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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民国县长》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7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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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县长》 作者:阿楠

第37章 兄弟

  在命运的草灰蛇线里,蒙县长终于痴迷,或者说,他把单筒望远镜架在轿窗上,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也辨不清;什么都听到了,却什么也辨不明。这一夜,雨落得如此之苦,自不可及的苍穹摩顶而不可即的妖岬之谜,不见青丝黑发,但见银梳乱翻。蒙县长倏忽怀念起他的少年,独赏李贺的少年,当初他不以为天下古今有再出李贺之上的诗魂。唉,他早已不吟诗喽,可这废了的一生不可谓不诡谲,再吟诗,他还吟李贺,今夜此时,天地独为李贺招魂。蒙县长顽童时光略略弄箫,少年时光略略抚琴,可自从骑了马,就不再当箫啦琴啦是一回事了。有一次随蒙老爷到北海饮一位同年的喜酒,那主喜欢海人的独弦琴,他听了心里直颤,他惊见老爷泪流不止,也煞是伤怀。回家的路上,他问老爷为什么不在琴房里也请个独弦琴师弹独弦琴呢?老爷歔欷道:“那是丧葬的乐品。哀音太浸淫得太深了,那是海人的怨恚,生生摸拟雷霆震怒,生生载记海难幽灵,一气只是悲音,终非正调。”他不敢再问,唢呐不是吹了葬礼又吹婚礼么?铜铃不是砸了葬礼又砸婚礼么?道公不是禳灾又祈福么?巫婆不是咒邪又喃神么?老爷平日把北海老爷夸的海神世范,北海老爷分明就上独弦琴在喜宴上,说是哀音,那不是咒老辈同年么?老爷见他戚戚然,想岔了,说:“我的宏儿,诲淫诲盗书里你舍《小五义》啦《水浒》啦,可你读了《石头记》,我看出来,你是癫近了那贾宝玉的痴劲了。听先生说,你背全了李长吉,了得!知道李长吉为什么殒命少小?尽犯一些幽玄心,噢,你世伯是稽考唐代三李的,他就认定李长吉善丝弦,他喜的是箜篌,后人不知《李凭箜篌引》是夸李凭,岂知却是夫子自道。何谓箜篌?老夫试过的,在扬州试过的,那可是鬼魅在草尖上试嗓咧……”他怀念至此,不免心中咕嘟道:“好一篇《李凭箜篌引》,今夜全出了!”这斜雨也邪了,刷地断了,劈空蹈出一轮皓月。荒唐也乎!与那戏文《窦娥冤》的六月飞雪投了契了!他惊诧了一回暴晒中天的皓月,但觉酷烈,以至于筋骨飒飒然一振。蒙县长想起李长吉那篇《金铜仙人辞汉歌》,咏叹曹魏青龙年间拆迁汉代在长安的金人承露盘的故事,词句幽深窅窈。杜牧序文,“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武帝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他感慨系之,竟然掉了几滴清泪。“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拦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何其虚荒诞幻的幽眇之思!“茂陵刘郎秋风客”,人真是风。夜闻马嘶,你说是有呢,没有呢?晓无迹,妙哉妙哉。

  开篇阴森幽官,时移世换。制造金人的汉武帝刘彻已经死葬茂陵了,曾经赫赫功业,也只入了萧瑟秋风。夜半马嘶,精灵恍惚,虚幻真是无凭,天一亮,没了踪迹,刘郎不再,汉宫在,成了废苑。庭院依旧森森,画栏围护的桂树还著了满树满枝的花咧,好不气闷,故而桂树不是“飘香”,是“悬香”!悬香之下,土石阴湿,苔痕斑驳,“三十六宫土花碧”,金人处境倒是幽丽凄清。这劈头四句,把个不可一世的汉武帝带入了平民之行列,且是鬼魂之行列!岁月人生噢!“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真是斗然楔入一个魂来!略却几多兴亡大事,略去多少拆迁细节。汉朝既为魏朝所取而代之,金人必然拆迁,千里迢迢,势将远去,临别几多凄凉!金人之慨,自然是一腔的去国之思。“东关酸风射眸子”,这“酸”字气味真烈!好尖利咧,好刺眼咧,好凄楚咧,李长吉李长吉,不说“大风”的,不说“寒风”的,不说“悲风”的,那只是强弱,那只是冷暖,哪有“酸”的味重而且浊!“忆君清泪如铅水”,铅近铜之属性,然沉重于铜也!一层是后人别人所恸,一层是金人当时后来之恸,缠绕不休,去国之愁也!“空将汉月出宫门”,前朝遗物,荡然无存,铜人在汉时,朝夕见此月体。因革之间,万象为之一变,而月体始终不衰,仍似汉时,一呼“汉月”,几多情境!私塾先生说“汉月”指承露盘,未必呵未必,还是月亮!金人因“忆君”而流泪,已属荒诞不经,但赋予金人以人的性格,可以让它涕泪横流,尚属奇思妙想,铜人的泪如此之迥异于常人,真活脱脱一副魂魄!末了叹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孤月相照,衰兰送客,孑然孤身,这才叫落寞!杜工部的《发潭州》说,“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近乎哉,临行寂寞。李贺更其凄厉罢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奇,与“骨垂神寒天庙器,一双铜人剪秋水”,与“眼大心雄知所似,莫忘作歌人如李”,与“遥望九洲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是一等的奇绝,天何无情!命何无情!唯无情,而不老!惟有情,而窨窨!踽踽独行,斯心谁与?蒙县长兀自哂道:“彼贵族后裔,幽深窅窈,邪念滋蔓则也罢了,‘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词或过之’,则也罢了,我是谁?念着圣贤,我是一介武夫,念着伟烈,我是一班腐儒,国是徒剩了半壁江山,身是徒剩了苟延残喘,我是谁?”蒙县长这么扪心自问,一口腥热出了肺腑,这焦渴如烟的怀间何来腥液?他讶叫道,这算是死到临头?蒙县长与千古月魂同苍白,共绯红,嗡地逼那阴风的翳散而散,光也敛绝,霁也消弥,魂魄茔茔之余,沧海大寂如磐,黑得晦光潋滟,静得天崩地裂,一管晦得发冷的望远镜,一管明得发烫的望远镜,此时嘎得哑了。蒙县长深谙黎明前的黑暗,浓于血而烈于酒的黎明前,大丈夫往往晕眩。沧海像火山的运行,尤须一些隐秘的屏障,尤若产妇的临盘。沧海的奇异,在于它半句絮语也不吸纳,能将数里的撕杀与绝叫有声有泪地传来,蒙县长沐浴晦黑的深浓,以虔诚所领教的一部绝唱,亦真亦幻,女色回敬暴力的,竟是厉鬼的横撕与血叫,生生将野的沧海,风情万种的沧海噢,杀作了俗的棺椁,叫人怆然而思与骸骨同黑白的棺椁!等那月盘哐当地垂临了风口浪尖,万象通透,银光如瀑,望远镜实实将裸的日军与盐妇和九凤的胴体,如剑声刀鸣的长篙,如篙光桨影的刀剑,筏的虚蛇与浪的横牙,一一地照抚,历历地演练,倒是月轮胜于沧海,把那声息全吸掉了;或许反了向的风,把那血腥歌吟,卷裹了去,万劫不复!战争,变成了映在岁月幕布上的皮影,汉代皇帝作为暮岁消遣的皮影戏!战争,你是怎样惊心的兽皮之鼓,人伦,你是怎样矫情的精魅之匣,勘破战争与人伦的帝王呵,以色目赏影,凭灵台赏音的皮影戏呵!

