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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驾侠影》 作者:苍林鹤

第4章 欲解武林结免动刀兵

  待到四围的英雄好汉看清楚时,只见一个红衣红脸红发的老人已盘腿坐在场中。那阐布乌师罗已被老人掷到场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来六道已解。

  空中夺人、解穴、掷人,一气呵成,好深的功力,好深的道行!徐信和常天庆自思还做不到这一手,不禁向这老人多看了几眼。

  这老人鹰勾鼻子,颊骨凸出,双眼凹陷,加上那一头红发,从长相看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他两条长长的手臂下垂,枯瘦多骨节的双手搭于膝头,不知是在盘腿运功,还是等候对手出场。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返身走近他身边,又不敢走得太近,想是有所顾忌。她扬声说道:“喂,老老头儿,你是那公子爷的师父吗?为啥子把我们的俘虏抢去?”

  老人双眼倏张,精光暴射,喝声如雷。

  “快走,快走!我不是什么人的师父,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把你们那老寡妇叫出几个来。你要是走晚了,老夫改变了主意,把你擒去当老婆,准叫你香消玉陨!”

  这女子听罢,吓得掩面而逃。

  毕道长在台上言道:“这位仁兄,请报上路数、姓氏。”

  “我乃莎车国国师拔士昆是也!”声音依然一片响亮。

  “久仰久仰,拔士国师是要同寡妇谷的人较量一番啰?”

  “放屁!放屁!”

  “你”毕元真有些恼怒了,心想此人竟是这样无理。

  “说你放屁你还不信?既然久仰,还问姓名干啥?不同她们较量,老夫来这场子里干啥?”

  他两个“干啥”,把个毕元真噎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当儿,由寡妇谷出来的三个中年女子,将这红发老人围住。这几个女子再不敢轻敌,人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剑,一柄拂尘。

  一位中年女子道:“拔士国师,我寡妇谷向来不单打独斗,请国师谅解。”

  “放屁放屁!”

  “怎么?”

  “你们刚才三个打一个,人家还是无名小辈,现在本大国师出场,三个都嫌少了,还讲什么单打独斗?岂不是废话!岂不是放屁!”

  看来这国师位高权重,又是火爆脾气,所以“放屁”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虽然是口头禅,向这些本来就洁身自好的女子随便乱说,岂有不恼火之理?其中一人以牙还牙,轻叱一声:“你也休得放屁!看招!”唰地一剑从侧位刺下,直奔拔士昆太阳穴而来。

  拔士昆这才面露喜色,一跃而起。“这样好,这样好,这才过瘾!”他脑袋向后闪避,伸手向擦着面门而过的剑脊“铛”地一弹,那一支剑竟被他弹开三尺许距离,可见他的功力了得。

  三个寡妇明知面临强敌,不再客气。三支剑或是直刺,或是斜劈,或是上撩,每一剑都力贯千钧,只听得嗤嗤声连绵不绝。一时剑气纵横,曳光流电,将红衣老人卷裹在电光之中。

  常天庆等原以为寡妇谷人只会些法术音律,剑术并不精湛,哪料到完全想左了。

  常天庆嗜文如命,也嗜武如命,像这样高手决斗,真可以大饱眼福。他情不自禁,以指代剑。在那里比划起来。一面比划,一面自言自语:“好一个‘追风剑法”这几个女子的功力已有七八成了。”

  周宛萍纵然会武,却见识不多。她在一旁悄声问道:“兄弟,你说这是‘追风剑法’?”

  “当然,当然。”常天庆边看边解释:“追风剑法,顾名思义有两点,一是形容剑势快捷,运剑如风;其二是一招一式非但是靠术的精妙,还得要内力深沉,剑外裹气。如若有十成火候者,对手的拳掌怕难以搭上剑身呢!”

  徐信与两名手下虽久历江湖,但说起见识来,还要低常天庆一筹,至于口才、评论,更逊于他。听他讲得有理,不知不觉都倾身来听。还有旁边一些围观者,也不知不觉地将眼睛对着场中,将一只耳朵对着了他。

  周宛萍问出了一句外行话:“剑身为气所裹,哪怎么还能杀人?”

