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好，既然得到授权了嘛，那我就开始当代言人了啊！”于是郭连生便从她如何从“伊尔哈”改名为“包特格”讲起，把她为了反抗大清朝廷的选秀女制度，在草原上用骆驼羔给自己做了个假坟，将“伊尔哈”这个女孩子埋葬掉，从此女扮男装得了个“假阿哥”外号的故事向吴禄贞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哎呦，姑娘，你这个举动太伟大了！”吴禄贞听了之后几乎是发出了惊呼，他用上了刚才包特格使用过的‘“伟大”一词，“还说你自己不伟大，从这个角度来反对封建制度也太别致了！——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向中山先生讲述一遍，争取在海外的报刊上把你这个具有蒙古、锡伯两种血统的八旗女子的传奇故事刊登出来，”他稍微地沉吟了一下，“呣……这篇文章的名字就叫《第一奇女》！”

　　包特格被吴禄贞这一番赞扬说得脸上顿时泛起了红羞，“嗯……《第一奇女》那写的是宋代女子高梦鸾，女扮男装为国立功、替父雪耻的，我看过这部传奇话本儿。”

　　郭连生一听到她说起这部书的女主人公和内容，顿时也来了兴趣，“哎，这本儿书也叫《十粒金丹》，她是一个女作家写的，这人叫萧晶玉，就出生在离俺们老家彦户庄不远儿的那个村子，叫东郭庄子。嗐，要说起这部书的写作过程来，那就纯粹是个女人的悲剧呀！”

　　一听郭连生这么一说，这回倒是引起包特格的兴趣了，“哎？写了本儿书怎么还成了女人的悲剧了呢？”

　　“唉，这可真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郭连生脸上的表情立刻显现出了一种凄凉的色彩。

　　“‘话长’就话长吧，”吴禄贞显然也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你说给我们听听嘛，反正这样往山外走着，也没有什么事情的。”

　　“俺们蓟州老家那一带不净是跑马占荒的‘旗地’吗？萧晶玉她爹就是个为朝廷供应皇粮的庄头，他脑筋活呀，用生产的粮食酿出了薏苡仁酒，这酒温柔绵软，醇香适口，名声很快就传到了京城。那一年大学士纪晓岚陪同乾隆爷微服私访就到了蓟州，盘山的美景儿看完了之后，下来特意到了东郭庄子的萧庄头家，就是为了能喝到纯正的薏苡仁酒啊！

　　“乾隆爷每当喝美了之后，不是都要吟诗作对儿的吗？这回皇上喝了萧庄头的好酒之后，美得咂咂嘴儿出了头一句儿：‘妙手酿得玉液鲜’，一直在旁边斟酒的萧庄头立刻对了一句儿：‘上仓古镇有甘泉’；乾隆爷喝得晕乎乎儿的，又续上了一句儿：‘朕居九五鲜此味’，他把自己的身份儿给说出来了，闻听此言的萧庄头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位就是当今的皇上乾隆爷呀！这还了得，吓得他慌忙地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地对上了最后一句儿：‘愿贡清芬悦圣颜。’说完之后他赶紧跑到闺房叫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晶玉呀，快给万岁爷斟酒！’——这一斟酒可不要紧哪，这一夜乾隆爷就住在萧家留宿了。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萧晶玉便向乾隆爷讨封，此时酒劲儿还没醒过腔儿来的皇上一张嘴就封了个贵人，并且答应回京之后，立即派人来接她进宫。可是皇帝酒后说的话哪有个准儿啊？左等一年没来，右等两年没信儿，萧晶玉就这么地在幽怨中写出了这部几十万字的传奇话本儿《第一奇女》。”

　　“萧晶玉最后落了个啥结果呀？”包特格急迫地问道。

　　“还能有啥儿好结果呀？”郭连生瞪大了眼睛看着包特格，那眼神好象在说“这事儿你还不明白呀？”——“皇帝临幸过的、还封了贵人的，谁还敢娶呀？一直老死在东郭庄子了，死了还不能进她们萧家的坟茔地，就在他们庄儿的东北角上立了个‘孤女坟’，挺高挺大的，我小时候都去过那块儿坟地里抓过蝈蝈儿呢！”

　　“唉！……”吴禄贞听到这儿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包特格，你看到没有？封建制度就是这么害人、杀人的！真正地要让天下的女孩们从此不当旗奴，那就要彻底埋葬这个封建制度才行啊！”

　　包特格紧闭着嘴唇，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哎，郭连生啊，你回去把萧晶玉这一段悲惨的故事，连同包特格反抗朝廷选秀女的经历，一并写好了交给我。”吴禄贞郑重地向郭连生交待着，“我请中山先生看看，力争在海外的报刊上发表出来，以唤起更多的华侨、华人，都来支持我们推翻封建制度的革命事业！”

