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子风招着手向前方喊道：“布朗大主教，再见。您就等候着我的佳音吧！”

　　第三集

　　蓟州城里县衙门的大堂上，一名黑不溜啾、胖头胖脑的知县正在审讯着商洪光。

　　“你说你没参与群殴，那为什么一剑封喉、置王子云于死地的那枚燕子镖会在你的手里呢？啊？！”话音一落，知县便拍响了惊堂木。

　　“燕子镖那东西是我在现场捡的，日后我要还给他。”商洪光在为自己辩解着。

　　“他是谁？”知县逼问道。

　　“持镖人。”商洪光简捷地回答着，就是不说出李芬的名字。

　　“嗬，你这个掌门的舵把子还挺负责的哪？”知县的话语中不乏讥讽的味道。

　　“我不是舵把子。”商洪光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知县眼睛盯着条案上的卷宗，“你爹商吉鹏不是蓟州有名的燕子门儿大舵把子吗？”

　　“他死了。”从商洪光的语气中听不出感情的色彩。

　　“他死了不就传给你了，正对吗？”知县按照自己的逻辑推断着。

　　“没传给我。”商洪光的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坚定。

　　“那传给谁了？”知县又逼问了一句。

　　商洪光听到这儿没有马上接茬儿，但是此刻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地闪现出了这样的一幕：父亲商吉鹏作为燕子门“吉字槛”的掌门人，临死前并没有把象征权力的铜扣牛皮腰带和密语本传给自己的儿子商洪光，而是传给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李芬，因为他的字叫“祥甫”，所以现在蓟州燕子门的掌门人就报号“祥字槛”了。

　　“不招是不是？啊？！”这个短粗胖儿的知县看着商洪光不咸不淡的表情，听着商洪光不卑不亢的答话，心里早已经窝着火呢，此刻一看商洪光干脆闭口不答了，顿时被激得火冒三丈，“大刑侍候！”知县将手中的惊堂木朝条案上一拍，他的左右立马上来两个衙役，把商洪光押向了后堂。

　　刘各庄各家各户的烟筒都冒出了炊烟，许家大院的后厨房里更是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许子谦为不让任何人知道李芬躲在了自己的家中，他在晚饭前就向家人造足了自己今天胃口特别好的舆论，并且告诉他们：自己想在客厅里一个人儿慢慢地喝点儿小酒儿。所以他就让厨师把各种炒菜和主食都端到了前屋。

　　许子谦在八仙桌上先慢悠悠地喝了一盅自家的“兴泰德高粱酒”，然后他就把侍候他用膳的丫环打发回后屋吃饭去了。这时，他从干果盘里拿起了三颗栗子，悄悄地走到了客厅西北角的方向，然后一颗一颗地将那栗子先后扔到了最犄角的那块天花板上。不一会儿，那块天花板便被挪动开了，从里边露出了李芬的脸庞，“哎呀我的大爷呀，您老咋儿才有动静儿啊？把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你小子就是欠饿！”许子谦嘴里嗔怪地数落着李芬，手头却赶紧把一卷麻绳扔了上去，李芬一把将它接住了，抖弄开来把一头放了下来。许子谦迅速地把绳头绑在了一只梢条编的小篮子上，将八仙桌上的饭菜一股脑儿地全放进了小篮子里。

　　李芬悠着劲儿连续几把就将装满饭菜的小篮子拽到了棚顶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进了天花板。许子谦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李芬突然在天棚上冒了一句，“大爷，我这不能光吃不拉呀！——拉屎撒尿可咋儿办呢？”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中了，你先吃吧！我在这儿抽烟喝茶等着你。等你吃好了，给我个知会儿，再把这篮子放下来，我再给你送个屎尿盆子上去。中了吧？”许子谦说完，爷俩对视着一乐，李芬把那块活动的天花板又复原了。

　　晚霞映照着蓟州县城西北方向的公乐亭，这是一个恬静的小山村。村前的池塘里四周长满了芦苇和蒲草，波光潋滟的水面上一簇簇粉红色的荷花开得正艳，天鹅和野鸭成双成对地躲进了水草丛中，一派静谧安详的气氛。可是此刻在村东头的商洪光家中，却是一番鸡飞狗跳墙的景象——几名衙役恨不得掘地三尺，连鸡窝、猪圈都翻腾了个底儿朝天，粮食撒了一地，炕橱中大人、孩子的衣物扔了一炕面——这么翻箱倒柜地搜查就是为了要找到“燕子门”的罪证。