  常天庆微微一笑:“剑气便能杀人,高手手中之剑,在未刺入对方皮肉时,其剑气已透入了对方身上,这就像‘劈空掌’、‘荡波拳’的掌风、拳风都能伤人一样。”

  “咦,那拔士昆这是什么路数?”

  她这一叫,众人更加专注看场中比武。这时,场中已杀得难分难解。抜士昆除了拳拿以外,不时地用左右手的中指向外一弹,那每一弹,都从指上射出一缕红黄的火光,约有尺许长短,比剑光还小还锐。三个寡妇显然有些畏惧,在他弹下,立即跃开。

  “唔,这是藏密气功中的‘拙火定”据说来源于身毒国。看来,这国师与神火教定有些关联。”

  “什么叫‘拙火定’?”

  “这是一种热气功,功力深的人,坐于雪上,转眼间周围数尺方圆的地方就会冰化雪融。倘若将这些热力凝聚一点,不但手指,而且脐眼都能射出火来,犹数脐眼的火最烈。不过,功力再高的人也不过脐眼三射。”

  “什么脐眼三射?”

  “脐眼一射之火,相当于手指十弹,所以一般练功者不敢轻易用脐眼射火。因为三射脐眼,全身的热力用尽了,回去还得大病一场。”

  正说着,场上形势略变,三位寡妇看看用剑胜不了对方,已用上了拂尘。那拂尘煞是古怪,不知是法术所至,还是尘丝里撒出一种药粉,比武场中渐渐迷蒙起来。

  这种非烟非雾的东西,兴许有毒。拔士昆憋气而战,难以持久,被逼得吸了几口。哪料一经吸入,便不断咳嗽起来。

  “呔,尔等胆敢施毒!”

  这比武既未禁止使用暗器,也未禁止用毒,自然无人来制止。但一般人总是把施毒与施迷药的当作下三滥的行为,是要被武林人士看轻了的。

  “谁说这是毒啦?让大伙说说看!”

  寡妇谷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加紧猛攻。那拔士昆皆因咳嗽,弹火功使不出来,立时落了下风。

  三女见机不可得,同使了一招“灵蛇出洞”,三柄剑带着风声,直向拔士昆胸前刺去。

  拔士昆不仅咳嗽,又被似烟非烟的东西迷了眼睛,一时看不清楚,突感剑气及身,要想后退已是不及,一左一右两柄剑尖已插入他的左右两个肩窝,深及五分。中间一女剑至稍迟,剑尖方及对方肚腹。不料情势又生突变

  那拔士昆心想若被这柄剑刺中,定是必死无疑。于是一逼内火,嗤地一声从脐眼中射将出来。

  脐眼射火非同指弹,既粗而远。你想那杀入中宫的女子如何能避得开,这一条火龙全射到了她的身上。只听得哎哟一声,仰天倒地,不但人已死去,连衣服也着火燃烧起来。

  两侧女子一见大怒,各各顺手一掌击上柄尾,两剑即刻从后肩穿出。

  那阐布乌师罗一直在场边观战,他虽与拔士昆素昧平生,这次有救命之恩,自然甚为关切,一见如此,赶忙上前救援。但这兔起鹘落的形势只在瞬间,待他跃到场中,老国师已经摔倒在地上。他一腿跪地,正欲去探拔士昆鼻息,不料又跃出两个红衣汉子,想是国师的部下或弟子,其中一个人到掌到,一声“闪开”,将阐布乌师罗推开,两人抬起国师,飞步离去。 .

  转眼间那被“拙火定”烧死的女子已变成了一段黑炭,让人惨不忍睹。常天庆言道:“徐大哥,这两件重宝,不得也罢!”