  雨未断,以黎明为证。唯有大海堪与天庭匹配,这是创世之神遗弃的旧式织机,纺的一天斜雨,耗的全是金丝银絮。为有雨的亮丽,曙光一时明媚。昨晚蒙县长的轿,在岸的三丈三之响,今晨蒙县长的轿,在岸的三十三丈鸣。余生有幸,退潮的遗物绚丽如海底,文蛤贝、珍珠贝、扇贝、枣螺、角螺、塔螺、锥螺、笋螺、蟹守螺,晶晶玉扇、纤纤素手、叮铛纺锤、铮铮琴盘,红得发紫的石榴、白得乳黄的奶果、起鸡皮疙瘩的荔枝、掉别离泪的仙桃,椭的壳、矩的骸、棱的十字架、断的犀牛之角、刻薄的破裂之形、憝雅的浑圆肌理、古墓的梳、外星的轮。唯有沧海,同时上贡春华与秋实,俗僧与鬼魅,佛宝与禅音。据说贝类性命,不免也是一团血肉,肉是肉欲之人领受了,血呢?人可不买账,为什么?没血呀!这便是人,人只认红血,蓝的血青的血白的血黄的血呢,认作魑魅魍魉了,而贝类的血呈蓝色,呈白色,人不见红,视而不见。渔户、虾户、螺户,比洋医更明白高蛋白,低胆固醇,更明白滋阴补肾。红螺炒菜尾、车螺芥菜汤、蚝蛎(牡蛎)焖葱头、清蒸带子螺,渔家菜,馆堂贵,绝代美人呢,是“养在深闺不未识”,油螺和红鱼呢?是“溟海千尺夺魂得,往往归来骨骸白”!大海苍生,人与鱼类!渔人锯罢橙螺,舀水的勺就有了,串了珠项悬在胸颈,一副雪牙就亮了,将那锥螺壳顶砸破磨光,鼓腮一吹,螺号惊云,天海为泣。丧事风灾,海盗海难,一命呜呼!逃鲨搏鱼,祷神祭海,人作天音!海人敬水即敬神,偶有水域,人不救落水之客,但所有水域,必将错捕的生物掷回海中,不是食鱼,不晒死一条怪鱼,不是食藻,不晒枯一茎海藻。丑如蚝蛎,活着时外壳灰污,淤泥裹挟,几近污泥烂石,海人却认出洁白之壳,灰润之形,淡紫之色,胭脂之凝,这是蚝蛎变的,这中间隔了百年千岁,这是大海圣母唱了她的潮汐谣曲淘洗而成!岛屿的富豪,海上的霸主,灰眼珠眸之中,别有一种赏识,他们的博古架上,不摆珠塔玉雕、金佛银象,摆彩贝、唐冠、万宝、石头、千手,稚拙天成,秘为仙音。渔女船歌,贝壳项链,天涯寒星,动人心魂。关乎低等动物,关乎丑怪形迹,不是海人,岂发得一片禅意佛心!为什么沧海将她死的诛论与生的谛念,一把撒在她金银沙滩的裙褶之上?贝的风情,螺的风度,竟是卑者的崇高朝拜呵,竟是弱者的千里之行呵,竟是伤逝的幽幽还魂呵,竟是难者的悠眇超度呵,卑种、微物、寒士,苍生之芥呵,人,你可曾体恤这骸骨的真理!蒙县长的轿倾斜在软沙里,蒙县长趴了拾得一只翡翠小螺贴在耳鼓,蒙县长惊得老泪纵横,他的耳鼓里,微雕了一片沧海的妙音。

