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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迅

第18章 唱错了(2)

  三

  赶到小车修理厂,黄多良绷得紧紧的一颗心松弛了下来。看了看车,还好,车子只是右边的后视镜挂掉摔碎了,右车门蹭了好大的一块油漆。他有点儿心疼。办公室主任见到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吩咐他:莫让局长晓得了,莫让局长晓得了,立即大赦似的跑走了,像往常一样留下他收拾烂摊子。黄多良帮着修理厂的师傅一起修理好车子,抄起自来水皮管,从里到外,认认真真清洗起来。开车都开上了瘾,但似乎都拿车子撒气,却没人上心保养。车子被糟践得一塌糊涂了。洗洗擦擦的,这样,黄多良就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慢慢收拾好一切,在外面草草地吃了一碗饭,将车直接开到了单位。

  蒲一涛局长已在办公室里等他。“蒲一涛,你下午要我开车?”一进办公室,他见蒲一涛一个人在,就大声直呼其名。蒲一涛见到他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习惯地掏出手机。大约看了看时间,笑着说:“呃!黄多良,你真准时啊!走,我们走,我们去新皖宾馆。你猜是谁回来了?我们的老同学李小花回来了!今天,我们陪她去山里兜兜风!你也去!”说着,从他手里就拿过车的钥匙。

  “李小花?”黄多良一诧异,话竟变得语无伦次。“李小花回来了?李小花么时回来的?她回来做什么?”黄多良显得很激动……“我还没有激动,你激动什么?”蒲一涛说着上车发动了车子。黄多良蚊声不作,抬头看了一眼蒲一涛,见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名牌的休闲装,一副身闲气爽的神情,心里隐隐地泛出说不清的滋味。

  念书时,与李小花走得近的是他。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不知怎么被老师看上,他与李小花成了《长征组歌》里的男女领唱。他到学校里彩排,路上碰到蒲一涛,蒲一涛不让他去,叫他到河边去玩鱼。说,小小年轻就喜欢和女人玩,羞得黄多良脸红红的,只好跟他去河里玩鱼。玩到晚上才回家。第二天一早到校见到老师,老师很生气,要他写检查,把落下来的戏文补上。他一去,李小花高兴了,演出时没有白衬衫,她还偷她哥哥的给他。戏演得很成功。许多人见到他,都说他与李小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弄得李小花脸红光满面,他也不好意思。两人从那以后就走近了,做作业没有草稿纸,李小花就在桌肚子里塞给他。不知怎么被蒲一涛看见了,蒲一涛就到处乱说,说黄多良与李小花谈恋爱,说他不知羞,用手在脸上比划着,弄得他很狼狈。

  到了恢复高考中考的时候,学校里突然紧张起来。一群学生像是收了心的野马,纷纷趴到座位上复习。就在这时,蒲一涛找上了他,说上海来信了,他父亲平了反,要他到上海去顶替工作。他一走,班上立即清静了许多,同学们也一门心思地放在学习上。到了考试揭榜,李小花考上了省卫校。黄多良没考取,一气之下就当兵去了。后来,两人还不断地通信。问起蒲一涛,李小花说蒲一涛的户口已迁回来,他没顶替成,在上海割了几个月的马草又回了老家。他很消沉,成天在家喝闷酒,牢骚满腹。有年黄多良从部队探亲回来,仨人见了一面,李小花出落得越发标致,脸白嫩嫩,胸脯鼓鼓的,黄多良望望李小花,眼睛就有些走神。又见蒲一涛大碗喝酒,喝醉了就骂人的样子,心里又一阵酸楚,鼓励了他几句。探亲假没完,就回部队去了。

  再后来,黄多良听说李小花从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市立医院当了护士,结了婚。蒲一涛被招聘成了乡干,也结婚生了子。

  三下两下的,蒲一涛就把车子绕出了县城,开进了新皖宾馆。车一停稳,黄多良抢先下了车,几年不见,他心里有些迫切想见李小花。尾随蒲一涛走进宾馆大厅,远远的一眼他就认出李小花没怎么变,双眼皮,大眼睛,还是一副娃娃脸。一点儿不显老。黄多良发愣的当儿,蒲一涛与李小花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寒暄着,剩下他在一旁手足无措。“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他怯怯地说了一句。李小花脱开蒲一涛的怀抱,还他一个笑脸,说:“和一涛说了呀!你们在一起还能不晓得?”

  嘿嘿笑两声,他手忙脚乱地拎起了她的行李。

  这回,蒲一涛把车钥匙扔给他,拖着李小花坐到后座。同学老乡,乡音土语,无拘无束。他也不时插嘴,三人就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在听他们闲聊时,黄多良知道了蒲一涛在乡镇工作时,就经常去市里与李小花见面。听着听着,他鼻子没来由地一阵发酸。自从退伍后,他只见过一回李小花,那时还没有工作,他和一些朋友去市里做生意,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李小花所在的医院。李小花那天正上班,很热情地请假陪他在市里转了一圈。中午吃饭时,专门点了他从小就喜欢吃的粉蒸肉。粉蒸肉香喷喷的,差不多是他退伍后吃得最香的一次。

  这是他藏在心底的一段美好记忆,他不想说出来。

  他不说话,坐在后面的蒲一涛与李小花好像过了那股兴奋的劲儿,也没了声音。车子上了山路,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太阳照着车窗的玻璃,显得有些温暖,田里的庄稼收拾净了,星星点点的有一些绿色。手握在方向盘上,他脸上随之多云转晴。抬头往后视镜里望望,发现两人都眯着眼睡了,便聚精会神地开起了车子。