  徐信本来豪气冲天,心想有常天庆相助,总能夺点什么。一看场中惨景,信心也已动摇。本来最积极的周宛萍此刻的也已花容失色,大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两人听得常天庆如此说,便顺水推舟道:“兄弟,就听你的。”

  其时,场上发生了争执,一方有数名红衣汉子和阐布乌师罗,另一方是寡妇谷女子。因为自阐布乌师罗兴起以一敌三的比法后,情形便复杂了。双方争论的是这一场。寡妇谷人坚持这一场是她们全胜,若是照她们说法,则已胜三局,无须再比。但红衣汉子和阐布则坚持在这场比赛中,拔士昆未死而寡妇谷死了一人,一场三局中起码可以算胜了一局,因而五场三胜之比,目前只算得一比二,还要再赛两场方见输赢。并且,下两场比试寡妇谷每场只许出一人,以一敌一,寡妇谷胜数定是极少的了。

  毕元真道长见双方争执不休,甚至要兵刃相向,连忙站起来说道:“肃静!肃静!今日天色已晚,各位且回旅店将息。此事由我等今晚裁定,明日再公布胜负。”

  听了毕道长这等话,双方只得不吵,各自愤愤不乎,随场散去。寡妇谷的人虽说暂时获胜,也是愁云惨雾,只见两三女子拿一匹白布,将这段焦木炭似的尸体裹卷了,抬到河沿上去埋葬了事。

  常天庆与徐信、周宛萍诸人吃罢了晚饭,返回旅店,闲话了一阵以后,他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大嫂,小弟还要出去一会,可能回来稍晚,二位不必等候。”

  徐信看了他一眼:“兄弟,你我不是外人,你若出去办事,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尽管说一声。”

  “不必,此事小弟一人即可,用不着麻烦大哥大嫂了。”

  说罢,一拱手,走了出去。

  天色尚早,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尤其在西域,日落更晚。街道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街巷中人家都还躲在家中吃饭、纳凉,故而街面上行人并不多。

  中国古时吃饭,一日仅两餐。早饭在辰时吃,已到日出后的七八点钟了,因此辰时又称食时。晚饭在下午三四点钟吃,在十二时辰中为申时,因此申时又称哺时。到了汉代,有许多地方仍是保留了吃两顿饭的习惯。中土地带,酉时方是日落,西域地带,则要到戌时。

  常天庆口问路径,来到一所大院门前,这是一座没落了的王公府第。车师国的房屋建筑,虽没有中原气派,但像车师、鄯善(即搂兰)诸国,靠汉国略近,也便得风气之先,比较远诸国来得考究。

  院门口有两个守卫,一个挎刀,一个执枪。常天庆一抱拳道:“请二位通报一下,常天庆求见毕元真毕道长和连云飞大侠。”

  “掌教和寨主有谕,此刻来人一律不见。”

  “小生真有要事,务必要在此刻求见。”

  “嗬,看样子你不是来见人,是来搅局的吧?”那挎刀汉子似乎更蛮横一些。

  “错了,小生实是求见。”常天庆口气略硬,态度不卑不亢。

  “滚!说不见就不见!”

  这挎刀汉子“滚”字刚出口,常天庆踏一步上前,出手如电,已抓住对方手腕,一记“顺手牵羊”,将对方摔出丈远,趴在了街中间。

  “反了,反了!你敢到这里来闹事!”

  那执枪汉子挺着长枪便刺,总是他枪不灵便,待他一枪刺出,常天庆已从大门射入院内。这还是他心存仁慈,不愿为甚,不然,这执枪汉子怕也是同样遭遇。

  执枪汉子随后追入,喊道:“拦住他,拦住他!这人是来闹事的!”

  院内二道门的两条汉子,闻声各拿兵器,挡在了他的前面。

  常天庆依然先礼后兵,朗声说道:“在下实是有要事求见两位大会主持人,并非闹事。”

  话音未落,执枪汉子身手极为快当,已将长枪朝他背后扎来。

  常天庆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他从容不迫,待到那汉子枪尖快触及衣袍,倏地旋身,只用两指捏住枪头,向前一带。那汉子冲刺很猛,收煞不住,被他一带,人往前冲,长枪竟向拦在前面的一个汉子扎去。