  如此,牙营长的孤筏重洋和九死一生也就不叫蒙县长有多么惊诧了。

  牙营长的筏是破了,但那是送他的鲤和鲑先后死了,她们都禁不住流太多的血,晕死了。对,是她先后落入海里,而后才是筏撞在岬角上,险些撞散了,牙营长咬出吃奶的气力才用一条弯腿勾回来的,牙营长单臂单手捆了扎了半天才捆扎住的。这么说,是破筏载了残的牙营长撞到了岸上?不,是勉强扎住了的筏载了失了魂的牙营长撞到了岸上。

  牙营长的跪,像吊在斜风里的断翅之鹰,牙营长的报告,每句话都吐出一撮骨肉。但在蒙县长听来,牙营长只是一夜里变性了,不但男变女,而且女变成老了。牙营长从一名快饿死的樵夫,变成一个劫匪,变成一个冤囚,变成一个县团练的小目,变成一个牙师长豢养的鹰犬,变成一名激情抗日猛士,变成枭寨豪勇的见证,变成九凤和盐妇与日军同归于尽的烈女的歌者。不,牙营长这才叫做立地成佛呢,他变成了怨妇,怨起牙师长来了,他变成鹦鹉,学起蛇的吁请来了。蒙县长侧仰了瞧他,满眼是泪,还是满眼是泪,蒙县长这不是臣服一个勇士,蒙县长这是哀怜一个人,人,只能在天地之间栖息,天涯即荒丘呵,与天地造化相抵,人抵得了吗?仰望神,何处是尽头!

  如此,牙师长的的劈空而至,牙师长的豪华阵容,也就不叫蒙县长有多么惊诧了。

  牙师长之来,汹汹然有如一匹上岸的惊涛倏忽换成了数百的马蹄,居然鸣枪警示,居然骑兵开路,居然卫队簇拥。在这明明白白的海滩,队伍摇摆了一下,闪成了一个凯旋的广场,牙师长直挺挺地踩了卫兵的肩头复又踩了卫兵的膝头下马,抓抖马鞭,兀自绕了蒙县长和牙营长三匝,若有所思,这蒙县长和牙营长一时尴尬如戏子,轿是斜了陷在沙砾上,蒙县长是挂着,屁股贴轿座,臂膀粘轿梁,牙营长让寒流刷成了白里乌青的龟鳖,新涌的血火上几笔横竖写在脸上颈上腕上,怎么?左臂丢了?残成这个样子这么苦了他自己,这是跪县太爷吗?牙师长恼羞成怒,他投了马鞭在左手,右手哗地拔了那支和蒙县长见面时半缴半换的南部式十六连发自动手枪,这银管银膛加黑膝斜弹夹的精致把戏拔得快了,是一只白鼠从油瓶上斜蹿的影子。经了参谋的提点牙师长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高级将佐的礼仪佩带,这是玩特高课人士应急的暴发式突击武器,漫看这骷髅一般骇人的白魂,虽则有效射程仅为七十米可最大射程竟达八百米,精度特别高,可有一点,连击时,子弹会左上偏挑。牙师长当时哂道:“本官若是临了大限,不打算牵挂仇人,只考虑别太难为自己,要死,倒个痛快!”可这时辰,牙师长忘了他的话,他不由分说,对了牙营长的下身哒哒哒哒地射掉了夹中的子弹。那牙营长一时浇了若干枚的阴火子弹,下身已不是下身。他这是坐在火山的喷发口上,他坐不住了,倒了,可他居然还能单臂独撑了个瞻仰的姿势,他的鹰鹞寒目冒了青焰,他直勾勾地瞪着牙师长,当此性命的长长的前一端,他都是嗅着牙师长的屁股瞎忙瞎撞卖的是一条狗命,可他要别了这人间,他得细细地把玩一会儿他魂魄的宠物,他几十年当长他两岁的他是他的叔,他在他当了驻地长官之后隐隐约约看出来他与县城第一豪宅的蒙老爷有些眉目,他在见了蒙县长后才认准了他是蒙县长的胞泽而非他的胞泽,这时辰他倒想记好他的面目,噢,大丈夫行路,真的要认准恩仇的面目!牙师长叱道:“好你个牙营长。好哇,你不好好带兵打仗,你把个蒙县长带上了什么路?虽则兵农统一,但火烧眉头还得有个兵农分担!军功是县太爷要跟驻军长官争的吗?你,一介军人,劫财掠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你把个蒙县长带上了邪路,死到临头,知道这是条死路吗?”牙营长摇晃了一下沉重的头颅,沙哑道:“猪哥叔叔,好个猪哥叔叔,你不是恼我把蒙县长带上了什么路,你是妒忌我认了蒙县长,做人,做事,你是妒忌我认了蒙县长!”“呸!”牙师长吼道:“我不是你的叔!你不是我的侄!告诉你啦,我和蒙县长是胞兄弟!蒙老爷的贵族血流在我牙诸葛的身上!”牙营长幽幽叹道:“过去我当你是我叔,过去我当我是你侄,错了,刚才,就在一瞬之前,我在蒙县长跟前,只觉得我是个豸贼,是白长了眉头胡子,可不是个男人,是个豸贼。可这到了临终,我才明白,豸贼是你,你白披了黄金甲壳,你白长了男儿须眉,你是个豸贼。豸贼。”牙营长轻轻一哂,那独臂软了,半截身倒了,噢,刚才他可不是说话,他是缓缓地把些热的血浆嚼了再嚼,血浆碎了,着火了,烧了他一嘴一脖子,他是没想到牙师长临了是杀人灭口,这仰望苍冥,这叫死不瞑目吧。蒙县长跪下去,他长长地伸了一臂骷髅手要给牙营长抹上眼皮,但他的手和牙营长的眼皮不知是谁黏了谁,他收手的时候,眼又睁了。

