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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蹄乌》 作者:李荣德

第10章 悲壮的选择

  结冰了。渥巴锡汗王设置在宫殿前的铁缸中结了一层厚冰,于是他牵上骏马连宿卫军都没有带一个,就往额济勒河岸边赶。

  没有什么比盼望着北风劲吹,天降大雪更令渥巴锡汗王心情迫切的了。他几乎天天要听来自额济勒河的探报。

  站在河岸上,他看见了宽阔的河滩上白花花一片,那不是冰雪,那是霜碱。远处阴沉沉的天穹笼罩着那条黑蟒似的大河,那气势雄浑磅礴的额济勒河依然故我,低声呜咽着流向南方,那旋转的足以吞没整个军团的黑色漩涡,那一朵朵瘆人的白色的浪花仿佛山一样地压向岸边。

  “没有上冻······”渥巴锡汗王哺喃地说,不知有多失望。

  额济勒河不上冻,对岸的土尔扈特汗国部众就不能过河来与汗王会合,或许青壮年可以冒险横渡额济勒河,但老弱妇孺又都怎么办?牛羊牲畜又怎么办?只能推迟,只能等待。

  夜长梦多,真是夜长梦多。

  彼得堡终究察觉了我们汗国的动向。俄国女皇叶卡特琳娜二世故伎重演,让渥巴锡汗王将王子送往宫廷。比三十多年前更为恶毒的是不光要把土尔扈特汗国的储君送往彼得堡,而且要把大臣们的子女一起送往彼得堡。名义上是送进贵族学校培养,实质是作为人质居留在彼得堡,只要土尔扈特汗国的人马敢于东归,那么这些子弟必死无疑。

  [人质!自己不也当过人质吗?

  人质的含义是什么?

  是扔入牢笼,是笼中的兔子,有草吃,却不能奔跑;是笼中的鹰,有遮蔽却没有飞翔的自由。

  比起王子来自己似乎还算是幸运的,皮匠“大”只是发疯似的毒打了自己一顿,他把对母亲的气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然而,打完却又号啕着用大嘴舔去伤口的血溃。

  毕竟唤了他十几年“大”,毕竟一个锅里摸了十几年勺子。他虽是雄性的主宰,爱用奴役来表达他的爱,那是只求索取的爱,尽管贪婪、残暴,霹雳火一般的暴躁,却无法克服那无声的沉默,那是足以把一切浸泡成烂泥的沉默。

  女人的韧性,沉默中的反抗,常常使他像狼一样干嗥,如同亚细亚狼一样。但嘶声的怒嗥奈何不了渺远的朗月,溶溶月色总是照着夹着尾巴的狼群,无精打采地遁去。

  “大”,那个被自己叫了十几年的“大”,是母亲教导出来的。

  “他是你大!”“叫他大!”

  母亲重复的教诲,十次、百次、千次,他便成了自己的“大”。仿佛觉得惟有他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呼唤,这种信念便一日比一日坚定。

  然而,正是这种最亲切的欺骗,才导致心灵最深的创伤。记得自己从小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是当人质的岁月,是皮匠“大”的皮鞭,警示强权的存在。皮匠“大”一次次抽打母亲,那是强权划下的规范,母亲的逃跑和皮匠大的皮鞭,同时在他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他血管里留下了不同的东西逃避和守规。这都是求生的本能,逃避能求生,守规也能求生。然而逃避是有危险的。此后的岁月都没有能逃脱得了这人生模式。] .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

  额济勒哥萨克军(该军全系哥萨克)从杜博卡夫向玛怒托海一带移防。是偶然巧合还是叶卡特琳娜二世在调兵遣将。

  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调动,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渥巴锡汗王再一次召集扎尔固会议,决定十天内起事。也即等到第十天1771年1月5日,不论额济勒河上冻与否,对岸的兄弟能否过河,河南岸的土尔扈特汗国臣民都准备按时起程。因为,再不走,东归便会变成永久的梦想,就会化为泡影,权衡利弊,孰轻孰重,渥巴锡汗王作了最后的选择。

  1月5日,虽然北风呼晡,浓云密布,额济勒河仍然没有完全封冻。

  土尔扈特汗国的宫殿的塔楼上响起了不息的钟声······

  汗王吻别了自己出生和生活过的宫殿,吻别了祖先生活了百余年的土地。

  这座宫殿曾盛满过我们童年的欢声笑语,青年时代的幸福,也盛满了他面对俄国女皇的压力和东归大业之间所产生的痛苦和苦恼。

  宿卫军把一桶桶牛油、羊油涂抹在宫殿那木制的板壁上,汗王从随从手里接过火把,亲手点燃了这三代人用心血建立起来的土尔扈特汗国宫殿。

  它已经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了,百年基业如今要经自己的手去焚毁,他的心情不能不沉重。

  这辉煌而华美的宫殿虽然比不上先祖成吉思汗的金帐斡耳朵,没有那样豪华辉煌,却象征着土尔扈特汗国人民的历史,是毁灭还是创造?是毁灭也是创造。毁灭旧的,创造新的。渥巴锡汗王为了使土尔扈特汗国人民不再屈辱地生存,为了不再受奴役之苦。