  那汉子连忙闪避,说了声:“阁下果然好身手。”手中已多了一柄五指爪勾,向常天庆这边招呼上来。

  另一个汉子身穿道袍,此时也挺剑跃上。

  常天庆并不想动武,一边闪躲,一边中气喷发,高声喊道:“常某不想动武,若是尔等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气了!”他的意思是想把话音传入后堂,令毕道长和连云飞早些现身。

  使爪勾的汉子口内说道:“不客气又待如何?你过了我们这一关,自然放你进去。”

  常天庆避了十余招,他少年心性,动了真怒,心想:不给你们点厉害看看,你们定是不会罢手的了。

  心念一动,手中拳掌变守为攻。他以爪对爪,一记“虎扑式”,连环鹰爪一起,第三爪已抓住使爪汉子肩头。这一抓抓的正是那汉子的右肩,汉子手臂酥软,五指铁爪已拿捏不住。常天庆另一手抢过铁爪,以爪柄当剑,反身一记“斜风飘雨”,正好击在那道士的剑上,铛地一声,那道士长剑落地。他身势不停,又用铁爪当作短枪,一抖手,挽出数朵枪花,向使枪的汉子面门上招呼。使枪的汉子连忙后退,不知是心慌太甚还是脚底被绊,一跤子跌了出去。

  “阁下好身手,三招之内击败我崆峒、昆仑三个弟子。当今之世,我连某还少见,请报上姓名来。”

  常天庆身手既停,便看见厅门口已站着十余个人,说话的便是虬髯满面的连云飞。

  这十余人他虽叫不上名来,倒是都在比武场台上见过,在穿道袍一群中,其中一个便是毕元真。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常天庆连败四个门卫,显然是给崆峒、昆仑两派丢了脸,所以厅门口的人,大都脸色不好,尤其是这个连云飞,更是面如铁板,双目冷电直射。

  常天庆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这情景自然吓不住他。于是,他将五指铁爪往地上一放,若无其事地向众人一揖身,语调铿锵,声音清朗地言道:“小生姓常,名天庆,见过各位前辈、掌门。”

  虽说是个年轻人,但看他这身衣着打扮,一脸的刚毅英气,风采更胜那匈奴武士阐布乌师罗,厅门口众人倒也不敢小觑了他。

  连云飞冷眼看了他一会,哼声说道:“阁下一进院子,就连伤我四位守卫,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吧!你如果来搅局闹事的,连某就可接下,如果不是有为而来,也请对方才的事作个交待!”

  常天庆哈哈一笑,说道:“连大侠,我看你说话太不上路了!”

  “什么?我说话不上路?”本来睁大了的眼睛睁得更大,那里面不仅有冷光,还有一丝怒火了。

  “是啊!”常天庆毫不怯阵,侃侃而谈:“第一,连大侠的‘伤’字用得不妥,请连大侠及诸位验一下你们手下,是皮伤、肉伤、骨伤还是内伤?倘若有一样伤,常某用自己的身子偿还就是。方才我诚心诚意求见各位前辈、掌门,你手下不但出言不逊,还先用兵器向我身上招呼,小生出于自卫,有何不可?进院以后,又如此对待,我叫他们住手,还一连让了十招,可算礼尽于此。难道你连大侠如此难见,非要身挨刀伤,或掉了脑袋,方能见你一面?”

  常天庆自知不能触犯众怒,故而渐渐把对手缩小到连云飞一人身上。只是他拳脚上忍让了,言词上却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这也是他父亲权势和他作幕僚所养成,加上年轻气盛,便成如此。须知舌剑唇枪也能伤人,他可是始料不及了。

  “其二,你方才说我无论好心歹意,你都要以武力作出交待,岂非连敌人加朋友一齐拒于门外了?身为一寨之主抑或一派掌门,原需要豁达心胸,广开言路,原需要扩充人马,扬威立业;倘若连对方的来路、心意都闹不清楚,就先生敌意,岂是立功、立业人的处世之道?小生言尽于此,未知连大侠以为然否?”

