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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迅

第24章 丘陵人物(3)

  瞎爷是条光棍。乡亲们都说他为人死板,上级开队长会,他必参加。遇到上面下达的一些定派购任务,能通融的他当即拍胸保证。不能通融时,他就与上面死磨硬顶,有时还嚷嚷:我反正是条光棍,命只一条,你书记家总不止一条命吧?有日头无日头,我瞎子一个样,嘿嘿!你总要吃饭困觉吧?不管白天黑夜,他总缠着领导,弄得领导拿他没办法。老屋里人跟他后面就沾了不少光,都很感激他。这个扯那个拉的,走错了路,也有人拉他去吃饭;衣服脏了破了,便有姑娘嫂子们拿去洗。他与老屋里人过得一团和气。

  就这么凑合着过了几年,突然上头要分田。那天在公社开会回来,瞎爷激动得干瘪的眼窝颤颤的,打了半斤烧酒,破天荒地喝起来,喝得醉醺醺的满屋里吆喝:分田喽!分田喽!田很快分光了,队里要分他一亩田,他说他不要田。他一人饱了全家不饿,外去说书糊糊口吧!说到做到,他门一锁果然外去了。一年以后才回来,人虽然瘦了,黑了,但他那钱囊鼓鼓的,老屋里人猜他赚了不少钱。他像不隐讳什么似的,拿出黄屁股香烟满老屋散。嘿!别见外,吃!吃!晚上,他家就围满了人,陪着他坐。忽然他问我:“大伢子,我说你能成大气候吧!听说你到县里去编县志了?在往朝那可是进士举人的事!我说你要发大吧?看,我还能算命哩!”算命?老屋里人立即就有人报出生辰八字央他掐掐。他果然摇头晃脑扳着指头,子丑寅卯一番。真灵!真灵!说得那人连连蹦跳起来。瞎爷突然话锋一转,说他要“五保”。

  老屋里人笑他:“你还年轻,要五保做么事?田也全部分下去了,你还是外去荡荡,开开心,算命说书也搞到钱呢!”大伙怂恿他。

  他嘿嘿一笑,果真外去了。

  有一个星期天,我从县城回来。妈妈正在锅台上洗碗,见我就说:“你瞎爷让乡里关起来了,你去看看。”

  “为么事?”我问。

  “老屋里有人告他,说他算命搞迷信,诈人钱!”妈妈絮絮叨叨地数落一阵,又神秘地对我说:“听说你瞎爷手头还有一笔钱,有人向他借办么子工厂,他不给……要么是钱多了,人家眼红呗!”

  我跑到乡政府的一间土房里,见到他躺在一张棕床上,几天不见,他脸瘦削好多。干瘪的眼窝憋满泪水,络腮胡子乱糟糟的,他说他病了。我和乡人保主任找来医生,要他住院,他却死活不肯,要回家。可刚让人抬到家,他就断了气。

  新的村民组长响应政府提倡火葬的口号,要把他送进县城的火葬场。换衣时翻他的床,却翻到了他当队长时的记工簿,完完整整的。再翻他的柜子,翻到他那钱袋,大伙儿凑着头看,竟是一袋零星的纸烟,支支根根的全发了霉。

  纸扎匠

  丘陵上山无山色,水无水秀,但山山坳坳,各家各户的门前屋后一簇簇一蓬蓬的翠竹,却青滴滴的惹人怜爱。不晓得从哪朝哪代哪个祖宗起,这里人都学会了将竹子剖成细篾,蒸煮晾晒,精心编织成簟子。“潜簟”,县志上就有记载。宣统二年,老屋里刘道士祖上编的簟子还获过南洋博览会上的头等奖章。簟子极凉爽,热天,做累了的乡亲们睡在上面,消了暑热,解了疲劳,不知有几多快活几多舒适。

  仗着祖上传下的这门绝技,刘道士小时候不念书,就在老屋里篾工组编簟子。编簟子最难的是坐功,盘腿席地而坐,就像坐在蒲团上的和尚入定一般。一天到晚,手头忙活着。所以编簟子的都是女伢。刘道士开始学编簟子才十一岁,编了几年,竹子到了他手中,剖、剔、拣、牵、括,三下两下的就变成软软细细的一条黄带子。编经织纬,淡绿色面、鹅黄色的里,竹篾在他怀里一寸寸一缕缕跳跃着见长。他的簟子编得紧、匀、密,四周编有花纹,中间还编有什么寿字喜字,山啊水啊花啊鸟啊什么的,编得淋漓尽致。编簟子不过瘾,他又学会了编菜箩、编竹篮、编小伢子过年玩耍的红灯笼,后来又编灵屋扎纸箱轿马,他编的灵屋轿马造型古怪新颖,花里胡哨,惟妙惟肖。

  这里人重孝道,上辈儿辞了阳世,下辈儿一定给他扎灵屋,算是阴宅,让故去的人也有个安身之地。所以那年头编簟织席的算是资本主义尾巴,但编灵屋扎轿马,下辈儿无论冒多大风险,一定是要做的。而且编扎好的灵屋一般只是暗暗的交易,一把火就烧了,日后也很难找到踪迹。刘道士看中这些,于是丢下编簟子的手艺,就专门编灵屋扎轿马,成了名噪一地的纸扎匠。