  蒙县长先前还狂想着死,痛悼着生,他自命是烧焦在海岸上海,可这时辰,他沮丧了,他明白他只是海岸上的一副行尸走肉。死者的名誉是很沉重的,死者口中有大丈夫和豸贼两个概念,他想他是在这两者之间吧。对,他是在大丈夫与豸贼之间,算个男人吧,临了大限,死冷于生,他瑟瑟战栗,不知是已冷抑是天冷,人冷抑是世冷。他听见了令人齿冷的笑,又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唤,他抬头一看,就当这僵持的间隙,牙师长把随从等官兵喝退了三百米。牙师长像检视他内脏一样检视他的轿,甚至是用那烟岚未冷的枪口轻轻地敲敲这敲敲那,笑道:“你好吗?蒙县长。我的胞兄。”他是凑近了才看清一副骷髅相的蒙县长他是鼓鼓囊囊地在腰间捆扎了若干层的布条,梳了一夜的风雨,依旧血花如碧,他动了恻隐之心,想这一颠一跛的鸦片鬼命里有多贱,原本是腰摧了,这下还是腰摧了,旧恨新仇,也难怪他露了一面颊的凛然之气。牙师长怎么说也是叫人服侍了一些年头,要他再弯下腰去扶一扶他当年的主,他是羞而且恼了,但他也明白以他这位胞兄的傲气,真不喜欢他碰他一根寒毛。他仰了仰,退去五步,把话说缓了,说:“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这么申述他的见解说:“今夜此时,我明白你我兄弟一别,你老兄的小小的端倪,你老兄的小小的消息,便是这么个好勇斗狠的特性,无毒不丈夫噢,吹也罢了,还赌!这下怎么样,一把又赌进去了!”蒙县长算是灰头土面,可他耳不聋,眼不花,他只是听见他这位当年的奴,今天的长官,胞弟,师长,怎么把话说得这么烧耳。记得七天前作十年一见,这位旧日的书童,很是在旧主的面前卖弄了一把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制度的传奇,秀才啦,举人啦,状元啦,不是虚玄说,是有名有姓地列了这蛮荒之地的异数,十几代状元噢,说了,有滋有味,如数家珍,想他一介奴仆,私下里是怎样热烈地挚爱那功名,是怎样狂暴地畅想那富贵,他可是蒙在蒙老爷的苦肉计里卷裹的一枚野心。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了将军的坦途,同时又被追认了贵族的血统,想他私心里又是怎样的躁躁,牙猪哥变成了牙诸葛,奴隶变成了将军,要跟他说些什么呐?蒙县长略略仰了一下,惊见牙师长真真犯了军人的大忌,军人是很忌讳铜铁加身的,牙师长他却镶了两枚金牙,一左一右,金铸的虎呐。这还不够,牙师长居然在左无名指上勒了一枚钻戒,什么意思?师长不是常见军长参谋长省长厅长之类吗?什么年头?什么身份?戴钻戒,黑道老大呐!哎,蒙县长重又俯首听命,他听到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灵台上。他好像眼见了牙师长的虎皮袖上啄着一只不祥的乌鸦,是戴孝!有意思,这位戴钻戒的师长同时戴孝,孝谁?他是狐,兔是谁?牙师长何尝没想到七天前他与蒙县长的十年相见,当时他囔囔囔囔地说了,此一时呐,彼一时呐。当时他是要揭一揭蒙县长的底,老子委屈当你的奴,也就是说,你的老爷之臭,这天底下是没第二个人更知根知底的了;老子还知道你赖以为高贵的血统,血统是血统了,可没那么高贵,因为蒙老爷正儿八经九十岁却有七十个年头活在虚假里,假什么假?老爷的中举是假的,要徒手弄得个假举人也则罢了,是买的,要是一刀买断也则罢了,买一生,因为那举人可不是秀才,府志县志上勒了名分的,蒙公馆的门匾是真的,祖上的传闻也很难说是假的,可老爷的真名分真真是假的。你自恃者何?无非就那个北伐的声名,可这世间的道道它就巧了,老北伐遇着了新抗日,北伐什么枪什么炮?抗日什么枪什么炮?旧军阀的那些个鸦片兵什么兵?日军什么兵?兵家乃是将军管烈士,政客乃是太监管忠臣,来呀,千载难逢一个兵农统一,你县长的长官是你亲骨肉老弟,要亲,往血里亲,要仇,嘿嘿,大义灭亲!可也就这么一眨眼,天下世道,哗地变了。这时再要他囔囔,他得囔囔个倒海翻江,只是他更明白,他呢,要他囔囔,岂不海枯石烂!