  江湖人士,大都祖豪汉子,说不出子丑寅卯,一言不合,拔刀相见,从没有那么多说道。那料眼前这个年青人,言词如此锋利,立论如此精到,别说一个连云飞,就是三个四个,也论不过他。不仅连云飞,便是厅前众人,都估不透他是什么人了。

  如果说是江湖人,怕少有这样能辩善言之才;如果说他是官家读书子弟,又何来如此高的武功?

  众人一时难以置词,连云飞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红,有些挂不住。

  还是毕元真总算经验老到,连忙解围。

  “这位弟台好口才,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了。方才实是在商讨比武事宜,怕人打扰,才叫门卫谢客的。既然弟台有要事相告,还请里面去说。”

  常天庆岂有不识趣的,连忙又一揖:“实不知诸位正在会商,还清连大侠和众位前辈、掌门海涵。”

  “好说,好说。”连云飞到此,也只得就此下台阶。

  一行人步入大厅,分次就坐。常天庆一再谦让,坐了一个侧位。

  “请问常老弟是何师承、门派?在哪方得意?”毕道长客气地问道。

  “禀告掌教,在下幼年时曾得一位叫‘无名子’的隐士传授内功心法,不过此人从不涉足江湖,所以不为人所识。他只传内功,未授武术招式。所以严格说来,在下既无师承,也无门派。”

  “但不知老弟一身武艺为谁所授?”

  “好叫掌教得知,从未有人授过我什么武艺。”

  众人自也看出,刚才厅门外交手,这个常天庆用“鹰爪”对付五指铁爪,用剑术对付昆仑剑法,又用枪术对付使枪的汉子。三招用了三个不同的手法,确无师承可寻。

  但毕道长不信。

  “老弟方才那招‘斜风飘雨”是我昆仑派‘九转旋玑剑法’中的一招,难道不是嘛?”

  “似是而非而已。”常天庆说:“此点须得向掌教说明一下。江湖上最讨厌外人偷师学艺或窃取别派别帮武术为己有,也不齿于偷看别派练功,却并不禁止双方打斗、比武时有人旁观。在下曾看见昆仑派一位道长与别人决斗,从中学了几招,又如今天在下看到寡妇谷诸位夫人使‘追风剑法”便觉得其中的‘青萍之末’、‘独自飘零’、‘杆静梢动’较好,便已学到了手,只不过功力未逮,学而未像罢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须知武学一道,历来是师传弟子,一代接一代。外人尽管看上十遍、二十遍,也顶多看懂些毛皮,难登堂奥。且自己有自己的秘诀,要化而为己所用,实在是难上加难。当今武林,再聪明的高手也决不能将别派武功看一遍就能学到手。如此说来,眼前这个青年人,若不是顶尖聪明的武学奇才,便是个说谎诡辩的江湖骗子。

  除了常天庆确是顶尖聪明的武学奇才外,他还有一点是在座之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各派武术,不但有极严格的城防,更有极深的门户之见,相互轻视,相互排斥。同时,内功心法,器械套路均不相同,故而若兼学两派三派功夫,就是让你学,闹不好也会相互冲突,甚至走火入魔。常天庆的师父“无名子”,是个类似教孙子兵法的“鬼谷子”一样的世外高人,他传授给常天庆的内功名为“无相神功”。“无名子”对他言道:“我这种内功心法不同于任何门派的心法,它不排斥任何正邪诸式内功心法。你知道万源归流一说吗?大河小溪全流向大海,别派心法只是小小的支流,而‘无相神功’则是能兼容并蓄的大海。”当时常天庆还只七岁,说道:“你叫我一点刀法枪法吧,将来可以上马打仗什么刀枪、棍棒、拳脚,我是一点也不教的。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将来可以到江湖上去学,倘若我现在教了你,成型了,将来就万难变更。好在这‘无相神功”不但不拒绝任何内功,也不抵制任何套路招式。你取各派精华,自成招式。那样,‘无相神功’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你学成的套路招式,便可叫做‘万相神功’了。记住,今后要多看多历练,哪门哪派的功夫都可以偷学。”这“无名子”从他七岁教到他十岁,教的全是内功,十八般兵器和拳脚果然一招未教。十岁的一天,“无名子”飘然而去,难觅踪迹。小天庆当时还内心埋怨,现在看来,他要大大地感谢这位世外高人了。

  在座众人,一不知他的底细,二也从没有听过“无名子”这人的名头,一些人似信非信,另一些人直以为他是在吹大牛。

  “请问小老弟。”毕元真继续发问:“本教‘九转旋玑剑法’既为老弟学了几招,试问与其他别派剑法孰短孰长,优劣如何?”

