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色雷(2)

　　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许文远掏出钥匙时，猛然想起什么事来，喊了声：“糟糕！”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发觉已是正午十二点。过了吃饭时间了。慌忙打开房门，将公文包往床上一扔，一眼就瞟见桌子上的一张字条，他拾起来一看，是女儿写的。女儿写道：爸爸，听说妈妈病得厉害，我请假回去看妈妈了。他将字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白纸一张。他心里咯噔一下。往常女儿留字，总会在反面留下“吻你”两个字，这回竟没有了！女儿怎么疏忽了呢？许文远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按了按肚子，这才想起自己早饭中饭都没吃。在碗柜里抄起吃饭的家伙，他赶到食堂，食堂里早下班了，大门关得紧紧的。

　　他将吃饭的家伙往怀里一塞，正往回走，迎面碰到了小白。小白没参加会议，脸上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但见到许文远，还是寒暄了起来：“怎么今天通知你开会？讨论人事了吗？”“没有。”许文远摇摇头，径自低头走着。小白有些失望，望着许文远的背影，嘴里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的，许文远没听见。踽踽地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来喊：“小白！小白！”小白此时已骑上了自行车，一听到许文远喊他，连忙急转弯。啪啦一声，自行车刹得太急，摔倒了！许文远连忙跑到小白的面前，说，“等会儿，你帮我联系一下那个宾馆，对！就是皖公大酒店！要两个房间。我今天去老梅镇看看。省电视台要来拍电视。”“就这事？”小白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眼里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倏而黯淡了下去。“就这事！”许文远说。“张书记说的？”小白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的追问道。“张书记说的！”许文远大声地回答道。

　　三

　　许文远骑上自行车，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直发冷。那是小白的一双眼睛。小白变了，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许文远想着小白的事，心里就隐隐作痛起来。小白刚分到县委办工作时，成天跑腿写材料，一直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作为一个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小白才华横溢，春风得意。他既能写材料，又能创作，有一段时间，他写的诗歌、散文到处发表，每天都有几张稿费单的进项。但很快，县委机关里对他的一片赞美就变成一种冷嘲热讽。说不务正业者有之，说不知天高地厚者有之，弄得小白活着就很萎缩。私下里，他可能怨天尤人，老觉得待在这里太窝囊。海南热的时候想去海南，深圳热的时候想去深圳，北京热的时候想去北京……都喜欢文字，惺惺相惜。因此，许文远尽管还不太认识他，但听着那些风言风语，他心里既对他羡慕，也对他同情和担心。

　　说起来，他俩的认识还有点儿戏剧性。县城虽然不大，县直机关尽管也就那么几十个单位，一千多号人。但螺蛳壳里做道场，各有各的做法，不经过一年半载，是很难认识全的。小白那年是几个大学生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在县城里很是热火了一阵子，天之骄子，一个个踌躇满志。小城人都很羡慕。许文远当时有些名气，但身份却很暧昧，是环保局里一名合同工。两人相比，地位和身份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互相闻名，却没有机会见面；也许是见过面的，但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县城机关说到底就两个院子，县委大院和县政府大院，上班的人进进出出都由这两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是常有的事。

　　见面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年许文远单位的一个同事结婚，在县城里一家大饭店办喜宴。许文远凑了份数，小白与他的同事是大学同班同学，自然也去恭贺了。坐席很有意思，许文远本来可以和他单位上的人坐一桌的，但单位上的人携妻带子的，围了一桌就满了。许文远就和机关里的一些清洁工、小车司机坐一桌。同事的同学自然也是一桌。开始，酒席上还很斯文，但吃着吃着就闹了起来。那大学生的一桌酒喝得多，话也多起来。其中一个说话就很狂，意思是一桌没人喝得过他，进而说这一餐厅的人没有谁喝得过他。满餐厅的人，观望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起哄者有之。许文远所在的一桌就有人不服，先是几个小车司机轮流上去灌他，后来清洁工也端酒陪他，小车司机的酒那人喝了，但那清洁工的酒他却不喝，清洁工端着酒杯回来就很尴尬。也是年轻气盛，许文远端酒就上去陪他。许老师，许老师，那人对他还算客气，但却提出了喝酒的条件是连续喝上六杯，图个六六大顺，许文远被逼到悬崖边，只好一口气喝了六杯，那人也喝，但喝到第四杯上，那人张嘴忽然就呼噜一声，一团赃物就从嘴里奔涌而出，吐了！这下满餐厅哗然，那人也被他的同事搀扶着走了。