  在海之岸,都别嚷嚷了吧。

  沧海又来三丈,一时去了七丈,一时又来九丈。沧海已然浩渺无涯,更有谁在摇晃沧海?一时千顷万顷地洒出杯盘,一时又点点滴滴地抹掉。

  人是人的孽债罢了。

  牙师长说:“你就给蒙老爷磕个头吧,一了百了了。”

  这么说。牙猪哥戴的孝是孝蒙老爷。也就是说,蒙老爷临终前是忌恨他蒙廷宏这个不孝之子的。同时,蒙老爷庆幸他多养了个猪哥儿子,尽管与奴仆生子而不敢指认,有讳尧舜以降的古礼,也不合民国的主义,但蒙老爷一生干了多少这等心灵发汗的活噢。对,蒙老爷走了,当儿的也预感不妙了,但当儿的就念道,老爷的九轶高寿恰等于鹞、穆圆圆、虎头、虎脑四个人的总年岁呵!是的,他蒙廷宏可不知道同父异母之弟牙猪哥的媳妇,有多少个媳妇,有多少个儿女,媳妇儿女的总岁数有多少。但他蒙廷宏知道猪哥的感受与他太不一样。泱泱古国破了半壁江山,作为军人,他连一颗扣子都没掉哩。对,牙猪哥变成了牙诸葛,奴隶变成了将军。对,兵家乃是将军管烈士,政客乃是太监管忠臣。就连蒙老爷的死吧,他猪哥不也还赢了个孝名吗!

  牙师长说:“我知道,大哥你不会心痛老爷的死,我无德无能,唯有送老爷一个逃字,你是大义灭亲,敢送老爷一个死字。老爷他自己呢,他死了一个大大的忠字。”牙师长叹道:“诸葛不孝,孜孜矻矻,穷究老爷少年时代一桩玩世不恭的旧事,即那个真假进士的名份的旧事,于今想来,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呵!”

  蒙县长为之折服,这才叫大奸大恶呐。七天前,言之凿凿,诽谤老爷的,是发了一千三百年中国科举制度的慨叹哩,是引了蛮荒岭南的诸多异数哩,要说大义灭亲,他牙猪哥都包裹在那篇春秋笔法里了。可这才过了七个昼夜,鸡孵蛋,不还要二十一天吗,他牙猪哥真行呵,才七个昼夜,鬼也是他描的,神也是他描的。蒙老爷有这样的种,蒙老爷有福了。

  牙师长很惊讶,他说:“大哥,你不以老爷的死为悲,也该当老爷的死为幸吧,九轶高龄而殉国,未知国中古今,能有几个。国之幸呵!国之幸,而家之幸?”

  蒙县长把副尖尖的下巴略略扭了一下,他凝视那屹立不倒的岬角的那丛乱石,乱石中的巨石,他说:“据我所知,昨天,也就是民国二十九年,西历1939年12月16日,在那方顽石的头顶,国家有一个大大的幸事。古陵老,就是我们在蛇宴上邻教了他的《炸弹与嫁衣》的古陵,悲歌‘生兮魂与土,死兮命与敌’的古陵老,古陵老抱了那枚传说的炸弹,准确说是一颗手雷,古陵老亲手拉了导火索,纵身一跳,跳到一群鬼子丛中,爆炸了。又,据我所知,当时萍逢老、佛阳老是目瞪口呆,他们嘲弄了古陵老几十年,私以为古陵老收藏了那枚法国炸弹,私隐独独就为了他的娇妻的死,他用他娇妻的花衣包裹那枚炸弹,怎么说都有些变态,可这下子他们真的见了公鸡屙尿了,目瞪口呆,算他们是最能表演的戏子了。又,据我所知,你我都知根知底的我们的生身父亲,蒙老爷,他只有一句感慨,曰:‘此又何必!此又何必!’要说什么国家之幸,此为国家之大幸。要谈什么家幸与不幸,我蒙家真是大大的不幸。”蒙县长有此一叹,偏粗的鼻孔溢了男儿之血,不祥之红呵。

  牙师长由惊讶而惊诧,他不是惊诧古陵老、萍逢老、佛阳老和蒙老爷四老演的一出戏文,他是惊诧蒙县长对于四老的冷血态度,对于四老的风霜说辞。他勃然大怒,吼道:“至于家国,还是分了说好,你,蒙廷宏,你有违民国法纲。兵农统一时期,你一县之长不作征兵模范而当了拉夫恶棍,把一个唐宋元明清封建帝王都不下屠刀的匪窝枭寨几百号壮丁给绑绝了拉空了,你扬了民国政府的恶名!你竟破了法纪民国的牢狱,把个命案在身的内弟给放了,把个暴狱杀警的‘赤党’头目给放了。这些犯奸作科的算是给了你报答,前脚出了深牢大狱,后脚就劫了县城,你升了黎民百姓的灾星!再别说党国了,你真得了‘赤匪共党’的真传,假国共合作之名,痛痛放了共产党一群,抗日,多少犯奸作科假抗日之名,中统的耳目明白得很。据说令公子虎脑是个共产党的后起之秀,阁下的赌性,居然押上了亲生骨肉,虎头入的国民党,虎脑入的共产党。凡此种种,倒是你大哥的私隐,小弟本不该略知一二,只是这天作的巧了,我如今弄不好喽,得担袒亲之罪哟。这也罢了,人积阴功,得放个眼量,不去说它,只是,你居然掩耳盗铃,动手杀了中统的耳目。这朗朗乾坤,谁能一手把天给遮喽?死罪不是一人死呀,但不知你活活的伸了只死手,你倒是要拉的谁给你陪葬呀?好,好呵,小弟也看出来三分的成数了,你是爱小弟,你小弟我,牙诸葛,从小当你的奴,温良恭俭让,你常识了,你要拉我到冥府与你同富贵了,呸!”