  要知毕元真作为一教之长,一直受本教熏陶,视本教剑法为拱璧。他不相信真会被别人一看就学了去,即便学了去,也难得精奥。但既被人学去,心下更为不甘,故而发问,想看看对方究竟摸到了多少底蕴。

  “老掌教,请恕在下一次,昆仑剑法,在下不敢置评。”

  “为何不敢置评?”

  “你想,有掌教在此,何敢班门弄斧?有外人在此,何敢点破贵教玉瑕?”

  话是这么说,毕竟常天庆傲气了一点。这话在毕道长听来实有些刺耳。毕元真想的是:哼,老朽还怕你在别人面前议论短长?多半是你只有口舌之利,而无真才实学,说什么勘破本教剑法之秘,瞎吹一气而已!他心作如是想,嘴里便说道:“无妨,诚如小老弟方才说,作为一派掌教,为使本教剑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须听一听外界评论的,本掌教还是有肚量听听小老弟置喙的。”

  他用的是置喙而不是置评,这轻蔑的口气逼得常天庆非说不可了。常天庆本来就想多嘴,有这话也是求之不得。

  “那就恕在下直言了。那还是两年前,我看见贵教一位中年道长与三个对手在衡山论剑。这九九八十一招只是看了一遍,后来便有事匆匆离去了。”

  毕元真想道:那是谁呢?要说这等年岁,该是我或汤、刘二道长的弟子了。他们如今已可开门收徒,功力都非泛泛,按说可以代表昆仑风范了。

  “九转剑法,果然博大精深,除了那位道长火候只到八、九成,因而还未将剑法发挥到极至以外,简直难以找到瑕疵。”

  有谁不愿意听到赞扬话,果然毕元真和几位道长都面有得色。

  “不过,当在下看到他脚下所踩步法以后,终于发觉还有不足之处了。”

  “不足处在哪里?”问话的是另一位道长,年纪与毕元真相仿佛,只是面色略显阴鸷。

  “请教道长名讳。”

  “老朽姓刘。”

  “唔,原来是西昆仑刘元斌刘道长,失敬失敬!”

  “你说本教九转剑法的步伐有何不足之处?”

  “我想刘道长定知这‘九转旋玑’的本意了。九转乃是一转九招,九九共八十一招。九转实是九宫,九宫又与天干十数和奇门遁甲有关。”

  昆仑派授徒,只教如何走步,如何出招而已,至于九转到底是什么,除了毕元真外,连刘元斌还闹不大清楚,听常天庆娓娓道来,他竟张开嘴忘了合拢。

  “按说,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数字,岂非十转为妥?世上事就是这等奇妙,古人将乙以下九位数称之为九宫,却把首位之甲,看成极其贵重之物,它代表内蕴,代表奥秘。在武术一道中,它也可以代表秘招与杀着。但甲是何等珍贵,它无处不在又处处难觅,深含于九宫之内,因此才叫作遁甲。这意思即说它遁于九宫而要人们去发现。了解于此,便可评论九转剑法了。九转剑法中,应当藏有九甲,也就是置敌手于死地的九种杀着。在下观‘九转旋玑剑法’,在八十一招中,有时是步伐稍为奇妙而剑招平平,有时是剑招狠险却脚步寻常,以致这八十一招都无大起大落的气势。在下观之,遁甲一招,必须脚步奥妙,剑招独到,唯有这两者配合,方使那遁甲处突出奇兵,令对方难以防范。”

  刘元斌还似懵懂,那毕元真毕竟是一派掌门,还是识货的。听此一论,立即站起身来,一拱手道:“是极,是极!听小老弟一论评,果然切中要害,毕某得益匪浅!”