  就这样偷偷摸摸地编扎了几年,簟子又可以编了。不到两年,这里的簟子满天下都有人买。纸扎匠先是迷惘继而高兴。一天晚上,他把一家人唤到一起,威威风风地讲几句家规,就安排家里人编簟子,自己扎灵屋,阳世阴世两不误。说干就干,在离家不远的镇上,他租了两间瓦房在镇上做起纸扎匠。他扎的灵屋富丽堂皇,五尺高,二尺宽,有棱有角,有顶有檐,九曲回廊中有龙飞凤舞的纸柱,屋里有纸轿车、电视机、洗衣机……还有副对联:“对对金童前引路,双双玉女随后跟。”加上离这里不远的天柱山风景名胜区的开放,来来往往的商贾云集,游人如梭,纸扎匠生意自然做得顺手。

  终于有一日,集镇上晃晃荡荡地来了一群游山的外国佬。一个个蓝眼睛、黄头发,随着镇上的人指指点点。忽而在纸扎匠家门前停住,忽而就有人进屋。进屋后,一位高鼻子的中年洋人看见纸扎匠正在内室扎灵屋,蓝眼睛立即炯炯有神,走近纸扎匠,呜呜啦啦地捧起照相机就乱拍一通,一脸的惊奇和新鲜。了不起!了不起!洋人们翘着大拇指,连连说这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民俗艺术品,性急的还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说要买。纸扎匠连连推脱,推不过,猛地一下子就把那灵屋轿马砸个稀巴烂,骇得一屋子人愣愣地看着他。

  不久,洋人摇摇头退出了。不久,镇长和那女翻译又乘车来到他家门前。

  纸扎匠吓晕了。刚才那一群洋人哇哩哇啦地说些什么,他半句也没听懂,眼睛无神地盯在雪白的道林纸和那红黄蓝绿的蜡光纸上,脸上一阵发青一阵发黄,迷信!迷信!他喃喃自语,俨然仙体附身,手舞足蹈地蹦跶着。

  “老刘,刚才法国人说你编的是件……什么艺术品!他要求跟我们订合同,出口懂吗?”镇长说。

  “大!”儿子莫名其妙地望着脸色煞白的父亲,心里怯怯的:“镇,镇长喊你!”“喊我?”纸扎匠迷迷浊浊地睁开眼,嘴角欠欠的说不出话来。

  “老刘,我们镇办个纸扎艺术品公司,欢迎你去传授这些……你愿意吗?”女翻译接着甜甜地补充道,“就是说,你编扎的这艺术品出口到法国去!”

  “迷信!”纸扎匠说。

  “洋人讲,这是民俗艺术品,是一种民间传统文化现象的产物,值得研究。他们要你扎你就扎呗!这能赚到很多很多的外汇,为国家做贡献!你懂吗?”镇长说。

  “迷信……”纸扎匠说。

  镇长和女翻译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最后,镇长拉下了脸,说:“老刘,别再开玩笑,我们谈正经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丢下这话,便与女翻译扬长而去。

  纸扎匠望着那一对雄赳赳气昂昂的影子,忽然大笑不止,忽而一脸漠然。但到底他还是进了镇办的“民俗艺术品公司”当了经理。从此,编扎灵屋轿马、纸箱什么的,他如鱼得水,生意兴隆,身心舒泰,很快变得红脸活色,大腹便便。春上还应邀出了一回国。归来后,小镇上的人就见他穿着一套灰青色西装,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领带,人五人六的,很是风光。“日鬼!”老屋子里的人渐渐有人犯糊涂,就小声地骂他——嘿嘿!他听到了,头一偏,手一指,说:“NO,这个你不懂!”又摇头晃脑地说:“我早说过我会发迹的,我这不发迹了,光大了,喏!你没看见那日头阳壮?”他手戳戳点点那日头,玄玄乎乎。

  这天,他正咋呼着,镇长找上了他。镇长说,“你别再编灵屋了,那玩意儿洋人不要了!”他呆呆地傻子一般竟愣了好长时间。“你编簟子吧!眼下这东西吃香呢!”见他犯了傻相,镇长又安慰他。霍地,他猛地推开镇长,转身就跑回公司,一挥手就砸就踩那些灵屋轿马,一会儿工夫,满屋里的灵屋轿马就龇牙咧嘴的。

  “妈的!”他骂了声,拖着沉重的脚步悻悻地走回车间。拢过一叠篾,他手忙脚乱地就编,但横一下竖一下,却怎么也编不出簟子来。“呀呀!”他赌气地折断手中的篾,胡乱地甩了出去,坐在那里嗬嗬地笑,呵呵地哭。

  附注:20世纪80年代中期,地方时兴修志。笔者有幸参与。且接受的又是人物传的编纂,穷搜博采,凡上得经典的一一俱记。然手头颇有些人物,虽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弃之可惜。于是搜集些故事,略作补遗,以匡补史志之不便。是为记。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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