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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李三》 作者:石磅

第22章

  可以说是被父亲撵回京城“五王爷府”的许莲叶,仍旧是衣食无忧地苦熬着日子,百无聊赖之中她把从小爱唱“莲花落”、“蹦蹦戏”的本事用到学唱京戏上来了。五王爷专门为她从京城有名的“四喜班”里请来了唱青衣的师傅教她,人家这位青衣师傅以为王爷的侧福晋学这东西也就是玩玩儿票儿,在丈夫跟前给添点儿热闹、乐呵。于是就为她选了几齣儿喜剧来学,可是没想到许莲叶这位八福晋坚决不肯学这个,非得要师傅教她几齣儿悲剧不可。这倒是令那位唱了一辈子青衣的师傅感到十分意外。但是,“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啊,福晋说要学悲剧,那就来悲的吧!

  这一天,青衣师傅教了许莲叶京剧《武家坡》中王宝钏的一个唱段——

  “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

  为你不把相府进,妻为你寒窑受苦情。

  既是儿夫他将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许莲叶跟师傅学习得非常认真,反复推敲地品味着每一个吐字归音,字斟句酌地琢磨着每一段唱词曲调,不厌其烦地拿捏着每一句声腔板眼……

  关凤芹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啊!——没有让蜂毒蜇死,倒落了个被叶穆格格端汤喂药地照顾了半个月。随着关凤芹病情的好转,她们姐俩语言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多了起来,这种环境下两个女人还能说什么呀?话题肯定是只有一个:对李芬的追求。而这次“美人儿救英雄”的情戏没演好,倒是让包特格这个主演美美地看了一场武林高手的绝活表演:剪指杀蜂。这场活剧的演出,让包特格这个“美人儿”更是一门心思地要把这个“英雄”追到手了。

  关凤芹听完了包特格的表白之后,立马戗了她一句,“我说妹子呀,姐真弄不明白了——远处儿咱不说,就在你爹管辖的地面儿上,得有多少好小伙子想娶你这个格格呀?你可倒好,死乞白赖地追求这么一个有家有口的老爷们儿,是不是就觉得他漂亮啊?”

  “还真不是。姐,你猜错了。”包特格非常认真地给关凤芹解释起来,“你是没看见哪,那天他在松花江上救骆五十五那孩子的时候,那是多惊心动魄呀!真是个男子汉、大英雄啊!哎,就说这回咱们设计的‘美人儿救英雄’吧,那成群的野蜂子涌上来了,可以说是‘大难临头’了吧?那些个打牲丁、淘金汉都吓跑了,你那就更是吓破了胆啦,你再看人家——脚步纹丝儿没动,抡圆了两只胳膊,‘咔嚓咔嚓’十个手指头就剪开来了……本来是咱们的舞台,结果让人家演了一齣儿好戏!——这手掌还带着伤哪,要利手利脚儿的还指不定啥样儿呢!”包特格好象还沉浸在这两齣活剧的剧情之中呢,说到这儿她突然话锋一转,评论起自己本民族的男人们来了,“如今我们满人也好,锡伯人也罢,那些个男人哪儿还有这样儿的了?不是提笼、架鸟、捧戏子,就是抽大烟、逛妓院……大清的江山这才坐了几辈子人儿啊?——八旗子弟就都变成这些个秧子货了!”她撇着嘴说着,满脸表露着对此种男人的不屑。

  “噢,我明白了,”关凤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咱们叶穆格格是既喜欢漂亮的,又得是个真爷们儿,对吧?”

  “嗯。”包特格抿着嘴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所以你就‘老鸹鵮牛屄——认准这一门儿了。’”关凤芹随口放了一句粗话,“你不就想把俺们芬三爷弄到手儿吗?这容易呀!”

  “你可别在这儿吹了!——容易啥呀?你教我的招儿,我也都使尽了,他就是不动心哪!”

  “你都没好好儿想想——许莲叶儿为啥儿让他那么动心哪?除了打小儿那点儿情儿,还不就因为俩人儿有换命之交吗?你也来个美人儿救英雄啊!”

  “你还会出点儿别的主意不?又是这个老话儿——上回那次‘美人儿救英雄’成了美人儿救美人儿,还差点儿要了你的命。这回还怎么美人儿救英雄啊?”

  “啧……咝,这个……”关凤芹嘬了一下牙花子,似乎有难言之隐,她把后半截的话咽了回去。

  “有啥你就说呗!还吞吞吐吐地干啥呀?”

  “就冲着咱们俩姐妹儿一场,这回我可就得给你出个损招儿了……”

  “你不是为了我好吗?咱们不是好姐妹儿吗?那你就出招儿吧!”

