腰的一个叫“仙人洞”的地方。男人和女人无精打采地来到仙人洞，竟发现这周围的客栈、宾馆，早已住满了人。山里似乎停电了，到处都是摇曳着的烛光。灯火很小，在风里忽闪忽闪的，与夏夜里那到处游荡的萤火虫相互辉映，扑朔迷离。游客们都刚刚下山，还沉浸在他们看到的种种稀奇古怪的风景中，显得有些兴奋与激动。

　　两人转了几圈，找不到安歇的地方了。

　　天柱山的旅游设施显然还跟不上。男人想：要是别的风景区就不一样了。

　　可转而一想，自己不就是冲天柱山的原始与野趣来的吗？

　　“就是你，发神经似的要当一回游客，这下狼狈了吧？”女人开始埋怨，“你也不给当地打个招呼，也不找一家旅行社，单枪匹马的由着性子，这下好了吧？”

　　“你不是带着大衣吗？去，你到小店里买几根蜡烛。”男人没理睬女人，突然灵机一动：“这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这里仙人洞还没有开发，里面有张‘龙凤床’，我刚才看看没人去，我们晚上就睡那里！”

　　“龙凤床？”女人狐疑了。

　　“对！龙凤床，我小时候就在里面睡过，很舒坦的。”

　　男人有些调皮地望了望女人，补充道：“那可是皇帝和妃子住过的地方啊！”

　　男人说着，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

　　这仙人洞里的“龙凤床”有一段典故。传说某朝的一位皇帝游览天柱山，遇上一位美貌绝伦的采药女，一见钟情。两人在山上结伴游玩，不知不觉天黑了。皇帝不让那采药女下山，当即就封她为妃子，在仙人洞里的石头床上“皇恩浩荡”了一夜。从此，那妃子被人称作是“一夜妃”，石床便称为“龙凤床”。当地民间还传说不孕的女人，若是在这“龙凤床”上睡一夜，就会开怀生育——男人自小就听说过这龙凤床的故事。

　　女人听了故事并没有心动，还是有些不情愿地说：“你再找找嘛！”

　　“客满了！我到哪儿找地方住啊？”男人答道。

　　“你不找当地的领导，这里还有你许多亲戚，同学，朋友，你就不晓得打个电话？”忍不住，女人发了脾气。

　　男人摇摇头。

　　女人看不清男人摇头。但从他的语气里还是感觉到男人的坚决。

　　女人抹了一把泪，悻悻地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坐了下去。

　　男人径自张罗去了。

　　“这鬼地方！”女人懊恼着，男人大声地喊她：“你快进来呀！”

　　女人循声走了进去，见男人变戏法似的在洞口挂起了一道门帘，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床毛毯铺上了石床。然后抖搂开大衣，点燃了两根红蜡烛。蜡烛的火苗在洞里扑棱扑棱的，划出一道道红而明亮的洞罅。洞里，顿时氤氲着一种独有的温馨。男人把仙人洞布置得像是洞房了。女人忽然感觉一种冲动，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就躺了上去。

　　男人揉揉眼睛，发觉洞里云蒸雾绕的，如琼台瑶池。女人脱得只剩下贴身的内衣，光洁细腻的身子露在外面，雪白雪白的。女人温情脉脉望着男人，男人躺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初恋的日子吗？那时候，你最是温柔而浪漫。爱情真是一支无忧无虑的插曲，刹那间就演奏结束了，剩下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喧嚣，还有你那恼人的温馨……”

　　“原来你是要浪漫啊？”沉浸在红蜡烛燃烧的温暖里，女人觉得身上的疲劳感消失殆尽，扯了扯大衣，妩媚地说：“你呀！还嫌我啰唆，幸亏我准备得充分，你看，这些东西都派上用场了吧？”

　　男人没说话。静静地，只听见洞外传来的一阵阵的松涛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嗥叫声……

　　六

　　“啊！你怎么啦？嫌弃我？”

　　“不，不是。”

　　“那你怎么了，累了？”

　　“嗯！是累了，有点儿累！”男人嘴里应着，猛地坐了起来，在蜡烛影里他那样子就像一尊雕塑。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