　　商洪光的妻子姬氏搂着一儿一女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躲在炕头的墙角里。

　　“快说！燕子门儿吉字槛儿舵把子的密语本和牛皮腰带藏哪儿了？”为首的一名衙役冲着姬氏吼叫着。

　　“俺们公公在临死之前，就传给下一辈儿的掌门人了……”姬氏声音颤抖地说着。

　　“那不就是你丈夫吗？”

　　“没传给他。”商姬氏说完这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为这事儿孩子他爹还挺憋气的呢……”

　　“那传给谁了？”为首的衙役趁机逼问了一句。

　　商姬氏把嘴闭得紧紧的，没有接茬儿。看来此前商洪光对此事跟妻子有过交待。

　　“说！”为首的衙役冲着她吼了起来，“不说就把你们娘儿仨统统都押到监狱里去！”

　　为首衙役的这一声吓唬还真管用，商姬氏马上哆哆嗦嗦地答话了，“嗯……噢，我说我说！——听说……俺们公公把那两件儿东西都传给……程家庄的李芬了。”

　　从东方升起的朝阳透过绘满宗教场景的彩色玻璃照进了杨津庄的基督教堂之中，李芬的妻子李盛氏正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李庆贞在圣婴盆中接受洗礼，很明显地可以看见他那胖乎乎的右手拇指旁边多长了一个小指头，这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六指儿”。

　　神父王子风站在圣婴盆的一旁，用右手不时地撩起盆中的清水撒向婴儿赤裸的躯干和娇嫩的脸部，口中念念有词地叨咕着，“我的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上帝的一名子民了，我这个上帝的仆人代表主赐给你一个教名，就叫小约翰吧！”

　　李盛氏双手托着小儿子，向王子风鞠躬致谢，“谢谢，谢谢神父大人！”

　　清晨的雾气还弥漫在许家大院的四周，老掌柜许子谦就已经来到了二进院的客厅里，他看了一下四周没有外人在场，便赶紧招呼李芬从天花板上爬了下来，悄悄地钻进了停放在当院的一只写着“贡酒”字样的大木桶中。临钻进去之前，许子谦把一张热腾腾的大饼卷油条的早餐交到了李芬的手中。

　　许子谦叫来了管家，吩咐车老板子把许家最长的那辆马车停在了大院的门口，接着安排两名年青的伙计将二进院中那两只写有“贡酒”字样的四方大木桶抬上了马车的车厢之中。接着，许子谦开始向他们交待起今天的活计来，“你们直奔兴泰德烧锅，我跟吕经理都说好了，从那苹果泥的酒窖里把最陈的高粱酒可着这两个大木桶装满了，然后你们就直接奔北京城，上内务府，道儿上可千万别耽误啊，慈禧老佛爷等着用这酒呢！”

　　“好嘞！您老儿！”车老板的一声答应之后，他们三人几乎同时跳上了车辕，赶车的老把式扬起红缨长鞭“叭——”地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加长的大马车迅速地驶离了许家大院。

　　许家的先人早年围绕着自家的大院种植了一圈高高低低的树木。此时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潜伏了一宿的那帮衙役们，一个个熬得红眼儿巴差的，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加长的马车上拉着写有“贡酒”字样的大木桶，顺着乡间的土道渐渐地远去，也没有想到上前去盘查一番。

　　杨津庄基督教堂的圣母塑像前，李盛氏怀抱着刚刚接受完洗礼的小儿子李庆贞，她弯着腰，躬下身来虔诚地亲吻着圣母玛丽亚的脚趾头。

　　这时王子风从里面端来了一个盘子，里面盛满了一个个圆圆的圣餐饼，他把盘子递到了李盛氏的面前，她轻轻地拿起了一个小圣餐饼，触碰到了小儿子的嘴唇，小庆贞十分敏感地张开了露着粉红色牙床的小嘴，他伸出了舌头，不断地舔舐着圣餐饼……

　　“很好，我们的教民小约翰，他已经品尝到了耶稣圣体的味道……”王子风满脸堆笑，十分得意地说着。

　　这时，李盛氏又为自己抓起了一把圣餐饼，幸福地吃了起来。

　　王子风的嘴角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神情平静地看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藏在山脚下的公乐亭村窝风，雾气浓重得对面都看不清人。村前的水塘中天鹅和野鸭都躲在蒲草丛中不再游动，村中按时报晓的公鸡鸣叫声好象也带上了水音儿。这种天气似乎预示着不好的兆头，昨天晚上被衙役搜查过的商洪光家，他老婆商姬氏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她预感到大祸已经临头，所以半夜就开始收拾箱笼细软，该打包的打包，该贴身儿的都缝在了衣服的里子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不懂事，在炕上睡得呼呼的，她可是整整折腾了一宿。天色刚一放亮儿，她就赶紧烧火做早饭，全家唏哩呼噜地吃完了之后，商姬氏立马带着一双儿女，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逃之夭夭了，商家的宅院里落了个人去屋空。