  旁的人并不大懂“九转旋玑剑法”,一见毕元真叫好,自然不会有错,都一齐另眼相看起来。那连云飞虽还有“这小子总不过是一个耍嘴皮子的”想法,但此刻也不得不对常天庆多了个心眼。

  “是谁在胡言乱语,敢评点本教剑法?”

  声音嗷哑,颇具威严,随着这声音,从后厅踱出一个人来。

  这人也身着一身青色道袍,发插玉簪,但看那满头白发,脸褶铍,比那毕元真、刘元斌诸人都老。常天庆见这老人目有电光,两边太阳穴鼓起老高,猜测其功力必然高绝。不过这老道发鬓零乱,袍带油腻,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想江湖异士,常是如此,不以为怪。不过听他斥责他方才言论为“胡言乱语”,心里已有气,只是不知此人来路,只得缄口不言。

  此人一出,毕元真、刘元斌,还有二位年长道长(常天庆估计是东昆仑汤元禄)都一齐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参了一礼:“参见师叔!”

  “罢了罢了!”这人一挥手,自个儿先大咧咧坐了下来。随着昆仑派道人的起立,连云飞诸人也都起身示礼。但常天庆不理那一套,仍然安然就坐,恍若未见。

  这老道既是毕元真诸人的师叔,辈分之高,自是不必说的。他是受人尊敬惯了的,一见常天庆不向他行礼,更加地不快。他一落座,便又将常天庆看了一遍。

  “小子吔,你吃了几碗干饭,竟胆敢评论本教高深的剑法?”

  常天庆以眼还眼,直视了老道长片刻,连礼也不行,直通通地说道:“请问道长尊姓大名?”

  “老夫是毕掌教的师叔,难道你没有耳朵,听不见吗?”

  常天庆立即抓住对方破绽,乘隙而攻。

  “道长,师叔并非姓名,如果你当作一种姓名,那我自然便能叫你一声师叔了。可是这一来,你所说的小子便同毕道长、汤道长、刘道长拉成了平辈,说实话,我不敢有此殊荣。”

  好锋利的口锋!一上来就要落败,这昆仑掌教的师叔岂不也太不堪一击了?

  “这师叔是你叫的吗?小子吔,你既然问我的名讳,难道我不能问你的姓名?说,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常天庆微微一笑:“道长,你刚才说我胡言乱语,定已在后厅听到在下的谈话了。我的姓名已在那时说出,谅你也偷听了去。而我实实在在不知道长名讳,故而问了一声尊姓大名。道长如若真心要同在下谈话,只要有平等相待之心,在下乐意奉陪。至于姓名,那不过是个符号,并不表示尊卑贵贱,所以知与不知毫无关系。”

  “放肆!”这老道长一拍椅子的扶手,扶手立时碎成数块:“你竟不知天高地厚,目无尊长,出口伤人!”

  原来此人是昆仑派硕果仅存的一位“开”字派老人,姓缪,叫缪开堂,年已八十多岁,脾气暴躁,心眼又小,且愈老而愈盛。他哪里受过如此窝褰,立时大喊:“来啊,替我把这小子拿下!”

  在场人中,有的认为常天庆咎由自取,有的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袖手旁观。唯独毕元真与汤元禄两位倒有爱惜之心,连连摇手道:“师叔,还是,还是······”

  他俩原意叫师叔消消气,不可鲁莽,但话未出口,两个昆仑派的年轻道士已从缪开堂身后绕了出来,向常天庆扑去。

  缪开堂叫他们拿下,而非杀死,所以这两名年轻弟子自不便用剑。但他们下手却没有轻饶的意思,一上来就下狠手,想一人捉住一只手腕,将常天庆反拧过去。

  常天庆暗哼一声,也不起来回避,见两人两手伸出,抵近身畔,蓦然双手一撑椅子扶手,两脚如电闪般踢起,便听得“咔咔”两声,继而又是“哎哟”“哎哟”两下,众人看时,常天庆还坐那里,这两个昆仑弟子的手腕已被踢断。

  这还了得!不但缪开堂脸上挂不住了,连毕元真等也甚是尴尬。

  “好小子,你竟敢无故伤人,元禄、元斌,你俩对付这小子,死活不论!”