  “嗯……”关凤芹显得还是有些犹豫,但是她一看包特格那渴望的眼神儿,便鼓起勇气说了下去,“芬三爷他不是个朝廷通缉的命犯吗?你给这儿的官府报案哪,让他们来抓他,然后你再在中途把他给劫下来——这不就是‘美人儿救英雄’了吗?他的命都是你二次给他的,但凡有点儿良心的男人,他能不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吗?”

  “呣,呣……”包特格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郑重地点着头,“按说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啊……”看来关凤芹的这个主意彻底地把她给说服了。

  “你就擎等着生一窝漂亮的闺女、小子吧,他不能让你这肚子闲着的!——就他那个扫帚眉的媳妇,他还做(Zou)了俩儿子呢!就你这么漂亮的格格,他搂起来那还能有个够儿啊?”关凤芹说着说着就把手伸到包特格的小腹上抚摸起来,“哎,到时候你这匹骒马要让他骑得受不了啦,可别找我呀!”她的嘴角上现出了一丝邪性的笑容。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包特格羞红着脸给了她一巴掌,“又把你那窑子娘们儿的一套喀儿拿出来了……”

  八福晋许莲叶跟青衣师傅学唱京戏的技艺大有长进,虽说还没达到跟着戏班子“票儿戏”的程度,可是茶余饭后在自家的王府大厅里,穿着戏装给五王爷和众福晋们助兴演唱那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这一天的晚饭之后,许莲叶就在家人们的面前演唱起了京戏《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唱段:

  “……………………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

  五王爷用右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敲打着声腔的板眼,一时间高兴得都忘记了喝茶。旁边坐着的那几位福晋们也带着各自的男孩、女孩在观看着,他们全都随着五王爷的情绪,不时地发出叫好的声音。

  包特格认准了关凤芹给她出的那个主意之后,这一天早晨她骑着自己的那匹白马跑了百八十里地,从乌拉街一直蹽到了设在船厂的吉林将军府,举报了被朝廷通缉的人命案犯李芬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回到家中她也没闲着,积极地准备着从乌拉街到北京这将近三千里地的吃的、穿的。除了她自己的这匹白马之外,又预备了一匹黄膘马,这两匹好马她都不再用家中的马夫来喂了,而是自己起五更、爬半夜地用上等好马料豆饼来喂养,一律不再添加谷草等粗饲料。包特格又添置了两件轻巧的羊羔皮大氅,从民间购买了“迷魂药”,还有一根结实的麻绳,最后请铁匠炉的师傅给她打制了一把锋利的钢刀。闲暇之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屋里,两手托着腮帮子在细想着还有哪些遗漏的事项……此时,包特格决不再与关凤芹谈论、商议此事,生怕她那没有把门儿的嘴巴走漏了风声。

  这一天的早晨,叶穆.舒鲁总管刚刚坐到打牲乌拉衙门正厅办公条案的前面,准备起草一份向大清朝廷为打牲丁李芬请功的文书。不大一会儿功夫,衙役来报:吉林将军府的几名捕快,骑着官马已经来到了打牲乌拉衙门的门口。他一听这个来头,也只好大声喊了一句:“有请!”

  几名捕快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为首的一名向老总管叶穆.舒鲁出示了官方文书:立即捉拿朝廷通缉之命犯蓟州人士李芬。这一纸命令确实搞得正在为打牲丁李芬起草请功文书的叶穆.舒鲁有些措手不及,为首的那名捕快真还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条案上总管大人刚写了个开头的那份文书,这也让叶穆.舒鲁感到很没面子。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李芬冒死救助幼童之事在我乌拉街地界,可以说是妇孺皆知,本衙门正在向朝廷为他请功,可否将功抵过呀?”

  为首的那名捕快立即板着面孔回答道:“本人只是奉命行事,不问其他。”

  “啊啊啊,您说的也是这么个理儿。”老总管马上婉转地改变了自己的口风,“那这么说吧,他为了救孩子手掌毕竟是骨折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五’,这一百五十天那就是五个月,小半年儿哪,眼下打牲丁缺人手儿,他是带着伤干活儿呢,咱总不能让他带着伤手给押进京去吧?这对于朝廷也是脸面无光啊!”

  为首的那名捕快倒也痛快,他点了点头,默认了叶穆.舒鲁说出的这番道理。“那就这样儿吧!——咱们变通一下:人我还是带走,带回吉林将军府;但是您这儿可以跟去一名医丁给他继续治疗骨伤。这样儿总该行了吧?”

  “哎,行了行了,这样儿太好了!”叶穆.舒鲁赶紧双手抱拳施礼,“谢谢您的通融啊!”