  蒙县长又喷了一鼻孔的血。

  “你惊了天!你动了地!可你惊动什么不好?你杀了蒙老爷了得了,非常时期,你敢劫军船!你当我副官的面独独救走你老婆!这也罢了,你敢枪残我副官!你知道他是谁的亲信?你知道船上护送的是谁的骨肉?”

  蒙县长再也听不清下文,不,是蒙县长的性命听不了活的下文了。

  牙师长的恚愤被蒙县长的傲慢击中了,在斯文扫地之后,他居然昏了头脑,把民国政府《非常时期兵农统一条例》的“临时处置犯罪官员五必须”的必须经过司法审判,或不具备关押条件,以长官人格担保,保护人证物证,在有或党或政或军的上,下级官员作证的情况下才能当众处决罪犯的条款,哗地冲过来猛一脚踢在蒙县长的肩头。蒙县长哪里经得住这一脚,横飞了,这一飞,蒙县长醒了。醒了的蒙县长一丝儿不气不恼的样儿,他像个瞎子,他有些哆嗦,他摸摸索索地往回爬,他要爬回轿子。而牙师长猛下了一脚之后,却更气了,他突然想起了手中的硬家伙,他枪口直指蒙县长的脑门,铛地扣了扳机。没响。这没有的响声倒把个牙师长给惊醒了,惊醒了却来不及了,他已经开了枪。这枪不响,可他开了枪,对于己,对于敌,枪已经是开了,响不响,这是命,命与人是两回事,他杀蒙县长,杀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杀一个国民党的县长,杀一个他杀了才能消灾祛祸的人证,可他没杀死,倒是命,给了他一个死罪!好在生与死,说是由天,其实是由命。这不,他本该担了死罪之名而死,这不,此地何地?此地天之涯,海之角。此时何时,他牙诸葛拥兵数千,小霸一方,杀一县长如杀一毛猴之时。险哉危矣!

  牙师长是逆料不着,那蒙县长不是要爬回他的轿子,他的轿子已倾倒,他也知道再没人给他抬轿了,他之所以要爬回他必须爬回的地方,是为了他的枪,他的另一条命,他的一声恶吟即可了断人命的命枪!瞧,他往沙砾里扒了扒,扒出一把枪,那可是牙师长先前用的枪,命!果然,蒙县长再度侧过他的尖尖的下巴,那只勾魂的眼直当他的鼻子是准星,他瞄谁?他瞄牙师长,对,看呐,他的枪口与他的眼是不在一条线上,可都在瞄牙师长,他的枪是瞄牙师长的性命,他的眼睛是瞄牙师长的魂魄。蒙县长喘着不祥之命的最后一丝凉气,说:“牙猪哥,你自命牙诸葛,你可是略知党,略知国,略知军,你身为海防线守军师长,当大敌登陆,你虚与委蛇,避敌偷生,让敌军如入无人之境,以军法论,可知下文?”

  牙师长双膝软了,哗地跪下。他哪里知道要说什么话,他甚至也不是屈膝求饶命,他只是太知道他的主了,他知道枪在他主的手上,那是要响的呀!

  “你什么都看在眼中,敌军登陆,你看得明白,我等抗敌,你看得明白,你唯一敢玩的,是目无国法,在非常时期以军力押送私产,损国,折兵,死人,你颠倒是非,坑害忠良,以国法论,可知下文?”

  牙师长昏了个半死,他以枪击头,呱呱地响。

  “不跟我若许年,牙猪哥,你哪懂这许多的人情事故,不知道人情事故,你哪能混到这个分上。你以杀人灭口之方式欺师灭祖,这在道上混的,说忠,论孝,拉帮,结派,你的这般德行,可知下文如何?”

  牙师长身冷,心冷,这回但惊脸上两刀火辣辣的,方知是糊涂里淌了两行浊泪。他是喘不过气来,心给堵了,他要死了,他要死在枪响之前,他羞辱难当,他可怎么能这么死呢?命噢!牙师长但看劈空而至的死神,死神怎么会这么熟悉而又陌生呢?噢,是蒙县长,蒙县长抬着的下巴是一下巴的红,青面,红血,死神怎么会是这个样?蒙县长怎么当上了死神!

  蒙县长笑了,那可是饥饿之笑,蒙县长阴笑着说:“快点吧,把鸦片给我!”

  鸦片?

  “快点。找死吗?鸦片。”

  牙师长又昏了。鸦片?噢,牙师长笑了,牙师长找着了一个均衡,牙师长回到了战争,牙师长略知均衡。我嗜命,你嗜鸦片,均衡。牙师长笑道:“鸦片?你问我要鸦片?我要么让鸦片鬼害,要么我杀了鸦片鬼。我没有鸦片。”

  蒙县长笑了。这回笑得比鬼还白,比鬼还青。

  牙师长吓瘫了。他就没想到人到了这时候真的撑不住,他眼见蒙县长把那枪口抬了一点点,这一点点不得了呵,那火舌不就只要一点点么!

  蒙县长开导说:“有不带鸦片在身上的长官,可你不是。没有比鸦片能止痛的,没有比吞鸦片死得舒服的。你真不想死得舒服一点?”

  噢!这是要我牙诸葛吞鸦片死?牙师长想到这一点,先是心软了,再是身也软了。他真的掏上衣口袋的那个小小扁扁的洋纸夹,就三粒,一粒可以致命,为什么备三粒?忘了,秉性使然吧,财则贪多,死则贪快,他真服了他当初的主,不,他是他最后的主,命!多少不公平的命!他剥那轻轻给胶住的洋纸,哆嗦得厉害,但见那蝙蝠屎的黑,但闻那蟑螂屎的味,牙师长的下唇像饮了箭的鸟翅膀,依呜哇依呜哇翕动起来,瑟瑟地抖了。

  蒙县长有些急了,他说:“快给我包上!快给我扔过来!”