　　“好的，我一定照办！”郭连生说完之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山门外的一辆马车，他们三个人一起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辆三匹马拉着的小轿子车行驶在长白山密林中的小路上，郭连生担当起了车老板的角色，他坐在前面内侧的车辕上，不断地打出响鞭，驱赶着驾车的辕马。小轿子车的车篷里面，并排坐着吴禄贞和包特格两个人。头一次来到长白山的吴禄贞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他不时地撩起自己那边的窗帘，看一眼窗外的景色。春意盎然生机勃发的长白山茂密的森林里，高高低低的树木都已经萌发出了新绿，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草木香气。树冠上许多种鸟类站在自己的巢穴边上，展示着自己最美的歌喉，以此来吸引同类的配偶，来此共筑爱巢、鸳梦重温、繁衍生息……山间的溪流也是一路欢歌，它们好象是一群被冬日禁锢了太久的少女，终于挣脱了冰雪臃肿的束缚，恢复了青春苗条的身材，随心所欲地奔向远方，去追寻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

　　路途中一直紧锁着眉头，好象是在思考重大问题的包特格，此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吴禄贞开了口。

　　“吴先生，我这个问题想了好久好久，也挺犹豫的，就是想究竟该不该跟您说……”包特格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些犹豫，“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得跟您说。”

　　“说吧，什么问题这么严重啊？”吴禄贞微笑着放下了撩起的窗帘，“还想了好久好久，犹犹豫豫的……咱们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你给我的感觉是个性格非常爽朗的姑娘啊，怎么这回说话吞吞吐吐的了？”

　　“啊，是这么个问题：我听郭连生说了，你们的总理孙中山先生提出了一个革命的口号叫‘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包特格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用眼睛看着吴禄贞，仿佛是想从他这里得到确认：真有这个口号。

　　“是啊，中山先生确实是代表我们革命党人提出了这个响亮的口号。”吴禄贞认真地回答着她眼神的提问。

　　“噢，那按他这个说法儿，鞑虏就不是中国人了呗？”包特格瞪大了眼睛看着吴禄贞，“啊，满洲，满族，满人，还有我们蒙古族的，锡伯族的，等等等等……你们历来就叫我们鞑子、鞑虏啊，这都不要了？都驱逐出中华呀？连满洲这么大的地盘儿也不要了？！”包特格越说越激动，一步紧逼一步的反问使得她的面孔涨得通红。

　　“嗯……这个……”面对这样激烈的诘问，吴禄贞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顿时造成了语塞。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年轻的八旗女子，能向革命党人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弄得他一时间真有点不知如何作答。

　　“要是你们建立了共和国，如果有那么一天儿，小日本儿，罗刹国，他们的军队打进来了，占领了满洲，占领了内蒙古，漠北蒙古……你们就都不管了？”包特格疑虑的话语不单变成了质问的口气，还形象化地加上了双手的比划，“啊，那是鞑虏的地方儿，不是我们中华！是这样的吗？吴先生。”包特格说到这里把她的双眼定格在了吴禄贞的脸上。

　　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吴禄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问题的极端严重性，他觉得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用含糊其词的回答来搪塞面前这个“鞑虏”小女子了，于是他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包特格女士，你这个问题提的好，提得及时，太及时了！这次从满洲回去之后，我一定向中山先生汇报，让他亲自把这个大汉民族主义的口号撤消掉，换上一个中华民族大团结的新口号，引导‘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团结全中国的人民大众一起来埋葬大清帝国这个封建王朝！”

　　“谢谢您啊，吴先生，那就算我没白想了这么久。”包特格羞赧地报之一笑，激动的红晕也从脸颊上褪去了，“也许我想的太极端了，请您多批评。”

　　“哦，不，你想的非常对。”吴禄贞说到这儿莞尔一笑，盯着包特格的眼睛开了一句玩笑，“怎么的？咱们的‘骆驼羔’假阿哥还自谦起来了？”

　　吴禄贞的这句玩笑话引得包特格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坐在前面车辕上赶车的郭连生一直在仔细地倾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此刻，他从心底里油然地升起了一份对包特格这个看似鲁莽的“假阿哥”的钦佩，觉得自己过去真是小看了这位格格，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深刻的问题来。郭连生想到这些，心中自然而然地对包特格生出了一种亲近感，他兴奋地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叭！——”小轿子马车沿着密林中旧有的两道车辙，向“韩边外”的总部“桦树林子”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