  举办自家的“堂会”也算是八福晋许莲叶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消愁解闷的途径吧,可是每到曲终人散之时,她看到“观众”们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她们自己的房间去了,心中总是难免要生出几分羡慕与嫉妒来。当许莲叶回到自己冷清的房间之后,听觉就会变得十分灵敏——“踢哩嗒啦”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那就是五王爷要来了。她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躯体便开始发生习惯性的颤抖和抽搐,好象一只已经被绑缚在祭坛上的牲灵,随时准备接受蹂躏或者宰杀……许莲叶此时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她既害怕五王爷给她“上刑”,但是又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让她享受到床笫之欢、留下个一儿半女——她既害怕他来,又期待他来;她既恐惧孤影青灯,又讨厌外人打扰……

  此时的许莲叶半倚在被垛上,床铺上摆放着两件她从刘各庄许家大院拿来的留有“念想儿”的物品:一件是当初在自己的娘家李芬认她为干妈时用过的那条剪了一剪刀的“钻裆裤”,还有一件就是被李芬咬掉一个扣襻儿的“吮乳衫”。许莲叶久久地凝神欣赏着这一套衣裤,然后不由自主地逐件捧了起来,将它们轻轻地贴在了自己潮红发烧的脸颊之上。

  十冬腊月的满洲大地已经进入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长白山区的沟沟岔岔、山山岭岭都穿上了银色的绒装,松花江日夜奔腾的江流也失去了喧嚣,靠近江边的“鳇鱼圈”早已盖上了透明的冰层,打牲丁居住的木刻楞房子周围,地面上的积雪象发面饼一样的“塇腾”,房顶上的积雪则象几床迭在一起垂下来的厚棉被,把本来就不大的门窗遮得只剩下了一条细缝儿。此地的农谚说道:“三九四九,棒打不走!”意思是说到了这个季节,财主东家就是拿棒子打你,你都不会离开财主家的,离开了那儿只有冻死在外面这一条路了。

  可是到了这个季节,距离大清皇帝大年初一在天坛用大鳇鱼进行祭祀活动的日子却越来越近了。大清朝廷的内务府已经派出了一名官职为“领催”的官员,带领着向京城押运“鳇鱼贡”的官兵来到了乌拉街,在新军中已经当上棚长(即班长)的商洪光也在这一队官兵的队列之中。打牲乌拉衙门特意选择了一个皇道吉日,让打牲丁们一个个都喝上几口烧酒,为首的帮主也没忘了“打虎”英雄李芬,举起一大碗烧酒冲着远方高喊了一声,“老李大兄弟呀,也有你一份儿啊!”喊过之后便自己替李芬喝了下去。待大伙都喝得红头涨脸之后,他们开始往地面上泼洒烧酒,然后就是烧香拜佛,每个人的脑门上、裤腰里都扎好了红布条,连即将用来破冰的冰镩、锹镐等工具上也都“挂了红”,这一切仪式都搞定了之后,他们才成帮结伙地来到了“鳇鱼圈”的冰面上,费力地把冻得已经有二尺多厚的冰层凿穿、打碎,几经周折才把已经养得很肥了的“猛虎”从水中拽了出来。刚开始它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还觉得挺美,大喘了几口气,甩了几下尾巴。可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里,一旦离了水它不一会儿就会冻挺的。打牲丁们对它还是有感情的,嘴里叨叨咕咕地念着这个行当的咒语,眼泪汪汪地瞅着它渐渐地走向了神圣的死亡。

  为首的打牲丁帮主指挥着弟兄们把已经冻死的“猛虎”抬上了一辆特制的往京城运送鳇鱼的专车——两辆四个花轱辘的马车连在一起的长车上。此车的周身都披上了皇家专用的色彩:金黄色。当打牲丁们把冻僵的鳇鱼安顿在车厢的木架之上后,一直双手捧着金黄色绸缎等候在一旁的打牲乌拉衙门总管叶穆.舒鲁这才稳步登上车厢,将手中的那块叠好的金黄绸缎抖弄开来,原来上面已经剪裁、镂空了云形钩纹的图案,他轻轻地将这幅金黄绸缎的“彩披”盖在了“猛虎”的身上,然后又细心地调整了一下它的位置——让鳇鱼的两只眼睛和嘴巴正好对准了绸缎的镂空部位。这时,叶穆.舒鲁才让押车的士兵搀扶着走下了那辆专车。接着他又从衙役的手中接过了一面红绸镶着金边的官旗,郑重地将它插在了专车之上,然后他目视着赶车的大老板子,庄严地发出了号令:“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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