  噢,这不是要他牙师长吞鸦片!这是他蒙县长要抽鸦片!是他蒙县长要在云里雾中击他牙师长一枪乃至数枪。换言之,当年的主要在天堂看当年的奴入地狱!不!他牙师长要死,吞鸦片死!不过,当他把掌中的乌金宝贝拿捏了一小撮的时候这细细的乌金粒子突然带了法力,沉重如山,他抬不起更抛不得,他没法投进口中,而且他要仆地了。

  “快!”

  这一声晴天霹雳好呵,牙师长一惊,手中的宝物轻了,他扔了过去,他看不见了,不是那宝物太精致,是他眼冒金星了。天呐,这鸦片县长他不是饿疯了吗?他连烟枪也没抖到胸口,他烟枪呢?烟枪不重要了,他已经拿捏了一小坨,对,是拿捏了一小坨的样子,他把那一小坨抛入了嘴中!这还不够,他把掌中剩下的,多少不重要了,反正是能死三个人的,他全吞了!牙师长喘了一沧海的寒气,牙师长弄不明白鸦片还有一种湿的烧法?他手枪在握的蒙县长是自绝于命?他蒙县长是玩玩玩,玩疯了?

  蒙县长是现吞了能死三人的鸦片。之后,一爪扒沙砾拖着身子,一爪抓那枪也是一戳一戳地拖那身子,真正是行尸走肉,他连大海也听不出了,他连朝日也看不到了,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脏掉进了冰窟窿里,怦怦地越响越沉,越响越深;而心脏之下,早已冷却,他拖了走,听不着下身在响,听着了沙砾在响。嗯,人生来是要走的,瘸了也比断了好,这不,要不是往海里斜着爬,漫说往上,便是平了,断也爬不动咧,这沧海可是把什么都想到了,软软的沙,滑滑的潮,疯狂的召唤,噢,来了!来了来了!三丈加九丈,又长了十三丈,又短了九丈,但这无所谓了,命之长短,真不是人自己拿捏的,长就长一些,短就短一些吧。蒙县长终于追到了满是柔情蜜意的沧海的裙褶,他不要抓沧海的裙褶,他抓住的是牙营长归来的筏,他险些就没能抓住筏,这筏是沧海的,筏是要跟了潮头回海里去的,蒙县长就明白这一点。现在他的头上满是虚汗,他这才完成了从人到龟的转换,他还有些欲望,他得知道从龟到鱼的变幻。他听见穆圆圆在招呼他了。要说有什么对不住,他还真对不住穆圆圆,她是十四岁时被他半吓半哄成了太太,她目睹了一场屠城的劫难才想到了要生儿育女了,可有什么用,一切晚矣!

  牙师长要站却站不起来,他一直在蒙县长那把枪的射程以内。他哪能明白蒙县长在玩什么法术噢。他从小是他的奴,他太知道他了。他善起来,是天上的人。他恶起来,是地底的人。天呐,这时候他是爬筏投海,你说这海是天呢是地呢?

  牙师长一直在那把枪的射程以内。

  牙师长还在那把枪的射程以内,可早已不在有效射程之内了。

  牙师长还在那把枪的方向之中,可早已不在那把枪的射程以内了。

  牙师长被他的属僚搀扶起来,属僚们当然以为牙师长是选择了至为痛苦的方式与蒙县长诀别了。没错,他们知道蒙县长是牙师长的骨肉兄弟,可蒙县长犯的是死罪,党也不容,国也不容,军也不容,牙师长从一师之长荣升了一国之君,他以赐死的方式,他是大义灭亲,可他是叫他的骨肉远远地到海上去自裁。

  但牙师长心中咯噔地跳了。他蒙廷宏是不是把那枪弹给打空了?牙师长一咬牙。我不是也一急之下把一梭子弹打空了吗?牙师长的泪哗地又下来了。

  他们可没领教过他们的长官屈膝而跪,涌泪而哭,这下子领教了,他们知道他们的长官身上还戴的父死之孝。古人造的那个什么如丧考妣的词,原以为只是说的母死之痛,真是糊涂,父母父母,谁重了谁轻了?

  果然沧海为之一叹。

  §§尾声

  人未若筏。筏未若水。水未若沧海。唯有沧海,曲尽了野性的桃花运,所以蒙县长在第二夜醉死了又醒了一个时辰,沧海的意思,烟龄过了十年的鸦片鬼要吞烟死,能致三条命的份额是欠了些火候的,要是蒙县长命再粗一点点,那一瞬过了,他一准还能生还。不过,蒙县长的命不粗不细正好,他还能跟鹞见了一面,当然,彼此都是昏死了五成的人了,脸面不是太重要了,声音重要。鹞叫呀叫,鹞是趴的一张筏,她怎么就认出来另一张筏上趴的就是蒙县长?这个就说不准了。蒙县长当时也弄不明白是天上人间,是人间是冥府,他就近了鹞,鹞的命比蒙县长的命还短,她急呵,她叫道:“我告诉你招魂的秘密,我告诉你呀!”蒙县长听见了,又追忆了,明白了,嗯,鹞是九凤之首,是招魂的,鹞身上荷了不知多少魂咧,鹞的使命重哇,鹞要把那枭寨豪勇的魂荷回枭寨的呀!“鹞!”蒙县长搏了吃奶的气力应道:“我听着!”鹞就说:“就一句话,傻瓜都会哩,你跟我说,人归于母,尘归于土。念呀!”蒙县长没听清。鹞明白了,鹞又念道:“你跟我念呀,人归于母,尘归于土。念呀!”蒙县长听明白了,可他上哪儿要声音呢?他要有声音来念,鹞才能听得着的呀。他咬了咬嘴唇,这嘴唇变成了一块破布,凭你咬破它咬烂它它也不冒血了,蒙县长在没感觉到一丝丝的暖流之后狠了狠心一咬,这回是咬着了牙筋,嗯,暖了,有血了,有血就有声音了,他于是念道:“人归于母,尘归于土。”好,念了。可他再也听不见鹞的声息了。蒙县长一惊,她死了?等着了我才死的?倒是我招了她的魂?不对,蒙县长喘不过气来了,我这不是背了许多许多的魂呵!鹞!鹞!他歇尽力叫唤,他似乎没了声音,可有一点可以肯定,鹞的气断了。

