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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天亮的时候,精疲力竭的贺秀川看着窗外的鱼肚白,突然就悟了,这一劫其实就是他的天命了,是时候了,万物活得就是个天命,花到不该开的时候就怎么也开不了,到该开的时候什么也挡不住。人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什么也拦不住,到该走的时候谁都留不住。一切都有个定数,顺其自然吧。他想张有生就是该死的,他们在时间中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蝼蚁不如,这样的变动中必然有些人是要死的,因为他们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他们是注定要被剔除的,现在已经是时候了。不要天亮了又被人当猴耍了还看了笑话。一缕晨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暖过来了一些。那时他的手还被绳子捆在身后,他趁着那一刻身边没站人,一头就向墙角的一口大瓮撞去。当场断气。

  贺秀川死了的第二天,贺家的姨太太却做出了一件让全县人吃惊的事。她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土地包括房屋列出了清清楚楚的单子全部拱手让了出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放过她和贺天声一家三口。大队干部用两天时间详细把账单查了一遍,发现这姨太太竟然真的是分毫没有隐瞒,全部拱手相让,就剩下了三大一小四条光人,忍不住也有些佩服这女人。两个男人也比不上她啊。于是没收了房产地契,把贺家的宅子分给了贫农住,人们也就再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大队还分给了他们两间城边上废弃的破柴房住,还分给了他们两块薄地。现在,他们成了安定县的贫农,贺家所有的家产都被穷人们分光了。贺红雨远远看着贺家的老宅子却不敢走近看,她站在那里就像看着一处鲜艳的伤口一样。她远远看着自己住过的绣楼,门窗依旧,可是现在,那里面是不是也住上别人了?是男人还是女人?那里面现在是怎样的污浊不堪了。

  县里的几个地主都陆续都被斗倒了,穷人们每天兴高采烈得像过年一样,没想到还有今天。贺红雨跟着段星瑞倒是安然无恙,还分到了两亩地。相比之下贺家剩下的那几个人现在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住着走风漏气的柴房,吃不饱饭,地也没有,钱也没有。按理说,她恨老姨太太恨了那么多年,这个时候应该觉得扬眉吐气才对。可是,她没有一点点高兴的感觉。她几次走到西城门下那两间破柴房前就是没敢走进去。老姨太太把财产全部捐出去这个举动着实是让她有些吃惊的,她对这个女人忽然有了些从不曾有过的陌生的感觉。张有生,贺秀川都看不开的一些东西被这个女人一眼就看清了,这样一个给男人做了一辈子奴隶的女人。

  她下地的时候有时候会故意走西城门,因为那两间柴房就在西城门旁边。来来去去地路过几回也没有碰到老姨太太和贺天声。柴门紧闭着,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她又不敢过去敲门,如果去敲门了又怕老姨太太想,来看我的笑话了?倒搞得她来落井下石一般。只有一次她从这里走过时,远远地看到老姨太太正在门口劈柴,屋檐下生着一只小泥炉。毕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动作笨拙迟缓,半天才劈了一小堆柴。这时候兰英已经和贺天声离婚了,把那个孩子留下就走了。她本来就是贫农的女儿,后来嫁到地主家那真是一时糊涂,现在,她要和地主家庭坚决划清界限,重新做人。本县自然是不能再嫁了,不久,她就嫁到另外一个县的一个村里边了,嫁给了一个光棍,绝对的根正苗红,家里赤贫,一无所有,她放心地嫁过去了。这样她就不会再受贺家的连累。现在只剩下老姨太太带着贺天声还有他儿子了。

  她自然是舍不得用贺天声的,她怎么会让他劈柴?他除了吃还会什么?可是这样一个儿子不是被她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吗,她也算自作自受了,也算报应了。以前不想上父亲家的门是怕人家担心自己上门是要钱沾光去了,现在呢,现在要是过去又被她以为是看她的笑话去了。墙倒众人推。还是过去不得。有时候她也真想见见贺天声,不知道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个罗圈着两条腿的男人现在靠什么活?会不会真的有一天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就真的会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来,姐,给我几块钱吧。她究竟是他的姐姐,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可是她自己也这么穷,一个月段星瑞也领不了几块钱,还要养两张嘴。他要是真找上门,可怎么办?她已经提前害怕了。她怕他终究是要缠上她。

  清明到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安定县里到处是新生的喜悦,就连上坟的人都要比往年多些。清明的时候人们要做两种上坟时用的供品,一种面饼,取名叫蛇盘,是给男人吃的,另一种面饼形如燕子,是给女人吃的,要将面饼放在院里,吹晒干以后再吃。上坟回来的人要在自家门口插些柳条,在坟上也插一些柳条。贺红雨带着蛇盘去给贺秀川上了坟,在他坟上插上了一条刚刚发芽的柳枝。她看着那柳枝泪忽然就下来了,那柳枝那么嫩,才刚刚吐出一点点黄绿色的芽来,就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她忽然便想,也许父亲贺秀川现在已经轮回转世为这样一个初生的婴儿了。人不过就是来来去去,有来就有去。

  从西城门路过的时候,她又见到了老姨太太几次,每次见到她都是刚从地里回来的样子,头发花白,满身的泥土草屑。贺天声下不了地,只能由她下地干活了,只能是她养着他,就算她一天天老下去了,也该是她养他。有一次她居然还看到了贺天声。贺红雨躲在城门洞里看着他,怕被他看见了自己。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他却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夹袄,身上到处是补丁,一只手里拿着一只洋瓷碗,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当拐杖,一步一瘸地走到了柴房门口赶紧就坐下来,像是走累了的样子。柴房里走出了老姨太太,也是衣衫褴褛,贺天声邀功似地把碗往她面前递,她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她听不清楚,只看到她把手里的洋瓷碗又放到了贺天声手里,贺天声伸出手就吃,连筷子都不用。老姨太太安详地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和小时候看着他吃东西的目光一模一样。贺红雨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了,像顶着一头雪似的。

  贺红雨站在城门的洞里,一声都没有吭。她贴着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明白了,贺天声是去别的村里讨饭去了。老姨太太去种地的时候他就去要饭。他腿不好,走不了多少路,早晨就出去,走一天的路,黄昏时才能走回来,大约是因为吃的不够才去讨饭。那两块分给他们的盐碱地也确实长不出多少东西。就是这样,他们都没有一次站到她门口对她说,给我点钱吧。她紧紧贴在那里,薄得像一张纸,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他们看到她,一旦看到了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她像只蝙蝠一样静静地挂在城门洞里的墙壁上,直到他们又进了柴房。

  这以后贺红雨每次从柴房门前经过的时候看看左右没人就在门口悄悄留点吃的,这点吃的也是从自己一家人的嘴里省出来的。一张火烧,一个馒头,一个红薯,半个南瓜。她存着私心从丈夫和女儿们的碗里扣出来一点吃的,悄悄留着给贺天声和老姨太太。还有贺天声的儿子,也该有四五岁了,怎么就一直没见他出来玩呢。

  这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她听到附近的几个女人好像正在议论贺家的事,她便竖起一只耳朵专心地听,她要是过去了她们就不说了,她毕竟是贺家的女儿嘛。其中一个说,那瘸子也是可怜,为了给儿子治病,把自己嘴里的那几颗金牙银牙都敲下来了,也没治好个病,钱也花了,人还是死了。那小孩死了以后啊,你们是不知道,满身全是红斑,看着都让人觉得害怕。听说冬天就病了,一直就好不了,这不,拖来拖去还是死了。没命啊……家道败落了就这样,没听老人说吗,人家要败下来了,儿傻女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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