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至

　　天色变灰了。灿烂的阳光遥远如佩戴在孩童颈项上的银项圈，透出一股冰凉滑溜的气息，风也冷冻成一个毫无感情的利刃，尖厉而无情地将树木剔刻成一幅幅版画。田野里的农作物遗留着收获后的残骸，稻茬成格子形状林立着，黑色的泥土一望无垠的，像是黑墨似的天幕被放到了地上，小河的流水也滞留不动，兀自做着一块块平镜，让懒洋洋的阳光刷出一些亮色。自然有农人走动，一个个手袖笼得紧紧，穿着臃臃肿肿。步子呢，迈得像一只只笨麻鸭，嘴里呵出的热气影子般尾随着人亦步亦趋，袅袅一阵就钻进间或暗或亮的瓦屋里，不见出来。

　　来记爹是冬天里唯一还驮着粪箕、扛着粪刮子的人。他的粪刮子一头驮着装粪的竹箕，一头夹在自己的怀抱里，双手交叉地笼着，平衡得很。他戴着乡下不多见的布毡帽，老式棉袄和尚领，抄腰裤随着他的踽踽移行便发出摩摩擦擦的响声。脚上穿着的是陈旧的解放鞋。这是在部队的大儿子前年捎回来的。后来又捎回了两双，但他没穿，全送给了邻居。脚上的解放鞋已经洗得泛白，但他穿着却是十二分地得体，散散漫漫地走在田埂上，他捡牛粪、鸡粪、猪粪、狗粪……如今的狗似乎都与“狂犬”有关，差不多都打死了。猪粪也难拾，躺在粪箕里散着白汽的是牛屎，黑糊糊的像一块块荞麦粑……

　　“来记爹，拾粪呢？”

　　迎面一声招呼，却是乡下少有的客套声。来记爹移过布毡帽，眯眼瞅去，见是英武潇洒的城里人阿丙。阿丙让那灰色的羽绒衫包裹得只剩下一双极短极细的腿。嘴上还捂着雪白的口罩，黑发熨帖地贴在头顶，那羽绒衫的帽子可怜伶仃地倒挂在他的肩上，走起路来一甩一晃的。近来很少有人在田畈上走动了。而现在来记爹竟看到一个年轻人，且是多年没见面的城里人阿丙，他就奇怪了。“回来走走？”“回来走走。”也就是那么一问一答。来记爹陡然就想到了远在部队服役的儿子，儿子和阿丙同庚呢！“回来做什么？”来记爹拢了拢手头上的粪扒，又问了一句。

　　“做冬至！”城里人阿丙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冬至了！”来记爹谦让地站着在路的一侧，让城里人阿丙走过去，自己尾随着阿丙，很好地看着他，先是望着阿丙那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和上身茶瓶壳子样宽宽松松的羽绒衫，望着他肩上扛的一蹦一跳的帽子，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再望望他身上背的旅游包里红红绿绿的香火、鞭炮么事的，那滋味就酸楚楚地变成了涎水，咕咚地咽了下去。望了望悄无声息的原野，就叹了口气：“倒过来了！”这冬至原先是乡下人做的事，如今倒让城里人记得，而村里人一大早到现在都没动静！“龟孙子！”他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就朝河里啐了口浓痰。阿丙奇怪地转回头，望了望他，也朝小河里吐口唾沫，朝山上走去。那山上有一处处隆起的坟包，是他祖上的坟。他做冬至，就是为了孝敬列祖列宗的。来记爹和他走了一程，原准备走开，但又不知为什么，实在有点儿舍不得，似乎舍不得丢开城里人阿丙。于是就尾随着阿丙朝坟山上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很有把握地描绘着阿丙爹爹、奶奶祖上人的相貌、习俗，还有穿着以及一些趣闻笑话。此时，先人们便一个个活蹦乱跳地活在来记爹脑子里……这于阿丙，都是一个个新鲜而遥远的梦。阿丙起始饶有兴趣，年轻的脸上露出无比诧异的陌生的神色。可听着听着，脸上最后只剩下一本正经的阴色和有些厌烦的神情。“莫说了，来记老爹，多吓人啊！”来记爹望了望天色，果然就不做声了。悻悻地岔开道儿走了。

　　山脚下的屋舍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黑色的瓦片鱼鳞一般凸着冷漠的神色。太阳像一面青铜镜嵌在天空的正中，鸡不叫狗不吠，田野仍是静静悄悄。来记爹拢着粪箕在田畈上晃荡了一回，就到了老屋的门口。门前的水塘里，有三两只麻鸭在里面游荡着，来记爹这时猛然听到山坳里剧烈炸响的鞭炮声。“阿丙多孝顺啊！”来记爹想起远在部队服役的儿子，儿子出去快三年了。又想起村里的年轻人和剩下无多的同辈人。“唉！竟没有人做冬至了！”他出神地望着山坳的上空。香纸烧过的余灰缥缥缈缈的。放下粪箕粪刮子，竟朝山上走去。该喊阿丙进屋暖和暖和，喝两杯热茶呢！他咕哝着，且走且喊：“阿丙！阿丙！”……可到了山上，面前竟没有了人影。两排硕大的坟包规规矩矩地隆起，虎视眈眈的，冷峻地朝前平视着，竖立着的石碑像是一颗颗错落有致的牙齿。来记爹看了看，面前的墓地上撒了一些纸灰。他揉揉眼睛，突然发觉阿丙的香纸烧错了位置。“这是申云家的呢！”他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接着，小心地从一棵树上折下一根枯枝，挑开纸灰，让没有烧尽的香纸一片片燃尽。一边挑，一边说：“这伢子，这伢子……”待那堆香纸燃尽时，他直起腰，朝着阿丙走过的道路望去，白麻麻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沙白的路径自延伸着，像一条蛇溜子，倏而钻进灰灰的远处。

　　“咳！”来记爹老迈地嘿着。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