　　悬浮的浓雾顺着州河的河床飘荡着，好象给青色的河流缠上了一条乳白色的纱巾。李盛氏抱着小儿子庆贞走出了杨津庄基督教堂，顺着州河的岸边走着。开始的时候她的步子迈得很轻盈，小儿子能入教、受洗是她最大的愿望，因为自从她自己加入教会以来，心情开朗了不少，已经不再纠缠在婆媳、夫妻之间的那些琐事之上了。

　　她眼望着在河面上飘浮的晨雾，慢慢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腾云驾雾的感觉了，渐渐地又感到象是过年的时候喝过酒的那种意思了……此时从外观上看她的步履已经有些不稳，神情有些迷糊了。

　　就在李盛氏的身后不远处，王子风迈着四方步儿，在缓缓地跟随着她。

　　李盛氏感到十分地困倦，两个眼睛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仍旧顽强地迈着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走着……终于她再也支持不住，两腿瘫软地倒在了河边的草地上，怀中的小儿子也摔到了旁边的草丛中，孩子被摔得疼了，骤然间发出了“哇哇”的哭叫声。

　　此情此景令一直跟随在李盛氏身后的王子风看了个满眼儿，他的嘴角咧出了一丝狞笑。这时他快速地从后来奔了上来，把摔到草丛中的小庆贞抱了过来，摇晃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他的教名，“噢，噢，小约翰，不哭喽，小约翰，不哭喽……”说来也怪，这孩子刚刚哭出来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呢，他居然就停止了哭声。王子风一边呶着嘴逗着他，“啧，啧，小约翰……”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身子，这孩子还真咧开了小嘴，露出那粉红色的牙床，转而破啼为笑了。王子风得意地乘势大幅度地把孩子悠了起来，“噢，噢，小约翰上天喽……”小庆贞美得还“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子风扭头看了看躺在河岸草地上的李盛氏，他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奸诈的微笑，然后得意地抱着孩子转身向来时的路上快步走去。

　　李芬躲在写有“贡酒”字样的大木桶里被拉进了“兴泰德烧锅”，他趁着车老板子和俩伙计去找吕经理的这个空隙，赶紧就钻出了大木桶，悄悄地溜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之中。这方圆多少丈的大酒窖里，四壁和地面都抹着苹果泥——就是把上千斤的苹果粉碎之后，掺到从州河里挖出来的河泥里，搅拌均匀之后一层层地抹到了酒窖的四壁和地面之上，然后把一个个装满烧酒的橡木桶摆放在这里，窖藏起码三年之后才能出售，所以“兴泰德高梁酒”不但享誉华北，连满洲也是它的销售天下。

　　早晨钻进大木桶之前许子谦递给李芬的那一张大饼两根油条，里面还卷着好几大块猪头肉呢，所以他吃下之后还挺扛时候，一直熬到傍晚时分再也没有进食，他并没觉得太饿。李芬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才能钻到外地来拉烧酒的马车上去，这样就可以躲过官府的追捕了。

　　在天津市区海河西岸的英国租界内，矗立着一幢别墅式的小洋楼，明亮的电灯已经把夜晚的房间内照得通亮。此时的郭连生已经换上了西式的睡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正在接受他大舅的训斥。

　　“你说你从小生长在殷实之家，不愁吃不缺穿儿的，为嘛就跟那些个刁民混混儿搅和到一起去了呢？舞刀弄枪的，放着学不好好儿上，书不好好儿念，还闹了个被官府通缉……”说到这儿，他大舅随手一指窗外亮着路灯的大马路，紧接着又上前几步撩开窗帘指着街头墙面上贴着的布告。

　　“那就跑呗！”郭连生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在外头躲几年就没事儿了！”

　　“躲？你往哪儿躲呀？国内你是呆不了啦！”大舅觉得表达的意思还不够强烈，马上加重语气叮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你跑到哪儿也是大清的江山！”

　　郭连生毕竟才十几岁，一个中学生的年纪，立马就被大舅的气势给镇住了，“那……那我可咋儿办哪？”

　　“咋儿办？咋儿办不也得办吗？——大清国呆不了上外国呗！”大舅说着拿出了一迭文书，“我已经托日本国驻天津的总领事把你去那儿留学的手续都办好了。”看来他大舅是故意卖了个关子。

　　“哎呀，那可太谢谢大舅了！”郭连生马上解开了紧锁的眉头，咧着大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