  蒙县长又听见了“廷宏!廷——宏——”的叫唤。这怎么可能?像穆圆圆!这怎么可能?“廷——宏!廷——宏——”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沧海。举凡浮沉在妖岬的轻物重物和能沉能浮之物,漫说那海流有多玄乎多放肆,散了要你散,要你魂飞魄散,要你骨肉分离,要你国破家亡,聚了要你聚,要分九死一生,要你一笑泯恩仇,要你国泰民安。蚁何其小?山何其大?蚁能一路呼亲唤朋,小聚一窝,虾何其小?海何其大?虾的队形路过天涯海角,人要抱拳一揖!海的抬举与泯灭是有道有德的,浮物千种,只要你是在妖岬破的碎的,浮滩一队浮滩,旋涡一圈旋涡。黑压压那是什么呀?是那散了又聚了的那盐妇之筏,海佬之筏,不沉的鱼叉,拍水的篙。待到沉底的尸肿了,胀了,轻于水了,浮了,还聚在一起,一起刷海滩,一起旋回妖岬,直到腐了,烂了,败了,化了,还有一次秘密的聚会,那就是骸骨的幽会,恶鱼拍之不散的骸骨的幽会。

  蒙县长确信是穆圆圆在呼唤。至于穆圆圆是人是鬼这不重要了,关键是穆圆圆明白无误地叫了他的名,沙哑、急切、热扑扑的。穆圆圆变了魂,那魂也是烫的。蒙县长心惊胆颤,他顺声息窥探,他的灰蛇眼开始炯炯发亮,可他却惊异地发现了一个抱着花花肚肠的清瘦裸人,能活在海战之后,不会是枭寨的豪勇,只能是送死不死的水牢囚徒或者训练有素的日军,蒙县长知道北海之寒寒不至死,如若足够年轻,流出肠子也不见得都死。蒙县长环顾了几圈,剪水的筏群薄薄地沉着浮着,光光的亮亮的沉着浮着,这活物真够奇迹,而且,鹞既已断气,穆圆圆就是唯一的女辈,这活物竟然比他蒙廷宏大一点福气,大一点桃花运!这么稀里古怪地在心中唠叨了两句,蒙县长一爪扒牢了,一爪就拿挪那身侧的筏子,蒙县长年轻了若干年,他知道穆圆圆为什么能动嘴不能动腿,他并以此为骄傲,他要装着他能活得久一些长一些,不,他大大地痛悔他的选择死亡,无耻的死亡!

  但穆圆圆还是发现了一切,不但发现他的腰硬了木了,还发现他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他呵的气,比死人的冷气还渗骨,她不知道他是在梦魇之中,所以他的不再是乐得乱颤的抽搐,他的大而失当的快乐之笑,全出了鬼魂的寒酸相。她又急又怕,可她哗啦哗啦地却是相逢的惊喜,幸存的快乐。她像一堆熊熊的天火,东一把西一把地砸在他的灵台上,她期冀他应运而生,干柴烈火也罢,回光返照也罢!

  但死神的话是那样的冷静,死神告诉他,快了快了,你快了。

  蒙县长一把抓牢穆圆圆的腕,他可不管这是左腕右腕了,他剩出一只手来抓挪那身边的筏,他已昏乱,可他真的是个不寻常的人,因为筏子长长,海浪滔滔,他竟然能把筏调对了,挪动了,一剪一剪地,一寸一寸地。

  穆圆圆大吃一惊,她叫道:“天呐!你往哪挪呀?那边有个浮怪!日本鬼!躺在筏上!好像还没死!我一直看着的,我只是挪不动,我要打死他!”

  可蒙县长没停。

  穆圆圆又惊呼道:“你疯啦?那影子是个活物!盐妇叫浮怪!就是日本鬼!我从天擦黑就看着他的筏浮过来的,我要打死他,可是我挪不动!我给链住腿了!”

  蒙县长非但没停,挪得更起劲了,蒙县长说:“现在,没有浮怪了,没有日本鬼了,唯有你,能救活他。”

  穆圆圆听着蒙县长是疯昏了,她一拳砸在蒙县长的头上,可蒙县长没有疯也没有昏,蒙县长只是要死了,他还知道痛,他只是很软弱,他轻轻抬了手把穆圆圆的腕抓住,放下。穆圆圆感觉得出,蒙县长这是劝她。

  蒙县长又挪着筏。但他挪着挪着,不动了,说:“只有,这个人,能把你,救出……”一句话没说完,断了,断了就断了,蒙县长打了个滚,滚落了筏下。

  而筏下就是大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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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