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树神(1)

　　那树很有些年头了，是一棵很老很粗的古树。

　　夜里起了风，风吹得树叶子沙沙直响。麻乎乎的夜幕里，那树冠就像是一朵蘑菇云蓬头散发地舒展了开来。夜慢慢地暗，那硕大的树冠下就慢慢地黑起来。最后，终于看得见那一明一暗的小红点了。那是五佬。五佬悠闲地蹲在裸露的树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沉重而潮湿的夜气就像一块肮脏的裹脚布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身上。他低低地吸口烟，那破布就像被撕成了花烂的一片。他嘴唇上的光亮黯淡着，那破布倏而又紧紧地包裹了他，使他感到十二分的窒息。

　　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五佬想，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境况。

　　“嗖”的一声，远处草丛里不知什么响了一下，他头皮一阵发麻，迅速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慌张而又敏捷地站起了身子，“噌”地爬上了树。身子朝树丫上一跃，他就稳实实地坐在了上面，扳过遮罩在眼前的斑斑驳驳的树叶，他朝刚才响的地方望去，但是什么也没有。“没人！”他咕哝了一句，沮丧地看看胯裆下的黑咕隆咚的树洞，感到有些失望。

　　这棵树很有些年头了。岁月的侵蚀让这树的树心早已腐烂，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令人不寒而栗。五佬记得，老屋里最年老的汉章叔说他年轻记事时，八十多岁须髯飘飘的祖根叔就说也弄不清楚树的岁数。反正遭雷打过，遭风吹过，遭雨浇过，但没有人敢碰撞它。据说，这树下面埋着十八个强盗。那十八个强盗什么都干过，大概后来什么都干腻了，活着乏味儿，就一同喝了毒酒，一起齐刷刷地死在这片土丘上。后来就长出了这样的一棵树……或许是沾了人的灵气，树长得十分的秀气。但不知从哪一年起，树一下子变得沉郁起来，变得无限的凝重。常有过路人说半夜里听到树沉重的呻吟声，有时还磷火闪闪的。使得行人不敢过路，老屋的人视若神明。“怕是树神吧！”有人这样说，却没人敢摇头。1958年大炼钢铁时，倒有一个青皮后生揺了回头，并无畏地带着几个热血青年来铲除这“妖树”，那后生抡起大斧劈下，结果斧头与斧柄断成了两件，斧头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形就落在了那后生头上，可怜后生当场脑浆迸裂，一命归阴。从此，树便更“神”了，青筋暴突的粗大树身顶着一头绿荫，孤独地屹立在黄土丘上，也威严地盘根于乡亲们的心坎上。于是，夜里常有人将舍不得吃的山芋馍馍或一两分的硬币投进那树洞祭祀神灵。“树神哩！”老辈人捋着白花的胡须，摇头晃脑地将这树神的秘密传述给晚辈。

　　有一年五佬饿急了，夜里偷偷地爬到树上摘那树叶充饥，竟意外地发现树丫上有人放上的祭神的山芋，就狼吞虎咽地偷吃了。然后溜下树，没有胡子捋，他就眼睛眯成一条线，神秘地发出了一声感慨：“树神哩！”

　　那年，他三十二岁。

　　如今是老了，五佬想。黑夜里，四周又寂静了下来，风也息了。五佬将红红亮亮的烟屎木木地磕进那树洞里，捋起袖筒，低头看了看他那只破夜光表，然后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扎紧袖管，又“噌”的一声跳下了树。捶捶微微发酸的腰，他就坐在树前的青麻石垒起来的祭台上，揉着有些老花的眼睛——祭台是他咋呼着搭建的，既然是树神，就该有个祭台好摆供品，不然岂不轻慢了树神？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的。于是，那年他请山里的石匠凿了一块长长平平的青麻石条和两个石墩子，央人抬了来，搭在树前。果然就有人往上面摆放祭品了。可日子一久，乡亲们便不愿将祭品摆在青石板上，似乎觉得几根黄山芋之类摆在祭台上实在丢人现眼，不如丢进树洞。一来不见自己的寒酸；二来摆在祭台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惦念，还是丢进树洞里让人心里安然。祭品喂进树神的“肚子”里，乡亲们并不觉辱没神灵。于是照旧，于是就冷落了五佬搭的祭台。“妈妈的！”五佬也只是这样骂了一句，也不见他有多少委屈，只是照常在夜里溜达到树旁，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飘然而去。

　　可今夜，竟没有一个人来祭祀。没有一个，他嘀咕着。

　　但五佬并不失望。他刚才看了看表，时候还早，还没有到电视新闻结束的时间。“妈妈的！”想到这里，五佬禁不住愤愤地骂出了声。这日子是越过越鬼，清汤寡水的鬼年头里，人们勒紧裤带过生活，也少不掉神灵的一份祭品，以祈求树神保佑消灾。天没断黑，四乡五坳的就有拎着香火来的。如今倒好，日子鲜活了起来，老屋里人盖起红砖楼房的也不少，殷实的日子，让他们的嘴油润了，脑子却复杂了，他们的腰包捞满了，反倒把树神丢到一边去了。即便有人记起了树神，也只是等到天黑时偷偷地祭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妈妈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五佬想到这里，就心酸。搞什么鸟责任制，剩下我这孤老头子没日子过！单门独户的，忙田里的事一个人搅不浑水，申请五保吧，一餐还能吃三大碗！老屋里的人一个个财大气粗，簇新的票子齐扎扎地在手上响着，就苦了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