  汗王是代表二十万土尔扈特汗国臣民在宣誓,他代表二十万土尔扈特汗国人民把这宫殿变成了熊熊火炬。

  一片火海。

  又一片火海。

  宫殿火焰冲腾云霄,无疑是一个信号,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伏尔加河南岸,土尔扈特汗国的土地上,处处火光四起,数万座毡帐被点燃了,喇嘛庙也燃起了熊熊烈火。这烈火映红了土尔扈特汗国的土地,映红了夜空,也照亮了二十万土尔扈特人民的心。

  “东归祖邦!”口号声响遏行云。

  [火海。

  一片火海。

  当然那是没有牛油、羊油燃烧的火海,那是没有火把的火。那仅仅是母亲心中燃烧的火。

  已经逃过无数次了,每逃一次都不出百里,每逃一次都会被皮匠或者他的回纥族兄弟抓回来。每一次都少不了按族规进行一顿训诫,那是用刑具进行的训诫,每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是锁上脚镣,一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为止。

  那个皮匠,那个要自己称他为“大”的人似乎是很爱母亲的。每次是他求族里的人去帮着抓人,又是他再去求他们放人。要找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汉家女不容易,要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更不容易,因此他不能容忍背叛。他要用暴力来征服,如同驭马手征服一匹烈马。

  尽管对母亲爱得近乎不近人情,近乎于残酷。他是抱着母亲被打得血淋淋的身子求她不要再跑的。那是一种商品占有的强烈欲望,怕失去,怕破碎······

  母亲一个字也不吐,咬紧牙关,别转了头。

  换来的是新的毒打和新的哀求。

  没有办法征服母亲,皮匠只好看管住他,像看管人质一样看管母亲的心尖子。

  伤一养好,母亲又在思谋着逃跑。

  回纥民族的“团结”使她深感震惊,不管她跑到哪儿,躲在哪儿,只要不出回纥聚居的地区,便会有人堵截她,皮匠总能追上她。

  逃跑并不总是没有收获,她知道了红军的去向,马家军并没有把红军杀绝,红军到了陕北,红军还在战斗。

  如何跋涉这千里之遥,如何突破回纥人的围追堵截,这是母亲日夜思虑的。她终于悟出了道儿。不能蛮干,要用计谋。她终于变得“臣服”了,从来没有那么听话过。

  人质。皮匠“大”为了控制母亲,把我送到一个磨坊去做工,让我们母子分开。于是我又一次成了人质。

  为了控制母亲,他千方百计让母亲怀上了孩子。又一个孩子出世了。他乐得天天唱山歌小曲,脸上不再阴天,居然出现了过去很少见的阳光。

  那是我的弟弟,是土匪留下的根,不过母亲说,毕竟是我的弟弟。

  母亲在山村十字路口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店里人来人往,

  有用兽皮换盐巴的藏胞,也有山外来的客商,到这里来收购冬虫夏草,觅发菜,找麝香。

  从人来人往的人们口中,母亲获得了红军的最新消息,知道红军北上抗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日本鬼子已经被赶下了东洋大海,知道了红军已经变成了人民解放军。朱、毛的队伍如今正为解放全中国而战斗。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是这些消息重又点燃了她深埋在心底的火种。母亲又开始了逃跑的准备。

  玛金是藏胞顿珠的女儿,就在后山牧马。她常来小店换盐巴、洋火,同母亲成了好朋友。有一回玛金的女儿得了病,是母亲给她熬了草药,精心服侍治好的,母亲成了她心目中的好“门巴”。

  母亲是什么时候跟玛金达成默契的,这不得而知。而玛金愿意为母亲作一切事这却是千真万确的。母亲有一天垂泪把我拉到身边说:“孩子!妈妈还是要逃离这个地方。”

  “妈妈你要到哪里去?”

  “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

  “不带着我吗?”

  妈妈默默地摇了摇头。

  “以前不是都带的吗?”

  “以前是因为没有弟弟,如今有了弟弟,妈妈要带着你们两个伢子,是万难逃出虎口的。”

  “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懂得妈妈的心。等妈妈逃出去,找到天兵天将再来救你······”玛金这样说。

  妈妈取出了一张纸片,对我说:“伢子!你要记住你爹妈的名字,记住他们是红军。”妈妈将那用油布包着的纸片缝在了帽子的夹缝里。她说:“这是母子日后相逢的信物,也是将来伢子自己找到红军后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明。”

  那是1949年的事。

  那是从远方来的客商的喜悦的神色中知道当年的红军,如今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向兰州进军,准备展开兰州战役。这是红军离她最近的一次,妈妈怎么能不找机会逃跑呢。

  妈妈又要逃了,她带着尚年幼的弟弟,由玛金牵着马,送上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是只有放牧的藏人才知道的羊肠小道。玛金在马鞍后面又拴上了一匹马。

  追击同样是惊心动魄的,好多好多回纥人出动了。然而,有了玛金的骏马,母亲如同猛虎添了双翼;堵截同样是凶险诡谲的,前路茫茫,处处是危机。]

  赵翔鹤总从巴特尔的讲述着的故事中扯过线头,穿自己的心眼那根针。

  巴特尔可不管他在想什么,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祖先的故事中。

  ······斯特玛公主接过了奇里卡递过来的马缰。他们就是在这样悲壮的气氛下开始了悲壮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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