　　这下，许文远才晓得他姓白，叫白景行，大家都喊他小白小白的。

　　他俩就这样认识了。几天后小白就上了他的住处，手里拿着一首诗给许文远看。许文远看那首诗，就是三个字：人生，云。心里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但小白很兴奋，说：“许老师，在我们这小县城里，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其余的都庸庸碌碌，碌碌无为，一个个成天混日子。你的经历有点儿像高加林。我只敬重你！你不要看我这诗只有一句，顾城，顾城你晓得吧，他有一首诗叫：生活，网。我这首诗与他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为姊妹诗。”一个字就是一首诗，顾城说生活像网，白景行说人生如云，许文远心里尽管不以为然，但想想人家是大学中文系的才子，是学院派，就很佩服——那时候，许文远也在写小说、写诗，按当时的话来说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心里都有点儿清高。佩服之余，许文远心里对文学创作就更执著，两人交往也就渐渐地频繁起来，一有空，小白就找到他，两人海阔天空地聊。

　　那时候，小白在县供电局工作，谈了个老婆叫叶晴，也在供电局，叶晴的父亲是供电局局长。供电局在县城里是人人眼红的单位。小白一结婚就分到了一套三居室，很宽敞，小白做了个书房，四面墙上码的都是书。许文远每次去他家就羡慕得不行。叶晴虽然是局长的女儿，但很贤惠，人也长得漂亮，看许文远一个人在城里，隔三差五地就喊他过来吃饭，小白一有了新作就念给许文远听，许文远写了什么作品也拿给小白看，渐渐的就把小白的家弄得像一个“文学沙龙”。有一天，许文远吃过晚饭早早地就去了他家，一进门，叶晴就问，昨天你和白景行又一夜没睡？许文远不明就里，说，没有啊！昨夜我回了一趟老家，今天中午才回来呃！叶晴一听，泪水就簌簌地滚了下来。说，文远，我们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三天两头撒谎。他在供电局工作，我爸爸把他的路都铺垫得好好的，可他就是成天不上班，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他晓得我相信你，现在晚上不回家，就说到你那里去了。开始我还相信，渐渐地我就发觉不大对头。肯定又鬼混去了！文远，我不晓得啊！我不晓得怎么跟了这么个人，成天撒谎，一句真话也没有。正说着，小白回来了。叶晴抹抹眼泪，就问他，昨夜哪里去了？小白一愣，抬头就对许文远挤眼睛，许文远老老实实嘟囔着：你就直说了吧，叶晴刚才问我了呢！叶晴也说，你莫带连人家，人家许文远哪像你？撒谎、谎袋的东西！这下，小白晓得纸包不住火了，就发起脾气来：我昨夜是去打麻将了，怎么了？他这一发脾气，叶晴的火气就更大了，甩碗摔瓢的，一下子就将厨房的东西全扔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自己收拾包袱就回娘家了。许文远一时愣在那里，弄得灰头灰脑的，怏怏地走了。

　　后来与小白交往久了，许文远也发现了他的这个毛病——撒谎。而且谎撒得既不是地方也没什么意义。比如，有一天他和小白去乡下钓了一回鱼，他跟老婆撒谎说是到许文远家去了；中午与几个朋友吃饭，许文远付的款，他说是他掏的；还比如，他在什么报纸上发了几首诗，他对许文远说，他没有投稿啊！许文远心里就想，你没投稿，你的诗飞到报纸上去了啊！就是投稿又怎么了！渐渐的，他就知道小白撒谎成性，什么事情他不编造一下，心里就不好过。晓得了小白这点儿毛病，许文远见怪不怪，就把他的话不当真了。或者小白三八讲，他就二八听。说起来，小白除了这点儿毛病，也还好搭伙，两人还是做了朋友。