  山路曲曲弯弯,车里寂静无声,让人犯困。他想打开音响听他熟悉的那支《你是我的玫瑰花》,又怕吵醒他们。于是只好在心里憋着哼: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牵挂……

  四

  回到家已是半夜了。黄多良见饭桌上的剩菜剩饭,摆在桌上没收拾,一片杯盘狼藉,他就知道老婆早上的气还没有消。老婆好像早早地上床了——以前老婆可不是这样,老婆是个爱干净的人,屋里也总拾掇得熨熨帖帖。那时他一出车,老婆提心吊胆的,总是守候着他。像在这样的冬天里,只要他一出车,只要他说不在外面过夜,不管有多晚,老婆也一定会在客厅里看电视,等他回家,一起坐坐,说说县城里的趣事和笑话。可现在他没有车开,闲在办公室里没事做,老婆比他还觉得窝囊,脾气变得暴躁了起来,再也不等他吃饭,也不等他睡觉,吵吵嚷嚷,成天威胁着要离婚,仿佛换了一个人。

  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老婆一听动静就从被子里扬起头来,冲他发起了脾气:“你下午野到哪里去了?”

  “我下午开车出去了!”黄多良咕哝道。“你开车出去?蒲一涛让你开车了?你送谁出去?”老婆像是查岗似的。“和蒲一涛在一起,李小花回来了!”“李小花?”老婆好像有点儿不相信,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是,是我开的车。”他老实交代。“那你上午呢?”老婆又不依不饶。“上午我去修车了!”“你修车?修你的头,早上就看见你的车被人开出城了!又是哪个短命鬼开车出了问题,要你去擦屁股?”老婆一听他说修车,突然就更来气了,说:“你说蒲一涛那个挨千刀的是你同学,是你兄弟,可他是在整你!你就不晓得找他说说理?你一天天的,在我面前像是丢了魂似的,离婚也不离,死乞白赖的……”

  骂着骂着,老婆就号啕起来:“你怎么这么懦弱,是事都有理,凭什么他不让你开车?得叫他说清楚啊!”……肩膀一耸一耸的。

  黄多良闷声闷气坐在床边,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

  蒲一涛号召大家学开车,几位副职级的人把心里憋的气似乎都发泄到了车子上。为了图省事,他们都不愿上专门的驾校,就把局里那辆桑塔纳车子当驾车练了起来。办事员们轮不上,但两个副职与办公室主任仨人学开车,就够他受了。先是一人一天,让他带着,后来他们自己开,这车子不是今天被撞一下,就是明天被磕一下,所幸的是没出什么大事。但他们分明既不把车子当回事,又惧怕蒲一涛,只要车子一出状况,就喊上他,让他说是正常事故。责任也全推到了他身上。都是领导,有苦难言,他二话没说就把车修了。这样习惯成自然,后来把修车的账全记在他头上。就有人说他不会保养车子,甚至还背地里到修理厂去查过他一次,弄得他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为此,他找过一回蒲一涛,蒲一涛说,该说的我在办公会上说了,开车不是技术,你得学学其他工作。虽然打的是官腔,却也挑不出他什么刺。都是私家车时代了,开车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怪就怪自己当初不该那么实诚,只听老局长的话,一条路走到黑。想想什么粉做什么粑,那几位副职为自己没做成粑而委屈,他什么粉也不是,他能说什么?

  黄多良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老婆却是得理不让人,一个劲地嚷:“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你这个当轿夫都没人要的东西!你看看,蒲一涛是什么货色?李小花来了,他就要你开车子去兜风,去游山玩水?你被人家当猴耍!他对你不客气,你就不晓得对付他?不晓得向领导说说他?”……老婆边哭边数落着。

  黄多良听得心烦,手足无措地猛地夺门而出。

  街上冷冷清清的,出门晃荡了一阵,他竟更加不知所措了。想了想,他不由自主地跑到了车库,打开车库大门,开出了那辆桑塔纳。漫无目的地,他在大街上绕了好几圈。在一家歌舞厅门前,他看见有一个女孩在向他招手,看着女孩,他感觉有点儿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他竟然在女孩面前将车停了下来。女孩喊了声师傅,就要上车,他二话没说,就拉开了车门。等那女孩上车坐好,他忽然将车上音响的音量拧得很大很大,立即,庞龙的那支《你是我的玫瑰花》铺天盖地的响起来,伴着那节奏,他摇头晃脑地大声地吼着: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牵挂……

  那女孩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的。说,师傅,师傅,你唱错了!不是这样的,不是妹妹,是玫瑰,是……你是我的玫瑰……唱错了!什么?我唱错了?我唱错了?——怎么就唱错了?黄多良被女孩突然这么一纠正,兴味索然,顿时觉得无趣起来:日子过了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把歌词唱错了!日子过了这么久,他竟然把一切都弄错了!

  一哆嗦,猛地踩住了刹车,他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师傅,你怎么了?师傅,你怎么了?这下,把那女孩子吓傻了。

  过了一会儿,女孩拉开车门下了车,呆呆地站在路上,奇怪地看着他——他待在车里,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方向盘上哽咽着。只是那哽咽声,外面听不见。昏黄的路灯下,女孩仔细地看了看背后的路,只见黑色的柏油公路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她的鼻间,弥漫的是一股轮胎摩擦而散发出的浓浓的橡胶味儿。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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