  常天庆也动了真火,霍地立起,大声道:“慢来,慢来!听在下再说两句。”

  汤元禄与刘元斌毕竟是大有身分的人,要他们两人同时向小辈出手,自是犹豫。这下给常天庆赢得了时间。

  常天庆有一条原则,不管自己打胜了还是失败,嘴头子上绝对不输。也许他成也由此,误也由此,只得将来再看了。

  “西域武林前辈,半数于此,天庆只得再辩解几句。刚才这两位使的是极霸道的小擒拿手,若是我没有一点功夫,而被他们拿实,不是手腕捏碎,便是胳臂拧断。在下出于自卫,踢断了他们手腕,也是半斤八两奉还,说不得是无故伤人。现在,让刘道长、汤道长这样高身分的前辈来对付区区在下,在下便觉得当不起了。但我想这位‘师叔’立意要此,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倒不如‘师叔’亲自上阵,让在下见识几招!”

  他话语一出,刘元斌、汤元禄自然不便出场了。但旁人昕来,他胆敢向缪开堂叫阵,岂不是灯蛾扑火?

  哪知这正是常天庆胆大机智之处。

  缪开堂瞪大了眼珠:“嗬,小子,你真是连小命都不要了?”

  常天庆淡然一笑,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

  “是啊,我说过,西域武林前辈半数于此,在这样场合下,谁不想扬名立万?按照年岁,你我相差大约四辈,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挑战,在下岂不荣幸之至!倘若我在你之下能走十招,在座前辈定会大感惊奇。倘若五十招一百招不败,数天以后全西域乃至匈奴、中原就都会谈论在下。要是在下被你一掌打死,增加不了你多少威名,因为在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一旦我把‘师叔’打倒,哈哈,那在下的身价便涨了千倍万倍了。人生在世,哪有如此一步登天的良机。请,在下奉陪了!”

  他果真捋起衣袖,跃跃欲试。

  这下可把缪开堂将在那里了。

  和这么一个小辈比武,的确胜之不武。可一旦打成平局甚或失败,那不仅他一世威名付于流水,整个昆仑派怕是从此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这一点,缪开堂是能够掂量出来的。

  人常常为盛名所累,名气越大,所背包袱越重。缪开堂此刻正是如此。

  况且,这个常天庆虽然年纪轻轻,一招之下伤了两名昆仑弟子,身手怕是不凡,武功深浅实在摸不到底。事情不怕万,只怕万一,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缪开堂不敢冒险一试。

  常天庆自然也不是真想同缪开堂一决高低,因为真要打起来,他十之八九要落败,闹不好小命也丢了,大是不值,所以他也并不想冒险。他觉得只要有这些话压得缪开堂不敢出场,他便胜了。

  缪开堂老脸由红变紫,他一手按住未被击坏的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被人逼到这份上,他已无路可走。

  毕元真顾虑甚多,见眼下一触即发,连忙一拉师叔的道袍:“师叔,谨慎!”

  “唔,你说如何?”

  “这位小老弟是为其他事而来的,他也确不想为难我们昆仑派,我想听听他把话说完,再作定夺。”

  这就给双方一个下台的台阶。

  “那好,让这小子把屁放完!”缪开堂先坐了下来。

  常天庆哈哈一笑:“本来在下出于维护武林和平的好心,确有许多话想奉告各位掌门、前辈。但在下素来吃软不吃硬,在这种鸿门宴上,天庆一句话也没得说的了。抱歉,在下告辞!”

  他一圈身向厅内诸人揖了一礼,面带笑意,步履从容地走出厅去。

  毕元真道长叫了两声:“天庆老弟,天庆老弟,有话尽管说!”

  其他人谁也没有吭声,眼看着他大步走出,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唯有缪开堂似乎失了面子,用他那嘶哑的嗓门干喊道:“让他去!让他去!下次碰上这小子,再收拾他!”

  但不知这几句话常天庆是否听到,好在他多半是说给厅内诸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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