　　两人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是后来的事。小白在供电局仗着岳父大人的面子，一路青云直上。从秘书做到了办公室主任。那年泰山大人知道自己要退休，就找人把小白调到了县委办公室。供电局的办公室主任只是一个小股级干部，而县委办的秘书却是副科级、正科级的。小白一下子便前景辉煌了起来。也就在那时，许文远也因一篇《县委书记谈环保》的文章得到了县委江波老书记的赏识，被转干调到县委宣传部的通讯科。许文远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只是工作很认真，又特别喜欢写作，通讯报道的上稿量一直在县里名列前茅。小白那时对许文远也很关照，经常邀请许文远去他家吃饭，说：现在你这块真金终于发光了！不论工作和生活，都对许文远关爱有加。说：现在我们这两支大笔杆子总算熬出了头！但好景不长，县委老书记退休后，这位新的代理书记张正水不知怎么看上了许文远，撇开自己的秘书白景行不用，有事无事的总是找许文远。开始小白还没什么，后来小白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渐渐的，许文远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宣传部的同志说他是吃家饭，屙野屎。县委办的人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弄得许文远里外不是人。许文远开始还很介意，推诿了几次，但书记官大嘴大，嘴大理大。张书记一有事还是找他，他拿张书记没有办法，别人也拿他干瞪眼。

　　四

　　许文远心里七想八想的，三转两转的就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许文远的一个窝。不过这窝的所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太子间”。太子间其实就是十几间单人宿舍。房子是七十年代末县委办专门为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的一帮秘书盖的，因此又称“秘书楼”。秘书楼一时在县里很引人注目，因为住进这秘书楼的人，都是县里几个要害部门的大小秀才，都像“太子”一般耀眼，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没有一个不升官发财的。许文远开始住进这里，还曾惹得不少人眼红。但渐渐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住这里的除他一个是老住户以外，其余的都是一些刚来不久的单身秘书。而这些人很快就在小城盖了房子，房子都盖成豪华的别墅式。有的调到一个好单位甚至做了一把手，三下两下的就张罗着盖“职工宿舍”，这职工宿舍都是二层小洋楼。凑巧碰上了福利分房，一个个仅花了两三万块钱就将房子买下，变成了私宅。让许文远想不通的是，都是在县直机关工作，工资表上的收入都相差无几，为什么差距就拉得那么大呢？为这事，他老婆也经常跟他吵，骂他是窝囊废，无用，骂得许文远蔫头蔫脑的，屁也放不出来一个。这样，老婆骂得就更起劲了，指望他盖房子、买房子看来没指望，老婆一气之下跑到老梅镇就开了一家洗浴中心。

　　“太子间”所处实际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它面朝雪湖，又掩映在一片梨树林中，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份，梨花白、荷花红的，空气里夹杂着好闻的草木之气和花香，惹得蜜蜂和蝴蝶成天在“太子间”周围款款飞翔，嗡嗡直叫。特别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满湖的荷叶绿茵茵的，咕咕青蛙声就从那荷叶的下面传出来，传得很远，很远……据说，在宋代时，在这儿担任通判的王安石还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读书台。这里地势本来就是县城最高的，读书台建在高峰之巅，王安石夜夜秉烛读书，那烛光就像一盏灯一样亮在百姓的心中，所以人们称之为“舒台夜月”。许文远刚住进来时，心里很激动。尽管屋里只有十几平方米，在门外支个液化气灶，屋里摆几件杂七杂八的家具、一张书桌，身子连个回旋的地方都没有，但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了。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后，周遭就一幢接一幢地竖起了楼房，竖了楼房，就有不停的装修的嘈杂声，许文远想写点儿什么，常常只有等到深夜十二点以后。他也想尽快买一套商品房，或者也像同僚们一样盖一套房，但谈何容易！老婆先前在县黄梅戏剧团当演员，这几年黄梅戏剧团不景气，老婆早就下岗了。家在农村，父母年龄又大，一大家子的开销全指望他，几次动了买房的念头，但他掂掂手上的钱，就没有动静了。

　　许文远回到房里，找了包方便面泡上，趁着方便面还在泡的时候，他躺在一张木制的躺椅上，拿起一支烟吸了起来。正吸着，他又看到了女儿留的那张纸条，拿起来反复看了两眼，竟有些出神。慌张地拿起泡得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呼呼地胡乱吃了两口，就放在桌上，锁上门，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他要赶到老梅镇老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